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杨朋每天吃完晚饭,估摸八九点钟,便到穷爷爷张二家去。
这个还说不上是组织的组织当前很重要的一个任务便是秘密发展人,发展谁呢?杨朋首先想到了齐小云。
又好多天没见到小云了,上次小云把辮子剪了,剪成了短发,还养了一只兔子,这次杨朋收工以后没奔家,从碉堡山那道山口子出来便直接去了小云家。
小云养的那只兔子长大了,正在笼子里吃树叶,杨朋听见小云屋里有动静,是唧唧喳喳的声音,接着,一帮姑娘出来了,大约有六七个,她们的胳膊上都戴了红红的袖标,是红卫兵!
她们都看了杨朋一眼,有的打趣,有的揶揄,但杨朋都装做没听见,他径直奔小云屋去。
小云正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脸,见杨朋进来得这么快,她转过身来,朝杨朋一笑,问:“你吃饭了吗?”
杨朋没回答,他没注意别的,只注意小云的胳膊上也戴了袖标,红卫兵!
小云母亲问:“杨朋,你吃饭了吗?”
杨朋也不客气,说:“没哪。我从地里来。”
小云朝他一伸胳膊:“好看吗?”
杨朋说:“好看,好看。”
小云母亲说:“饭得了。也没什么好吃的,不知道你来。”
积米饭,豆芽炒疙瘩樱儿。积米据说是南方一年收三季的米,远远比不上本地米,小云母亲说:“队里不是限制嘛,只卖一百斤,能吃到哪儿?”杨朋想我们家倒是指标多,五口人,可就是没钱买。
杨朋说:“我叔不回来呀?”
小云母亲说:“他平时不回来,只礼拜六回来,礼拜日休息一天。”
小云便笑,偷偷对杨朋说:“没话儿找话儿。”
饭吃完了,回到小云屋里,杨朋便拽过小云的胳膊看,见那袖标可能是绸子的、缎子的抑或是尼龙混纺的,总之很滑、很亮,小云还用线把那边儿一针一针地锁了,一点毛茬儿也没有。小云说:“她们出去的时候你看见没有?她们还在上面绣了一颗红心呢。她们教我,我笨,学不会。”
杨朋说:“小云,谁让你入的红卫兵?”
这话可能问得太突然,杨朋也不自觉脸上的表情太严肃了,弄得小云睁大了眼睛,注注地望着杨朋好半天,才问:“怎么啦?”
杨朋说:“难道你忘了几个月以前李旺那帮人干了什么?你吓成什么样子?”
小云说:“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是现在,如果他们还干那些事我肯定不会参加了。”
杨朋说:“可是红卫兵就是那帮人的翻版,他们就是红卫兵的前身。”
小云说:“哎呀杨朋你顾虑太多了,我们只是为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家在一块儿有兴趣、有劲头,不信我带你去看,我们都贴出大字报表示了决心呢!”
杨朋说:“我看见了,只怕名不符实,实际做不到。”
小云说:“我们团支部代表团员青年表示的决心还有错?再说我们七队领导也支持。”
杨朋似乎没话说了,沉了一会儿,他鼓足勇气:“小云,我建议你参加另外一个组织。”
小云还在摆弄着袖标,似乎不知道怎么戴才好看。她问:“什么组织呵?”
杨朋说:“这个组织还没有名字,但据我考察,它纲领明确,目标清楚,牢牢地把握斗争的大方向。”
小云说:“没有名字那叫什么组织呵?”
杨朋说:“目前没有,但总会有的。”
小云忽然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杨朋,她说:“杨朋,听说你们永红村有一小撮人搞地下活动,就讲个大方向的,有没有你?”
杨朋吓了一跳,慌忙否认:“没有我,也不知道这事。”
小云舒了一口气,说:“你可千万别瞎参加,现在乱七八糟的组织可多了,听说你们永红村那一小撮人领头的从前就是个大地主,姓朱,还是个会计呢。”
杨朋说:“胡说,纯粹胡说。”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听说的。”
小云又说:“你想,不光明正大,搞秘密,见不得人,有名字也不是什么好组织。”
杨朋觉得这事掉晦,既要发展人,又要保密,因此你不能过分,如果说得过分,说得太清楚,便证明你身在其中,起码是参加了。这对小云来说实在是个难事,小云就是这性格,你别叫她认,她一认,便认到底,一如她演节目,不投入则可,只要她投入了,一条命豁出来也是可能的。
杨朋真后悔,后悔他来得太迟,也后悔他觉悟得太迟。
杨朋想了半天再想不出还怎样说才能把小云说动,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他说:“小云,我只希望你履行诺言,你刚才说什么?除了学习毛主席著作不参加其他活动,是不是?比如打砸抢,比如攻击别人,压制不同意见,比如不小心当了保守派……”
小云说:“放心吧,我说到做到,我们几个姐妹儿保证只学习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武装我们的头脑。”
杨朋又试探着说:“要不然,要不然你退出来,退出来不照样学习毛主席著作,照样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吗?”
小云说:“那怎么行?我们七队青年差不多全加入了,你让我一个人退出来?”
杨朋也替小云为难,说:“也是,你要经受很大很大的压力。”
小云说:“杨朋,我知道你全是为我好。”
杨朋说:“你知道我的心就行。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愿意让你参加,你身子骨单薄,每天队里出勤干活儿,我已经很心疼了。”
小云忽然说:“杨朋,你怎么没参加红卫兵?”
