“很好……从你唱出《离鸾》的那一刻,我就大体猜到你的身份和目的,也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少昊慈悯的笑意更深了,但眼底却流动着脉脉的悲伤,他接下来的话语让女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所以,就带你去见你姐姐吧……”
珊瑚礁岩洞不断朝地下深处延伸,幽邃奇寒,砭人肌骨,冷气渐渐在人头发和睫毛上凝起一层严霜。女娃的嘴唇冻成薄紫色,脚步也踉跄起来,少昊却衣袂飘然,匆匆走在前面。黑暗的洞穴里,星星点点、若有若无微光正透过单薄的长袍,在西方天帝匀称的背部隐约闪动,若非此地伸手不见五指,这异状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人面前。
女娃努力跟随才不致迷路,两人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她不甘示弱咬牙追上前去,刚走近少昊身边就感到一阵微温。这亲切的温度来前方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拱门,艳橘色火光从那狭窄的珊瑚岩壁间透出,似乎一团篝火正在石洞最幽邃处熊熊燃烧。是谁居住在这冰冷的石室之中,点燃期待火焰,像指引远方游子的慈亲!
“姐姐?难道是姐姐?”女娃心中一动,脱口大喊着跑向那团火光,像奔入慈爱的怀抱中一样,女娃瞬间被包围在一片无法形容的温暖中,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然而那并不是有形的拥抱,没有轻柔的手臂和宽容的胸膛。女娃睁开眼,眼前看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只有暖洋洋的火光灌满倒悬下来的珊瑚天顶——这里全部的光与热都来自石室中央一座精致的石龛。
石龛中央重叠着盈盈欲滴的半透明叶片,如同最纯粹的翡翠一般,碧叶中央优雅地挑起一枝长长的绿萼,一朵辉煌璀璨的金色花朵便盛开在花萼顶端。仔细看来,那纷繁的花瓣竟是由炽烈燃烧的火焰组成,煊煊赫赫,如同沉睡在冰冷石洞中的一轮小小骄阳。
即使在西王母的昆仑山中,也没有这样高贵美艳的鲜花,女娃难以置信的看着这炎之花,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慢慢浮现在心头。疑问堆积如山,反而无从开口,她只能凝视着西方天帝慢慢接近的步伐。
“是瑶草……”随后走入石室的少昊凝视花朵低声说道,虽然火焰的热力迫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但他的语声依然无比缱绻温柔。
“我的姐姐呢!”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女娃,她转身拉紧少昊的衣袖,热切的呼喊道。少昊藤色眼瞳中荡漾着哀伤的微笑,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炎之花:“那就是你姐姐。”
“你说……瑶草是我姐姐!”女娃松开少昊,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然而她的衣袖早已鼓荡而起,灌满奔涌的火焰:“你再说一遍,你说着瑶草是什么!”虽然语声凌厉逼人,但从看见瑶草的第一眼起,女娃心中便早已隐约预料到它与自己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她才如此激烈地反抗着即将到来的真相。
“除了瑶姬,还有谁的灵魂能有如此光华,需要最幽深寒冷的洞穴才能隐藏?”
女娃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少昊,拼命支撑住自己才不致慢慢跪倒,失声痛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姐姐的下落;好不容易才到达姐姐消失的地方……只要姐姐能回到我身边,即使一切艰苦从头来过,我也可以忍受;可现在你却告诉我,说这朵花就是姐姐!”
少昊摇了摇头不再解释,只是将女娃推近石龛,炎之花似乎在安慰她一样,轻轻摇曳不已,少女忍不住抚摸着火焰的花瓣,泪水却崩溃似的坠落下来,她却浑然未觉:“谁害你的,姐姐?谁害你变成这样!”
“因为‘权柄’……”少昊慢慢垂下眼帘,“为了永远守护住属于她的那一半‘权柄’!”
女娃忍无可忍的高喊:“权柄,权柄?究竟什么是权柄!为什么人人都想要得到它!但姐姐从不贪恋权势与力量,为何也被它害成这样?”
