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村子,叫永和村,离京城三十里。
据说当年乾隆帝出城巡游,经过这里,见大小河汊纵横交错,山泉水竞相争流,便知此处定是水患频仍,于是敕建一寺,名湧和寺,是说百流莫争,相互融合相互交好的意思。这里原来本没有什么村名,俗称西大洼子,自此才定名为湧和村。
湧和村,湧和村,不知道叫了几辈子。然而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湧和的湧字变了,音还是那个音,却变成了永远的永,就成了“永和”。这也许是因为水早就没那么多了,也许是因为不知不觉中人们图了那认和写的方便,再说“永和”两个字也比“湧和”显得更加通俗易懂和更加吉利。若干年以后,人民公社也依附了“永和”的意思,叫永旺公社。永和村呢,就成了永旺公社旗下的一个生产大队,叫永和大队。
永和大队统管着几个自然村,又分若干个生产队,其中永和村是最大的,生产队就占了四个。因为属于城近郊区,所以从农业合作化那一天起,永和大队便按照上级的规定,以生产蔬菜为主,粮食为辅。这里所说的粮食主要是水稻,因为永和村四周的水毕竟比别处还是多了许多,同时水质也好,从燕山余脉流淌下来的山水以及从地下冒出的泉水都含有丰富的矿物质。
永和村这个名字使用到一九六六年秋天宣告结止,改换成了永“红”村,因为一团和气是不好的,缺少了革命志向与斗争的色彩。
你看,大队干部们正在把门口的牌子摘下来,换成新牌子,上写永旺公社永红大队。
同时,也有一队小青年在执行任务,他们手拿油漆,在永和村小学的牌子上划了个大××,意思是让你自己改,把永和的和字改过来,应该叫永红村小学
这伙小青年可不得了,个个生龙活虎,年纪都在十七到二十岁之间,但领头的年龄偏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他光着膀子,腰里掖着一把斧头,别人在往那牌子上划××的时候他率先进了大门,在学校里转了一圈。
村里的小学校就是当年的湧和寺,一九五〇年建校的时候把台子上的泥佛用纸隔开了,然后摆上了小学生的课桌,便可以上课了。那个光膀子壮汉转了一圈之后站定,扯开嗓门儿喊道:“人哪?有带气儿的没有?”
这时一个瘦瘦的白头发老头儿从传达室里出来,他用沙哑的嗓音说:“游……游街去了。”
“游谁的街?”光膀子问。
“蒋校长……”
“怎么没看见呵?”
老头儿没言语,暾回去了。
一进门还有一尊水神,手拿赶水杖,凶眉恶眼,但已经掉了一只胳膊,光膀子把人招呼过来,他们套住绳子,喊“一、二、三”,那泥佛眼看着头往前倾,然后卟通通倒地,尘烟四起。
光膀子又抡起斧头去砸那巨大的王八驮石碑,但砸它不开,只崩出了些许碎渣,于是他一摇斧头:“走!”
“去哪?”大家问。
“福仁公墓!”
这时候,一个中等身材、年龄在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正自东面的大路上走来,他唱着歌: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的稻田,好像风吹海面……
他唱着唱着忽然发现从小学校里走出来的一伙人中有一个他最熟悉的身影,于是扯开嗓门喊了一声:“齐小云!”
小青年中也有三四个女的,其中一个站住了,看着从东面来的小伙子,另外两个女伴也站住了,笑着对她说:“小云,我们先头里走啦。”
那小伙子大步走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云,你怎么也来了?”
“杨朋……快吓死我了……”叫齐小云的姑娘说,脸色煞白煞白,像遇到了救星。
“谁叫你来的?昨天他们找我,让我参加我都不参加。”叫杨朋的小伙子说。
“我们七队出四个,我不想来,可是几个姐妹说搭伴儿,非让我来……”叫小云的姑娘很委屈,简直要哭。
“他们这叫破四旧……”叫杨朋的小伙子撇撇嘴,表示了他的不屑与不赞同。
“你知道,他们逮着什么砸什么,人家屋里的立柜,大镜子,还有长条案,全砸,街门上的门环子也给砸瘪了……还有,你没看见,在小学校……”齐小云快说不下去了,“吓得我连看也不敢看,光在一边躲着……她们还说我胆小。”
“回家吧。”杨朋说。
“你收工啦?”齐小云说,脸上逐渐露出了喜色。
他俩一面走,齐小云又说:“那个叫李旺的,可真凶,你看他光着膀子,到哪儿都抡斧头,还砸人家墙,问里面藏了元宝没有……”
杨朋说:“他呀,我们二队的,平常一个调皮捣蛋鬼。”
他俩说着,又追上前面那伙小青年了,只见他们正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呛呛。
那老男人说:“我也是贫农。”
那个光膀子叫李旺的指着一个小青年手里的单子:“你是贫农这上面怎有你的名字?”
