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良田美舍隐玄机
自那天后,我再也不敢四处乱走,再也不敢去我没有去过的地方了。我坐在客栈房间狭小的空间里暗叹:这人世间虽说风光明净可爱,实则却幽幽然暗流涌动,不易生存。我不再奢望自己还能在这里维持生活多长时间,辗转难安时更多地想起了还未下山的那段日子。
我曾认认真真地琢磨过星君问我的那句“纵然那‘爱’让你遍体鳞伤,让你再也回不到此时此刻的快活,你也愿意?”我不是没有害怕过,也不是没有想过退缩,但或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我的好奇或是其他的什么最终胜过了畏惧,我选择了来到人间。也许,这个“爱”字寓有魔力,能够吸引我穷尽一切的魔力。
星君见我执意下界,神情里有挣扎也有叹惋,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答应了我。但从那以后,他以下界用得上为由,让我学许多东西,包括认字读书和武艺。我欲以身有仙术为由拒绝学那些人打架看起来又累又笨的招数,但星君却正色告知我,在人间用仙术会大伤元气,我闹了半日最终作罢。但我实在不愿学刀枪一类兵器,最后只学了防身和暗器。星君不厌其烦地把人间许多经典名著都拿给我看,对于识字读文我倒是很有天赋,每每灯下捧卷,都自得其乐。
过了好几个月,我的“学业成果”才得到了星君的微微颔首。他道:“那里的生活只会比这还累,你还是要去?”那语气中分明有着落寞,有着无奈。我的心蓦然酸了一下,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要去,不过去了一定会回来。”我竭力忍着,但声音里还是听出了哽咽。他柔声道:“你愿意如何就如何,不要哭了。”我却控制不住,嘤嘤哭出声来。他无声地站在我旁边,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好好地哭了一场,哭了很久。星君塞给了我一条绢帕和一个面纱:“最好不要让陌生人见到你的容貌。”我诧异地抬起泪眼看他:“为什么?”他微笑着柔声道:“因为璃儿的容貌会吓到别人。”我带着鼻音嗔道:“哪里会!”他笑着抹掉我眼角溢出的泪,缓缓道:“是因为璃儿太美了,会吓到别人。”我脸上一红,垂眼嘟囔:“夸人也没有这样夸的……”彻夜未眠的我第二日便从星君打开的结界一角飞了出来,落在了这座小镇。
我整日无所事事,只是愈发怀念过往无忧无虑安心修仙的日子,恨不得马上回去。我甚至觉得当初下山来的动机很是可笑:爱是什么?就算知道了又于我何用呢?我的心绪百转千回,最终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三日内我的生活仍然毫无头绪,我就打道回山。
我觉得如果一直躲在客栈里定然是不成的了,于是再次踏出了房门。天高云淡,天空是纯纯的蓝,云朵是干干净净的白。只是天气很冷,许是前两日下过雨罢。再看到宽阔的街道、淙淙的流水的那一刻,我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我缓步而行,慢慢走到了初次碰到御彻的地方。那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两旁的房屋甚至有些破烂。我回想着御彻,衣饰虽不华贵却从细微处透着考究,身上拥有的也绝不是寻常人所有的气势,那他会在这样的烂房子中做什么呢?
我正胡思乱想,上次御彻出来的那间房中忽然走出一个女子。她见我站在院前不动,便问了一句:“敢问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听到她优雅的声音,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忙道:“没事。不过是随便走走,别无他意。”我细细看向那女子。她姿容秀丽,俨然大家闺秀,眉眼间毫无忸怩之态,端庄淑雅,竟也是有种俯瞰一切的感觉。她见我仍无移步之意,又道:“姑娘是外地人?”我道:“是。我路过此地,正愁无事可做。”不知为何,我竟把自己的窘迫境遇一并告诉了这个初次谋面的女子。她浅浅一笑道:“眼下无事,不如请姑娘和我一起小酌一杯。”我想了想,应了下来。
她优雅地拿起茶杯轻抿,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抿了一口,淡淡甘甜、淡淡苦涩,同时溢满了口,渗入心房。她放下茶杯,状似无意地道:“姑娘可听说过前日海府被抄之事?”我立即想起那华美的宅子和那日宅中尖利的惨叫,神色不禁黯然。我缓缓点了点头。她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神情,随即续道:“如今朝廷苛政,几乎处处都有这样的人间惨案,当真令人叹惋同情。”我并不全懂,只静静听着。她顿了顿又道:“若天下再这样下去,百姓该有多痛苦,江山该多不安宁。”我也曾游荡人间数年,此刻已经听出她话中不妥之音:哪里有寻常人家的姑娘会说这许多贬低当今执政者的话?但我并不害怕,也不觉得她说得不对,当日之事于我也是震动不小。我颔首道:“小姐所言甚是。长此以往,只令人心痛叹息。”她点点头,继而绽开个柔和的笑:“不说这些了。瞧我都忘了,请姑娘来此却是有一事想告知姑娘,不知可否帮到姑娘。”听到此言,我不禁眼前一亮,道:“请讲。”她微笑道:“我的朋友在这小镇不远处有一庄园,或许可为姑娘谋个事做。”我心里一震,五味杂陈。看来这三日之内,还真是有了转机。我无意识地转着茶杯,心念转了又转。她见我半晌不语,又道:“姑娘尽可考虑周全。如若愿意随我前往一看,便请两日后辰时在此茶楼门口相见。”我浅笑着应了,问道:“请问小姐贵姓?”她笑道:“我叫曲兰嫣。”我道:“我叫寒璃潇。”她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了。”说罢自慢行而去。我望着她优雅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谜团越来越多。