少昊合上眼睛,发出叹息般的低语:“只怪我……没有保护好她……”
“原来是你!还我姐姐命来!”突然爆发的怒火让女娃纵身跃起,双手掌心蕴着一团烈火,猛地向少昊激射过去。
少昊不闪不避也不张开结界,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动弹一下——他竟要以血肉之躯硬生生的接下炎帝公主的重击!若非决意求死,谁能视这迫近眼前的危险如儿戏!火球倏忽飞近少昊眼前,连纤长的睫毛都被热力燎得翻卷焦枯,眼看他便要葬身烈焰之下,却见炎之花突然光芒暴涨,一下子将少昊包围在重重萼片之中。
双重火之术法相碰,炎流四溅,那威力相当惊人,珊瑚礁岩壁也承受不住那猛烈的震撼,纷纷碎裂掉落。待炫目的火光渐渐褪去,无名洞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片刻后炎之花暗淡的光芒从黯黑中浮现出来,像一点烛火,照亮静静对峙着少昊与女娃。
“怎么会这样!”在看清眼前少昊的那一刻,女娃突然发出难以置信惊叫声。由于火焰的冲击,少昊的薄衣早已凌乱,从那烧焦的丝帛之下赫然透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那光芒不像刚进入岩洞时那样若隐若现,而是像无数排列整齐的星辰一样,绽放出夺目光华。
女娃一时忘了礼仪,目瞪口呆的凝望着那不断闪烁的炫光,那些光点是整齐排列的黑白珠玉,中心四枚白珠排成地方之势,其余双色宝珠围绕它们逐步展开成天圆之形,这些珠子为数不多,但排布之机巧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无一不蕴含其中,此消彼长,相克相生,整个宇宙仿佛都被这简之又简的图形囊括,正生生流转,演化不息。
这图形包蕴万有,点水不漏,唯独正中央的位置却有一点灵壳虚开着,不时吹出细细的灼热火流,似乎在少昊修长的体内正封印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它不住蠢动着,伺机要撕裂那脆弱的表皮,挣扎而出。
将全部宇宙置于体内,并以它封印某种排山倒海的巨大波动,一个人的肉身以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折磨!女娃不由得忘记愤怒,失声问道:“这……这是什么?”
冰冷的汗珠从少昊额角滚下,但他的表情依旧淡然,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痛苦。他苍白的唇角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这便是我继承的太昊伏羲氏之法则——太古河图[10]。它封印着火之主炎帝的魂魄……他无时无刻不想……撕裂我,获得自由……”
“火之主炎帝?我父皇……”女娃惊视着那不喷涌的炎热波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太古河图封印着父皇的魂魄,这对女娃来说毕竟只是一句抽象的言语,而此刻少昊那痛苦的姿态,那随时都会崩溃的绝望表情,活生生的烧灼着她的眼睛。
“让瑶姬公主担任苍天之岛乐正的原因就在于此——乐正的职责是以音乐之柔性抚慰怨魂戾气,而这里最恐怖的怨魂并非珊瑚海鬼火,而是你的父皇!”少昊缓缓掠起白金丝般的长发,说出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阪泉之野决战后,黄帝击败炎帝,毁灭了他的肉身。然而火之主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他的精魂不但无法消灭,甚至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疯狂。黄帝只得将少昊继承的太古河图作为封印,但那魂魄的怨气暴戾无比,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承受,黄帝便打开河图中央的灵窍,让那戾气得以时时散出。而掌握灵窍的锁钥——混沌髓[11]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辅佐少昊的乐正身上,那便是人人争夺的一半“权柄”。
那时候,拥有纯净宽容的心灵,娴熟平息邪气的乐理,又能唤起早已化为怨魂的炎帝最后一点温柔慈爱的,就只有瑶姬公主了。所以黄帝命令被俘的公主担任苍天之岛的乐正,代价是不再伤害凤族子民。不明真相的公主为了拯救族人接受了敌国的职位,可她如何知道自己的任务,其实是封印自己的父亲!
“怪不得姐姐会变成这样,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权柄’……”终于明白这人人争夺之物究竟是什么,女娃心中百味杂陈。
少昊轻轻的点了点头:“在苍天之岛上,瑶姬被软禁不得与一切凤族之人接触,她最亲近信任的人就是夔姬,那时夔姬只是个小侍女,一天我和颛顼在提起河图封印之事,却被藏在屋外的夔姬听去,转告了瑶姬,第二天,公主便幻化成了瑶草……”
“难怪姐姐会化为瑶草,因为草木无情,一株草是不懂得为难,不懂得伤心的……”女娃喃喃地说,有些寂寞的微笑起来。
“为什么要为难呢?那个时候我其实知道夔姬在窗外,我就是希望她能把真想传达给瑶姬……”少昊的微笑越来越哀切了:“就算她无力解开封印,放出炎帝;只要放回混沌髓,让怨气积累到极限,将我撕碎也可以。我随时准备好用我的万劫不复换她一个微笑,可她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施舍!”