老男人说:“往上写我,那是恨我!”
杨朋小声对齐小云说:“这人叫孙大发子,听老人说他过去当过伪军,还做过日本工头儿,也给地主看过青,当过打手。”
齐小云说:“怪不得。”
这时候从老男人的院子里出来两个小青年,其中一个手提一只掸瓶,说:“也没什么东西,就这掸瓶还像四旧。”
光膀子李旺问:“几个呀?”
小青年说:“找了半天就这一个。”
“那个前几年就摔了。”叫孙大发子的人说。他从小青年手里拿过那只掸瓶,“不就这个吗?来,我自己来。”说着,他把那掸瓶往墙上轻轻一磕,掸瓶碎了,碎成若干片。
“有点儿功夫没有?”他歪着头问众人。
李旺倒也不管他有没有功夫,只说:“这就对了,你是贫农也应该自我革命嘛。”
孙大发子说:“你们还进来不进来了?不放心就再进来,看看还有什么应该砸的,贫下中农带头革命嘛。”
李旺不再理他,但他转头看见了杨朋和齐小云,于是朝齐小云瞪起了眼睛:“你是叫齐小云不是?不许半路逃跑!”
杨朋接话:“太阳快落山了,该收工了。”
李旺说:“你算干嘛的?又没跟你说。”
杨朋说:“我也没跟你说。”
李旺说:“革命还讲收工不收工?”
杨朋说:“你不讲我们讲,我们得回家吃饭了。”
齐小云又害怕了,躲在杨朋身后。
李旺上前一步,“杨朋,你要怎地?”
杨朋也上前一步,“你要怎地?”
从西边过来了一伙游行队伍,是本村小学校的小学生们,他们打着五颜六色的小纸旗,呼着口号,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也把杨朋和李旺可能发生的一场架搅散了。
永和村小学的蒋校长走在最前面,他头戴纸糊大尖帽子,上写“蒋介石的孝子贤孙”,手里还打着小白旗,上面也写的是“蒋介石的孝子贤孙”,他一面走一面喊,喊的也是“我是蒋介石的孝子贤孙!”他的身边站了一个青年教师和几个小男生,他们每人手里都捏了一根树棍儿,只要蒋校长该喊不喊,他们就照腿上抽他一棍儿。
李旺蹿过去,把余怒发泄在蒋校长身上,他掐住蒋校长的脖子,“你叫什么?”
蒋校长回答:“我叫蒋根元。”
“蒋介石是你什么人?”
“是我孝子贤孙。”
“喊!”
于是蒋校长喊了一句:“蒋介石是我孝子贤孙!”
大家都乐了,同时蒋校长腿上也挨了两棍儿,说:“喊错了,重喊!”
于是蒋校长更正过来,重喊:“我是蒋介石的孝子贤孙!”
李旺他们走了,往西去了。杨朋问:“天都快黑了他们还去哪儿?”
“他们说去福仁公墓。”齐小云长吁出一口气,然后说,“杨朋,你送我回家吧,我一个人不敢走。”
杨朋用手往南一指,“你回什么家?就回这个家吧。”
齐小云脸红了,说:“我不。”
杨朋说:“不什么不,吃完了饭我马上送你回去。”
于是齐小云跟在杨朋后面,但却与杨朋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
杨朋住在永和村南街,家里有父母,还有两个妹妹,她们见齐小云来了,非常高兴,杨朋母亲刚刚把饭做好,于是把菜重又倒回锅里放了二回油翻炒了一下,又把那一直舍不得吃的粉条子加到菜里去。杨朋的两个妹妹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母亲又指使她们把那碟子碗筷再重新擦洗一回。
齐小云不经常来,她住在辛屯,辛屯距永和村三里远,她每天要去队里出勤干活儿,哪有那么多富余时间?即便有时间,一个没过门儿的大姑娘总往公婆家跑也让人家笑话。
杨朋和齐小云站到院子里,看杨朋家的房。
杨朋家一共住了四间房,但这四间全是土坯房,从上至下没一块砖。房顶也因为年年只用花桔泥抹了,因此厚得几乎让下面支撑不住,前檐檩和窗户已经开始变形。快秋天了,房顶上长出高高的谷草,里面可以藏兔子,甚至可以藏黄鼠狼。
杨朋说:“别看了,越看越烦。”
齐小云小声说:“我妈最揪心的就是你家这房子。”
杨朋说:“你和你妈说,烦是烦,但用不着揪心,我杨朋有能力、有信心在很短的时间内盖新房。”
齐小云说:“很短的时间?多短?”