我仔细想了想,最终觉得百转千回都是毫无意义。我本无亲无故,初来乍到,何需考虑甚多?既然来到人间,就要学会他们说的“人生苦短,重要的只在一个舒心”。怎么开心就怎么活!我打定了主意,如约寻到了那茶楼门口。
不出所料,曲兰嫣已经等在那里。她一副恬恬淡淡的样子,也不知道已在这里站了多久。我略含歉意地走过去,欠身道:“让曲小姐久等了,璃潇真是不好意思。”她见到我后浅浅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无妨,我也刚到不久。既然姑娘来了,便请上车吧。”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我这才发现旁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布置风格也很像这位曲兰嫣小姐,虽不绝美但却优雅,虽不华贵但却考究。我请她先上了车,继而跟在她身后登上了这辆马车。
轮子一直不停地发出脆脆的声响,车却走得甚是平稳。第一次坐马车的我不禁感到新奇,甚至有些许兴奋,不时掀开帘子看看外面不断后退的树木房子,或是低头看着车轮一圈一圈地转动,以至于曲兰嫣的话声都没有听到:“啊?”我猛然回头,朝她歉意地笑笑。她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我是想问姑娘,来这里多久了?可有亲人?”我道:“初到此地,不过十日而已。我无亲无故,只是游荡的孤儿。”我很清楚自己并无复杂的身世,所以从不费心向人隐瞒这方面的事情。她看起来并没有全信,只是轻轻点点头。
走了许久,我只觉得巳时都要过了,马车才堪堪停下。我坐了许久,觉得有些闷,一看到车帘被掀开就立即跳了下去。我深深吸了一口郊外带着芳草清香的空气,带了笑意回头看向曲兰嫣。她微笑道:“这里就是我说的庄园了,姑娘可以看看,喜不喜欢这里。”我笑着回头,却霎时沉醉。依旧是同一种感觉,干净、讲究、优雅。但不同的是,这座庄园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派开阔气象。它毫不掩饰它的广阔大气,良田广袤,房舍俨然,向南望去是黄黄绿绿生机盎然的片片庄稼;向北望去是鳞次栉比、造型考究、搭配和谐,房檐暗红,墙瓦青白的排排房舍。我极目远望,似乎只有最远端的那座高一些的房子有着金黄的房顶,高贵气象蓦然尽显。这显然是座不小的庄园,其主人也必然家财万贯。那小镇中的华美宅邸和这里一比,也似乎完全被比了下去。比身后一身浅色衣衫的曲兰嫣多了些慑人气势,比沉郁内敛的御彻多了些贵气。它蕴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雄厚力量,竟令我不想离去。我道:“这庄园是大手笔,曲小姐的朋友想来不简单。”曲兰嫣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此刻笑意更浓了些:“姑娘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走进那一片房屋之中,随她左弯右转。庄园里小道旁的小草小树显然也是花了心思,好看而不繁杂。我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曲兰嫣带我穿过了那片房屋,我眼前一亮,没想到房屋后面竟还有树林小溪。我暗叹这主人是真有钱,要攒多少年钱才可置办如此大的庄园……小溪的岸边有两个人影晃动,仿佛正在讨论什么。曲兰嫣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我也跟着站定,瞧向那两个人影。
静静站了一会儿,才看到那两人转过身,朝这边走过来。人影越来越近,我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看清的一刹那,仿佛是更加紧张,又仿佛立刻落下一块大石。曲兰嫣微笑着,语气里含着一点点甜,还有一些恭敬:“这便是我前日提到的那位姑娘了。”两人一齐看向我。我见到御彻并无多少意外,但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多少少带了一丝诧异,而他身边那个中年男人目光沉静,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他模样与御彻大概五六分像,却比后者更多了些令人喘不上气的压迫感。我不适应地转开视线,朝御彻微微一笑,避开了那中年人似乎带着探究的目光,缓缓行下一礼道:“我叫寒璃潇,蒙曲小姐厚爱来此,见过二位先生。”中年人的眼里闪烁着不明的情绪,却仍然一言不发。御彻道:“小嫣,你先带她去东边房休息吧。”曲兰嫣脸上仍带着淡淡笑意,轻轻应了一声,又对我道:“寒姑娘请。”