杨朋说:“我才不参加那玩意儿。”
小云不高兴了,说:“听你说的,什么叫那玩意儿?它也是先进青年的一个组织。”
杨朋说:“那叫什么先进?李旺那也叫先进?别人不知道他,我还不知道他?以前再没比他调皮捣蛋的了。”
小云说:“你不能以点代面,以少盖全。”
杨朋说:“嚯,毛泽东思想学得不错嘛。”
小云说:“真的,杨朋,你要也参加了红卫兵,活动的时候咱们俩就可以在一块儿了。”
杨朋咳嗽了一下,正色地说:“小云,我实话告诉你,红卫兵已经过时了,它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重要的不是破四旧立四新,而是把矛头对准‘走资派’,这才是运动的大方向。”
小云问:“那你说咱们公社的‘走资派’是谁呀?”
杨朋说:“咱公社的‘走资派’是谁我还说不准,咱们大队的‘走资派’很可能就是陈玉柱。”
小云说:“陈玉柱不是已经被打倒了吗?”
杨朋说:“那叫什么打倒?时机成熟,或者等这场运动一过,他还会死灰复燃。”
小云脸上显出一种凄哀的神色,说:“干嘛呀……人家已经靠边站了,非要把人弄死是怎地?”
杨朋说:“你还没有真正理解‘走资派’这个词的含义,它是要带领我们走资本主义道路,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小云问:“他到底说了什么错话,为了什么错事呵?”
杨朋说:“问题很多,以前我对这些问题只是听说,现在看来确实是个问题。”
小云说:“说了半天还是‘问题’……可是,杨朋,我怎么越听越像是你们永红村那一小撮儿人,他们就总说陈玉柱是‘走资派’‘走资派’的……到底有没有你?”
杨朋说:“没有我,向毛主席保证没有我。”
小云扬着头在想,脸上依旧是那种凄哀的神色。
杨朋说:“还是退出来吧,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一个很正确很不错的组织,咱们俩一块儿参加进去。”
小云回过神来,说:“绝对不行,我们辛屯七队人心都很齐,你叫我背叛,我宁可跳河死了!”
完了,彻底完了,小云就是这脾气。
这时候,外面又来了几个姑娘,隔着玻璃只听她们叫道:“小云!小云……”
小云母亲出来了,她好像和她们说了什么,意思大概是小云不在家吧。
老人的心,为儿女不惜说谎话。
几个姐妹儿走了。
杨朋真想去亲那小脸儿,小云高兴的时候他不想亲,小云生气的时候也不想亲,小云在想事或者脸上有这种凄哀神色的时候他特别想亲,就如以前小云说“害怕”,杨朋说“有什么可怕的?”小云便出现了类似的凄苦神色;但杨朋不敢,他怕小云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撞进来。小云说,她妈管她很严。
但杨朋轻轻拉过小云的手,说:“想想,咱们俩多长时间没去碉堡山了?”
小云没说话,看着手在杨朋手里捏着。
杨朋又说:“记得前年去过三次,头年好像去过两次,今年冬天不知道你,反正我去了三次,每次都劈了两架筐劈柴,可是一次也没看见你。”
小云扑哧笑了,说:“那次我在山底下搂柴火,知道你在山上,就不理你,看见你一回一回地往南望。”
杨朋说:“你就坏吧。”
小云又笑了,笑得咯咯的,脸像花儿一样。
小云叹了口气,说:“才三里地,要是你家和我家都有电话就好了。”
杨朋说:“那次你爸和我爸不是也这么说来?有电话就好了。”
小云说:“可惜没有,就连公社的大干部也没有。”
两人此时对看了一眼,小云的脸便红上加红,杨朋会意,于是谁也没有说话两人便起身往出走,杨朋顺手将一条纱巾替小云围上,那是几年前他送给小云的。
但刚走到外屋,小云母亲把他们拦下了,对小云说:“这么晚,哪儿也别去了。”又对杨朋说:“杨朋呵,你坐一会儿你也该回家了。”
做老人的处处为儿女着想,但也封建保守,既不愿女儿大黑天的还出去,也不愿杨朋在女儿屋里待得太久。
杨朋踏着月色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后悔。他后悔自己为什么那样懒,区区三里地!他后悔自己自尊心为什么那么强?脸皮那么薄?即使多去几趟,小云父母又能怎样?即使到地里去找小云,七队社员又能怎样?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小云已经势不可挡地加入了红卫兵队伍。进一步想,如果小云以后把握不住自己,不光学习毛主席著作,还参与了其他活动,进而与自己现在所参加的这个组织闹起对立来可怎么办?那可是一个保,一个革呀,而保是错的,革是对的,然而怎么办呢?
有了这些顾虑,杨朋便害怕,在以后的许多天里,他很少再到穷爷爷张二家里去了。
当他偶尔去的时候,那里仍然很热闹,人们在相互交流发展人的经过和经验,有的发展了两个,有的发展了三个至四个,再多还有发展五个的,人也更多了,穷爷爷的小屋里简直装不下,大家都是社员,整天与土地打交道,有的便席地而坐,不怕脏,也不怕凉。杨朋躲在墙角不说话,他首战不利,在小云这里就碰了钉子,以后更不要说别人。他感到灰心。
刘忠志又上家来找过他,杨朋每次都推说家里琐碎太多,两个妹妹上学,父母年纪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