杨朋说:“争取,能多短就多短。”
他们又走进四间房中最东边的一间,这间房是空的,没人住。
杨朋说:“你别看这间房,先后住过两户人呢。”
齐小云说:“我知道,一开始是你管叫二九哥二九嫂的一家,后来是崔老师。”
杨朋说:“对。二九哥一家搬走了就是崔老师,崔老师也搬走一年多了。”
齐小云问:“你说崔老师又调回中学教书了,哪个中学?”
杨朋说:“不知道,一直也没消息。另外他搬走的时候还放在我这儿好几本书呢,他说来取也不来取。”
齐小云在用手触摸这房的墙皮,她忽然叫道:“杨朋,这墙一碰就掉面儿!”
杨朋说:“碱了。你甭忙,到时候四间房一起盖,这间就是咱俩的新房!”
两个人光顾说,却没有理会西面屋里来人了,杨朋的大妹过来叫道:“哥,小云姐的爸来了。”
齐小云的父亲是个工人,他的一条腿有点瘸,女儿天黑了还没有回家老两口都不放心,于是当爸的骑了一辆自行车,大约只用一只脚蹬劲,来找小云了。
此时杨朋的父亲也正好回家来吃饭,他在马棚喂牲口,是白班儿,吃完饭就不去了。
“我就知道在你这儿!”齐小云父亲进门便说。
“知道在我这儿,你还来找?”杨朋父亲笑着打趣说。
“外头不是挺乱嘛,云她妈不放心。”老齐头说。
“你就放心?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老杨头撇撇嘴说。
老齐头说自己吃过饭了,但杨朋母亲还是让女儿去打酒,又另腌了个萝卜条子,于是老齐头也不再客气,等酒打回来,便和杨朋的父亲老哥俩就着那萝卜条子和粉条子啧儿咋儿地喝起酒来。杨朋端着饭碗地上站着就吃了,杨朋母亲让小云坐到炕里去,小云不肯,但两个妹妹更热情,连劝带拉,老齐头也说:“来吧闺女,挨着爸。你现在还算客人,等将来这炕里就轮不上你喽。”这么一说,小云只好挨着父亲慢慢地吃了半碗儿饭。
“你们先等会儿。”老杨头晃晃手里的筷子,他平时不喝酒,因为没有那富余钱买酒,现在两盅酒下肚,他脸上有了些颜色。
杨朋和小云吃完了想出去,现在只好站下来,听老杨头说。
老杨头说:“听我说说,说说我们老哥俩,也就是我和你爸。”他指指小云。
老齐头其实也不经酒,脸也红了,他深深点头,说:“同意,同意。”
于是老杨头用筷子点老齐头的鼻子尖儿:“他住辛屯,我住永和村,我们俩怎恁熟呢?你们说?”
老齐头“嗐”了一声:“孩子们哪知道?你就说吧。”
老杨头说:“别看他人五人六儿的……”
老齐头说:“我怎么人五人六儿的了?”
老杨头又用筷子指他鼻子尖儿:“其实他也跟咱一样,起根儿也是农民。那年修苏联展览馆,我赶大车,他搬砖、活沙灰,都是社里派去的,只不过呢,他听了苏联专家的话,留下了,我没听,后来他就转成了工人。”
老齐头揭短说:“谁叫你没听呢?你那叫目光短浅。”
老杨头说:“说那没用的,我可是三个,你才一个。”他放下筷子,用手一胡噜。
“三个也轰着,五个也赶着,还不是全过来了?”老齐头说。
“那倒也是。”老杨头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老齐头用筷子也点着老杨头说:“哎,记不记得你那会儿尽偷馒头?”
