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击日寇大轰炸
（一）
1937年“八一三”全面抗战开始后，日本动用了优势的海陆空军叫嚣“三个月内灭亡中国”。拿空军来说，资料记载当时日寇有2700余架飞机，中国仅有300余架旧式飞机。所以日机除在上海战地狂轰滥炸外，“八一五”就开始狂炸南京。我家在南京，这天中午，忽然听到汽笛“呜——”地长鸣，这是预备警报。一会儿，转成“一长三短”的“呜——呜—呜—呜”紧急警报了，在飞机轰鸣声中听到远处有炸弹爆炸声“轰！轰……”传来。天上发生了动人心魄的空战，飞在前面是四架草绿色太阳徽的敌机，一大三小。大的是轰炸机，小的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紧跟追击的是三架中国战斗机，勇敢地用机枪“嗒嗒嗒”追击敌机。敌机也用机枪还击。飞得低，双方机枪吐着火舌，双方战斗机上戴皮头盔和风镜的驾驶员我看得清清楚楚，飞机掀起的声浪和气浪很大，使人战栗。这时，远处高射炮声“嗵！嗵！”响了，炸弹声也断续传来，飞机轰鸣声逐渐远去，再一会儿响起了和缓轻松的“呜——”解除警报声，我们第一次遇到的空袭结束，家人和我才松了一口气。但第二天——8月16日，日机又分四次空袭南京，来袭的大多是轰炸机，属于日本有名的“木更津”部队，炸死炸伤不少人，报载先后被击落九架，这以后，日机有时日间来，有时还夜袭，除炸上海、南京外，杭州、沪宁线，甚至河南周家口（有我方机场）等地都轰炸。中国空军也总是迎战，以弱敌强，以少击多战绩辉煌。
（二）
抗战中，空军那种勇敢不怕牺牲的精神令人敬重振奋，例如空军第四大队队长高志航，在杭州曾与日寇十八架重轰炸机激战，先后共击落日机十三架，后来作战牺牲被追赠为空军少将。又如乐以琴，8月14日与高志航击毁日军木更津轰炸机六架，翌日在笕桥击毁日机两架，在曹娥江击毁日机两架，8月21日在上海击毁日军九六式攻击机两架。不久移防南京，南京人都熟悉他的名字，不幸10月间日机袭击南京，他奋起应战，击毁日机一架后中弹阵亡。再如刘粹刚，是空军第五大队二十四队队长，移驻南京后，负责空防任务，多次参加空战，曾先后击落敌机十一架，但1937年10月26日飞机失事牺牲。肖乾先生在1938年写过一篇有名的散文《刘粹刚之死》发表在同年6月出版的《文艺阵地》上，里面引用了刘粹刚生前写给他25岁的妻子许希麟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话：
“假如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我就是尽了我的天职，因为我们是生在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你应当创造新的生命，改造环境。我只希望你永远记住在人生旅途上遇着过我这么个人，我们为公理而战争，我们为生存而奋斗，我们是会胜利的。……”
也有许希麟回信中的一段话：
“……在家里有我照料，万不要惦念。现在你已交给了国家，我不应再以私事来紊乱你为国御侮的心。粹刚，现在不是我们缠绵的时候。诚如你所说，我们的时候在杀退了倭奴，恢复我河山，我中华民族永存于世界的那一天。那时候我们再娓娓清谈，我们的小家庭再充满了融洽之气。我希望那天早日来到。……”
烈士的家书也是遗书，浩然的爱国正气，使人读了心潮澎湃、心弦铿锵，禁不住要感动得流泪。
（三）
抗战期间，我遇到空袭的次数很多很多。抗战开始，是在南京遭遇空袭。后来为避空袭到了安徽，在南陵县住了一些日子，仍常有空袭警报骚扰。后来，从南陵到安庆，由安庆到了武汉。那是1937年的冬天了！武汉在当时是个政治中心。日寇1938年2月猛炸武汉，但2月18日那天有苏联空军志愿队和中国空军联合作战，一下子击落了日机十一架。在4月29日那天，日寇大批轰炸机由战斗机保护来武汉袭击时，一下子击落日机二十一架。武汉本来有英租界、法租界和日租界，抗战发生后，日租界当然就收回了，日侨也基本撤退回日本了，但英、法租界日机轰炸时是不往租界上投弹的。我随家人先住法租界璇宫饭店，后住英租界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放空袭警报后，我常随父亲在楼顶洋台上看空战，空战是很激烈的。架设在武昌黄鹤楼和龟山、蛇山左右的高射炮也“嘭嘭”轰鸣，高射炮弹在天空爆炸，形成一团团的黑色云絮。