这屋子里面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比我在山上住的屋子还要舒服。我很喜欢他们和他们的庄园处处透出的这种淡雅端庄,虽有气势却不铺张的气质。我含笑瞧着满屋的浅浅木色,好好伸了个懒腰。站在刚才那中年人身边真是一种折磨,太压抑了。他们看起来个个都不像平常百姓,他们把我带到这里,想让我做什么呢?我几乎想用刚学会不久的预知未来的法术,但一想到元气大伤时的惨状,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强行把这个毫无头绪的问题驱出脑海。此刻虽还未到傍晚,但颠簸半日的我早已有些疲累,既然曲兰嫣说这两日尽可好好休息,而我也没有任何乱闯别人庄园的兴趣,于是毫不犹豫地倒在了榻上,惬意地闭上了眼。
三、蝶影落檐心涟荡
我从不会睡得很沉。暮色降临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梦里唤醒。我随口问道:“谁?”门外甜甜细细的女声:“巧儿给姑娘送饭。”我顺手拿过面纱戴上,起身下榻,拉开门。门外确实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拎着食盒,我接过食盒,看向那少女巧儿身后面色淡淡的御彻。他示意巧儿离开,然后从我身边进了屋子。我在他身后也进了屋子,虚掩了门。
我把食盒轻放在桌上,而后静静地等着站在对面那人的下文。他面无表情地道:“这个庄园是在下家业。”果然不出我所料,可他把我弄到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许是看到了我带着询问的眼神,他仍是淡淡地:“小嫣也是偶然遇到姑娘。寒姑娘自称孤儿,无家可归,总是一个人下去自然不是办法。小嫣见姑娘孤苦无依,便来问我和爹是否可以收留姑娘。”我点点头,想着适才所见的中年人大概就是他父亲了。心里掠过一丝不快,毕竟要人接济的感觉绝对称不上舒服。“恐怕还不止这样吧。”我迎上了他的目光,清楚地看到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有了些许波澜。“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不过我要先问姑娘一句,你可与我们站在一边?”我几乎有些讶异:“你何必如此信我?”他眼中渐渐晕出几分笑意,却不回答我的话。我的心忽然乱如藤蔓。虽说我在这里无牵无挂,但他们所谋竟是比这庄园大了何止千倍万倍的如画江山!我犹豫不决,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等了我半晌,见我不语,他也不急不恼,仍然淡淡地:“姑娘想必也知道一些,如那日官兵抄家一样,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根本没有什么错,却被冠以各种罪名惨遭迫害。纵使有幸逃过这样的劫难,沉重的赋税和欺压百姓的官吏也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这小镇已是当今昱穹王朝最安宁的地方了。”他没有说下去,眼里的笑意已然全部敛去,只留下深深的忧色、些许怒怨,还有慑人的气魄。我心里一震,终于还是看向一旁,歉然道:“我不懂这些。”他凝望了我一瞬,随即移开目光道:“姑娘尽可慢慢考虑。无论如何,我这庄园都会欢迎你。”言毕自缓步离去。
我在桌边坐下,打开食盒,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却毫无食欲。为什么我一来到这里就要被卷进这最危险复杂的江山之变里?我本不是爱冒险之人,但不知为何,对这人间最大的一件事情终究还是动了心,想起远远的青山间还有一份永远不用怀疑的守护,我嘴边漾起一丝笑容。既然来了,索性一场荡气回肠,也好。
当我云淡风轻,甚至是带着笑意对御彻说出一个“好”字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意外神情。我笑得越发开心,只是看着他。他看了我一会儿,也是浅浅一笑:“多谢。”
自那日后,整个庄园里的人都对我好了许多,似乎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另一个主子一般,巧儿也成了我的贴身丫鬟。御彻并未进一步让我做什么,我也乐得舒舒服服地在这大庄园里悠闲生活。
一日清晨,我早早醒来,绕到房后的小树林间散步。我很喜欢这小树小溪,因为它能带给我几分家乡的感觉。其实我也不该说我有什么家乡,但既然在那山上生活了百年之久,说是家乡也不为过吧。春夏交界时节,树叶绿意盎然,嫩得似乎能揉出汁来,遮住了初升的太阳散出的金光,一个个小巧可爱的光斑映在地面上,照在水面上。我蹲下身撩着水花,连日来淡淡的寂寞被欢悦驱走。我静静坐在石上,看着清澈的溪水缓缓流淌,或是撞在石上溅起动人的小浪花,或是被风拂过荡起层层波纹,带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活力,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一滴滴水激得活跃起来。
不远处脚步声渐起,我抬头一看,似乎是御彻父亲御罄的身影。我起身刚欲避开,对方却已开口:“是寒姑娘么?”我无奈,上前道:“是,有劳庄主挂怀。”御罄打量我两眼,淡淡道:“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住得不习惯?”我道:“不是,贵庄园条件很好,璃潇住得很舒服,早起不过是多年习惯而已。”御罄点点头,眼中有了几丝慈爱。我几乎不敢置信,他会对我表示慈爱?他又絮絮问了许多,竟是事无巨细。我虽莫名其妙,但也下意识地与他亲近了许多,如同普通人家的长辈与晚辈,恭敬的回答中少了些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