“你爱着姐姐吗?”女娃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少昊微微一惊,最终放弃一切似的点了点头:“我一直幽居西方灏天城,那里终日阳光,万里无云,我一直在想,能看见一丝云也好,能落下一滴雨也好……当身披百鸟朝凤羽衣的瑶姬走沙棠舟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朝云暮雨,但那毕竟是留不住的……”
这一瞬间,女娃原谅了面前这个哀恸的男人——姐姐一定深深的爱着他吧!如果不存在着份感情,知道真相的姐姐完全可以拼尽全力解放父皇的魂魄;可她没有,因为一旦如此,这男人必将被喷薄而出的火焰撕裂。所以姐姐一定每天都生活在进退两难的维谷之中,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缘,一边是难以割舍的眷恋,在这恩与仇的反复折磨间,姐姐才慢慢化为不听,不看,不哭,不笑的瑶草,没有喜怒哀乐,就不会痛彻心扉。
就此原谅这个男人吧,因为他所怀抱的,无法传达的痴恋,绝不亚于化为草木的姐姐。他无法不听,不看,不哭,不笑,无法停止那暗火般默默燃烧的思念。所以每一天每一天,他不仅要承受封印带来疼痛,还要承受着心灵的煎熬……
这煎熬还将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两族间的仇恨依然存在,战火依旧燃烧,就如同发狂的魔车不断碾碎前路的一切,身不由己的人们,不是被拽向残酷的权欲贪念,就是被推入绝望的哀恸伤悲。
“很羡慕你啊,姐姐,至少你可以和他在一起;可我心里的那个人,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了……”女娃低语着的走向石龛,轻柔抚摸着炎之花,火焰的花瓣是凤族真魂所化,即便是少昊轻易也无法触碰,一般人跟是根本无法靠近,女娃却将那花朵拥入怀中,“我不恨了,姐姐,我不能在恨下去了!我发誓会勇敢的,但不是为了复仇,我会勇敢活下去,勇敢地面对一切,再不逃避!”
这一刹那,瑶草的火焰突然百倍暴涨,瞬间吞没女娃和少昊,那火苗沿着珊瑚石的甬道汹涌而出,竟像春风一样和煦熏畅。火光一掠而过,炎之花花瓣随即化为透明琉璃,片片零落,整株瑶草瞬间化为旖旎的烟云,旋转着包围住即将永别的亲人,随即飘散,只余下一粒晶莹通透的光珠躺在女娃手心。
“瑶姬!”少昊惊呼起来。呼应着那粒宝珠,他身上的太古河图顿时光芒四射,白虹玄霓交错着,像天网般织满整座石室,光珠则涨起层层五色瑞气,与天网交相辉映……
变化的光影里,少昊露出虚幻的微笑,朝女娃伸出手:“请将混沌髓交给我,此去泉台路途遥远,我不放心瑶姬一个人独行……”
他要阻塞灵窍,让无处疏导的冤魂戾气撕裂自己!女娃下意识的收拢五指,将那粒混沌髓光珠紧紧握在手心。
就在这时,珊瑚岩洞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强烈的摇撼使少昊和女娃站立不稳,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石室穹隆已被强大的雷击劈开,珊瑚礁碎块纷纷落下,顿时将二人埋在废墟之中。坍塌的石洞上方,女魃威风凛凛的驾驭着一头雷龙,俯视下方得意大笑着:“父皇所料果然不错!继瑶姬之后少昊不设乐正,拒不交出权柄,果然就是在勾结炎帝余党!”
离朱乘在悬浮的智珠之上,尾随在女魃身后,智珠那光滑漆黑的表面上还残留着女娃和少昊交谈的画面——原来他们早已通过这可以窥测万物人心的神器,了解到了珊瑚礁岩洞内发生的一切!
离朱冷笑道:“黄帝陛下久攻蚩尤不下,总是感应到一股源源不绝的强大波动支援着这逆贼!陛下圣明,当时便想到蚩尤是炎帝血脉,定是从废帝的怨魂中吸取精气力量,太古河图的结界的确不是万全之策!”
“少昊风雅多情,定是被瑶姬那狐媚子迷惑!只要依照陛下安排将他沉到雷泽[12]底就行,那里终年雷电不断,任废帝魂魄再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女魃的笑声越来越阴冷残酷,“至于那红头发的丫头,一刀杀了永绝后患!”
就在这时,一股强劲的气流突然旋转着吹起,坍塌的碎石像被无形的手纷纷抛上半空,顿时膨胀成一个半圆形穹隆,少昊的身影依稀出现在被毁坏的珊瑚礁岩洞下,他一手扶着昏迷的女娃,一手高高举起,呼唤盘旋在海上的疾风。那风势锐不可当,连驾驭雷龙的女魃都被远远吹开。
然而少昊的脸色却随着狂风的鼓荡而渐渐转为不正常的淡金色,长久以来,他一直苦苦支撑着被炎帝精魂一点点蚕食的身心,而此刻勉强施展的术法则急速消耗他全部的力量,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
意识到这一点,少昊却毫不迟疑的再度唤来一阵强风,气流裹挟着女娃飞扬而起,他想将她送到安全之处,自己则拼尽最后的力量,与女魃等人全力一搏。没想到智神离朱早已料到他的意图,女娃刚离开少昊的保护,他就乘着智珠倏忽拦住其去路:“好一阵微风啊!这就是少昊帝曾经移山填海的力量吗?”说着他稳操胜券地举起手,携带殷殷黑气,挥向昏迷未醒的少女。
“看在血缘的份上,请保护她!”被女魃的攻势所迫,无法脱身的少昊突然朝离朱喊出了毫不相干的话语。这令智神一时有些意外,手指略略滞了滞,却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