有时能看到日机被击毁坠落下来，但民众在日寇飞机轰炸中也遭到劫难，有很多死伤，也有许多房屋等设施被毁。在这前后阶段，山东正面战场失利，济宁、兖州、青岛等地均失守，徐州会战将要开始，八路军在晋东南地区却连战连捷，台儿庄保卫战爆发，日寇飞机主要忙于在前线助战，但仍不时骚扰我们后方主要城市和交通线。这时，家里决定由武昌坐粤汉铁路火车到广州，然后由广州再坐广州到九龙的火车去九龙转赴香港，我们在武昌徐家棚火车站上了火车，上火车前就来了空袭警报，但来了一批日机被我们的空军阻击，又被高射炮火射击后，很快就逃脱了。火车在解除警报后就向南驶行，从湖北经湖南到广东的省会广州。这一路上空袭常常遇到，一遇空袭，火车就鸣笛停下来，让乘客纷纷下车寻找地方躲避轰炸。火车开得本来就慢，有了空袭更加停停开开成了“老牛破车”的状态。更想不到的是我竟随家人遇到了一次八年抗战中最危险的大轰炸，险些送了性命！
一路上，大约遇到四五次空袭，赶快在火车停下来后就跳下来去找地方远远躲开火车藏身，但有时敌机在远处飞过不来光顾，有时只是一架侦察机来火车上空打个转就飞走了，有时敌机在头上飞过不知去执行什么任务去了，火车完好无恙，大家也变得麻痹了，有人干脆听到警报火车停下，他们就不下火车了。这是火车走了两天三夜后，第三天的早晨，火车已入广东省境，中午就可抵达广州了。八点钟，火车到了砰石车站，想不到突然停了，火车头放着警报“呜——呜——呜——”丢下车厢跑掉了！
有人在说：“鬼子飞机常炸广州，这里离广州近，警报可要小心！”车厢里大乱了，车上的人像沸腾了的一锅开水涌动奔突着，纷纷下车逃散，有提着小箱子的，也有提着皮包或包袱的。一霎时，车上的人大部下车了！
外边阳光很好，广州比武汉暖和，附近有两个翠绿的大竹林：一个离火车一百多米，一个离火车四五百米。家人和我都往远处那个竹林跑，这时隐隐已听到飞机声了！
真没想到，飞来的至少有十几架巨大的水上轰炸机，这种飞机巨大肥胖像鸭子似的。我们马上匍匐在竹林里的一条水已干涸了的沟渠里，从竹林的缝隙中，只见飞机来到头顶突然俯冲下来，发出呼啸，倒垃圾似的撒下许多炸弹来。阳光下，炸弹在高空就像热水瓶那么大小，越降越大，一束有十几个炸弹斜着飞下来，发出可怕的“嚓！嚓！嚓！”的声音，我把脸贴着泥土，炸弹“轰！轰……”的爆炸声，地面剧震，我泪水都被震出来了！斜眼一看，见头上的飞机仍在俯冲投弹，机枪也“突突”扫射下来，然后，飞机飞走了！我看看身边的家人，同我一样，身体上都是泥土竹叶，我们未被炸死，但附近的人差不多全被炸死炸伤了！红色的鲜血在被炸死的人身上和地上溅淌着！哭喊声，呻吟声都有。我看到身边有好些碎弹片，大的有鞋子大，小的只有拇指大，我下意识地拾一块小弹片放进口袋（这一直留作纪念，直到1966年“文革”后才遗失）。我和家人一起走出竹林，朝火车一看，只见火车后面两节车厢中了炸弹，铁轨旁，弥漫着黄黑色烟雾还有火舌，有不少人死了躺在四周，那个离火车近的竹林扔的炸弹多，那里躲警报的人多，死的也多，有女人和孩子在哭，哭得凄惨，鲜红的血触眼就能看到，真是可怕，日寇的屠杀是毫无人性的！
我的“家人”指的就是我的后母和侍候她的一个女孩。我们的箱子和大提包都在火车上未带下来，但我们坐的就是车尾的那节车厢，炸弹已炸毁了车厢，是燃烧弹，车厢已炸毁了！幸于后母带着她装钱的手提包。火车没法坐了，我们后来由砰石站坐公共汽车到达广州，住进了爱群酒店，但广州不断有警报，我们很快就由广九路去到了香港。
经过了这一次险些被炸死的空袭，我对日寇的仇恨更深，但说来也怪，对空袭我却能淡然对待了！我好像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怕了！以后，在四川重庆，空袭时，我能进防空洞就进，人多或没有机会进就不进！由于恨日本帝国主义者，我爱看空战，希望看到日寇的飞机被击落。事实上，日寇在中国军民勇猛抗战的情况下，又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侵略者的力量是逐渐在走下坡路的。1941年8月，陈纳德指挥下的美国志愿空军正式组成中国武装部队（即飞虎队），由陈纳德指挥，1942年飞虎队又改编为美国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日寇虽然仍倾全力做垂死挣扎，不断对四川重庆、万县、成都等地狂轰滥炸搞所谓“疲劳轰炸”，1942年出动轰炸四川的日机还将近二百批，每批从数十架到百余架不等，屠杀了许多中国百姓，但日寇的“强驽之末”状况已经呈现。轰炸使仇恨加深，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形势越来越好！