老杨头说:“哪会儿?”
老齐头说:“修苏联展览舘。”
老杨头说:“记得,那大白馒头,哪儿见过呀?有时候就偷偷往回拿一个两个的,揣在我这棉袄怀里,孩子们吃得那个香呵!”
老齐头又说:“记不记得我还跟苏联专家照了相?”
老杨头说:“记得。叫我照我没照,我不留下当工人照什么相?”
老齐头说:“那专家叫什么基洛夫,那大个儿的鼻子!那张相片也不知弄哪儿去了。”
老杨头说:“你也不冤了,这辈子跟洋人照过相。”
杨朋插进话来:“叔,那不值得炫耀,苏联现在是‘苏修’,修了。”
“管它修不修,倒酒!”老齐头十分的痛快,他向杨朋发命令说,“今儿个我得让我这没过门儿的女婿给我倒酒,我喝着香!”
杨朋赶快给老齐头倒上酒,示意小云也给老杨头倒酒。两个人更不好意思离开,只站在那儿听。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老杨头说,“这女婿有叫过门儿的吗?你那宝贝女儿才叫过门儿!”
老齐头指指杨朋:“女婿过了门儿,我保证当儿子看。”
“美得你,”老杨头说,“我要有两个,保证过给你一个。”
杨朋母亲说话了:“依我说呀,你们还是说点正格的吧。孩子都老大不小的了,杨朋说话就二十四了,小云也快二十二了!”
老杨头说:“老伙计,你同意不同意?咱们十一就把孩子的事办了。”
“没问题!”老齐头不假思索,但他忽然打了个停,说,“房!对了,你那房!”
老杨头说:“看是不是?又提房了,这房是说盖就盖的吗?再说你别看这土坯房,冬暖夏凉,也不漏雨,房顶有草根抓住了,多大的雨也冲不下土来。”
杨朋母亲却有些泄气,忧伤地说:“唉,谁叫做老人的没本事呢?只可怜了两个孩子,好了多少年了?回生产队干活儿又多少年了?”
“这丫头胆小,”老齐头岔开了话题,车轱辘话,又翻回来了,“除了你这儿,她不可能去别处……”
“你是工人老大哥,”老杨头也跟着岔开了话题,关于房子,早扔到脖子后头去了,“国家没给你安个电话?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我要有电话,你这儿没有也不管用。”老齐头说,“当年他们当干部的可是说得叮当响,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全他妈吹牛皮不上税!”老杨头骂起来,然后问,“你们城里乱没乱?”
“乱!”老齐头说,“破四旧立四新嘛。”
杨朋母亲嘟囔着往出走,瞪了老伴一眼:“一说正经的就岔开,没心眼子的也跟着……”
老齐头听见了,说:“嫂子,你放心,我这闺女早晚是你的,我第一只求她别挨打受气,第二我们老两口万一有一天到你这门上讨口饭吃你别拦着就行了!”
“瞧您这话说的,瞧您这话说的……”杨朋母亲顿时满脸乐开了花。
“你这是酒话。”老杨头指着老齐头的脑袋说。
“我这可不是酒话,”老齐头说,“你明天要是把房子盖上我明天就让闺女过来。”
齐小云走过去劝道:“爸,您别喝了。”
杨朋说:“叔,盖房不是什么难事,今年一年,顶多过年再一年,就行了。”
老杨头斥儿子:“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齐头说:“真的吗?好小子,有种!”
大家嘻嘻哈哈,杨朋母亲再次让老齐头吃饭,老齐头不吃,然后叫道:“闺女,咱该走喽,你妈在家不定怎着急哪!”
杨朋说:“叔,今天不是星期六嘛,您明天休息,我爸是白班儿,吃完饭也没事了,您和我爸接着聊,我送小云回去。然后再把自行车给您骑回来。”
老齐头痛快地答应:“也行!我们老哥俩就再聊一会儿!”
杨朋母亲叮嘱道:“你带着她骑慢点儿,黑灯瞎火的。”
杨朋说:“您放心吧!”
实际杨朋这一路根本没有骑,两人边走边说话儿,回来的时候杨朋倒是骑得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