我仍旧对空军感兴趣，爱用一本剪报本将每天有关空袭和空战等等的材料收集剪贴。当年，对高志航、乐以琴、刘粹刚三位飞将军的英勇事绩始终镌刻在心上。1943年6月5日，报上刊登了一条新闻使我喜出望外，新闻内容是：“我空军第四大队中队长周志开单机起飞，驱退入侵梁山机场敌机，击落敌轰炸机三架，击伤多架，造成空战光荣纪录。”我当时是非常感叹这位像《三国演义》上的赵子龙这样的英雄的！以后，报上又刊登了周志开得到勋章的消息，并且看到了记者亲访他后写的文章。巧的是就在这以后不久，我在重庆国泰电影院附近，看到了周志开，一位非常帅的飞行员，许多人围着他，那天他穿着空军那种丝光卡叽军服，胸前戴着一个勋章，围着他看的人纷纷笑着看他，亲热地向他鼓掌。他也笑着向大家致意，但购物后迅即开着一辆吉普车走了。
他留给我的印象确实是位非常“阳光”非常“英俊”的抗日英雄。但后来不久，有一天他奉命驾单机去长江下游进行侦察任务，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使我怅然久之。
为抗日战争牺牲的空军烈士永垂不朽！我写到的这四位杰出的空军烈士他们的业绩我永远不会忘记！
二、抗战初期大武汉印象
这是1937年初冬，父亲和我由安徽省会安庆坐日本商轮“大贞丸”从长江驶往武汉。这时，上海的激战犹在进行，我们怎么会坐日本船到武汉的呢？原来这只船是作为敌产被扣押的。抗战爆发，江阴要塞布设了大量水雷并且凿沉了一批破旧船舰堵塞了航道，“大贞丸”本是到长江上接走撤退日侨的，但它与另一艘名叫“长阳丸”的日本商船在我方封江时被截俘未曾逃脱，此刻就由我们用来在长江中运载伤兵、难民和旅客了！坐着日本船到武汉是一种趣事和怪事，当时船超载，除了大菜间外，所有的官舱、房舱和统舱都像沙丁鱼一样满满挤的人。我们的船逆流而上，经过江西九江、湖北黄石抵达武汉。一路虽有空袭警报，有敌机远远飞过，但未遇轰炸扫射。
武汉三镇指的是汉口、武昌和汉阳。汉口与汉阳相连，武昌在江的对面。
武汉三镇是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贯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
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里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我们到武汉不久，上海、苏州已经沦陷，日寇正要包抄南京。政府已经要迁到重庆，武汉自然成了政治中心。武汉本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这时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人口，城市面貌更是起了极大的变化，抗战的气氛十分浓烈。报上也常出现“大武汉”的称谓了！这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建立。武汉的抗战局面看了令人兴奋。武汉本来有英租界、法租界，也有日租界，这时日租界当然已收回。日机有来空袭的，但英法租界比较平安，我们到武汉后，先住在法租界的璇宫饭店，后来嫌房价高，租了英租界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26号居住。由于离战区远，日机空袭起初不太多。看到街上有巨大的抗日漫画，心中是激奋的。那漫画是彩色的，有二三十米长，一丈几尺高，画的是一个狰狞凶恶的日本军人手拿沾满鲜血的军刀，但两足狼狈地陷在中国的泥潭中……还有在江海关附近的街路口，也竖立着一幅巨型漫画，画的是“工农商学兵齐心来抗日”。五个代表工农商学兵的巨人挽臂怒指双手染满鲜血的矮小日寇，那种气势完全压倒了卑鄙凶恶的敌人……张贴在街头墙壁上的报纸大小的漫画更多，有的画着日寇肆意屠杀中国妇女和婴儿；有的画着中国空军击落日寇滥肆轰炸的飞机；有的画着八路军夜袭阳明堡日军机场毁伤日机24架，那24两个字用红色写得极显眼；有的画着上海八百壮士在苏州河畔坚守四行仓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