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就扼要指出，这次侵略战争全是日本****者发动的，受害的主要是中国和亚洲人民，兼及美英等国。但日本人民也受到了战争之害。现在，日本败于盟军，败于中国，投降了。应当正确认识日本的这段侵略历史，应当清除日本的****思想。因为它也给日本人带来了极大痛苦。中日两国隔海相邻，古代有长期友好的交往。但近几十年，日本一直侵略中国，终至造成今天的局面。好好记住教训，以后改弦更张，希望日侨回国后记住这些，以后努力为日本自己走和平道路，也为中日关系的改善尽力……
张家云把话全部照译了一遍，说：“夏先生的这番话讲得很好。”松涛说，夏强的话也代表了他。座谈会就此结束。但夏强明白，自己说的这番话，日本人能接受多少难说。人的思想要转变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心里真希望中国能赶快富强。中国不富强，将来谁知会不会再受帝国主义****侵略呢？但中国现在这个政府太不争气！正热衷于打内战，富强的希望在哪里呢？……
夏强和松涛谢了张家云少校。两人出来也握手告别，约定明天早上在北火车站见面。
分手后，夏强独自搭电车回家。在外滩转了车到霞飞路下车时，雷雨已哗哗下起来了。雨点飞蝗似的射溅下来，夏强闪身往路边避雨。这条路上有那种掺杂着法国和俄国风味的一种异国情调，有古董店、牛奶房，也有老牌的西点铺、罗宋大菜馆，还有咖啡店和酒吧、电影院和鲜花店。理发店的三色圆筒旋转不停，西装店、绸缎店、服装店、百货店排列成行。街上总有买着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路中央有轨电车叮叮当当轰隆隆地驶过。夏强在一家绸缎庄门前避了一会儿雨，决定趁雨小赶回家去。他刚快步走到马路边，不料一辆载着一个吉普女郎的美军吉普在雨中飞驰而来，一阵风地擦过夏强的身边，险险撞到夏强身上。夏强“哎哟”一声，闪身上了人行道。惊魂方定，美国兵驾驶的吉普一溜烟已经飞驰远了。路边的行人都侧目而视。一个中年男人带着慰问地对夏强说：“你好运道！真是命大！”
夏强没作声，站着定了定神，决定回去，心里愤慨：这些美国兵，军风纪不好，不断在上海大闹舞厅和酒吧，殴打三轮车工人，开车总是横冲直撞。报上常常谴责。他们凭什么在中国土地上胡作非为呢？
雷阵雨很快就停了。夏强大步踩着雨湿的地面回家。黄昏的天空显得一片清朗。暮色中，路边有小孩用扫帚在扑打低飞的蜻蜓。夏强到家心情才开始平静下来。
夏强回家后，洗着脸，问母亲：“小妹呢？”
母亲说：“上学去了。明天学生要游行，到北火车站欢送代表团去南京呼吁和平呢！小妹要我告诉你，明天你一早该去北站采访。”
夏强说：“我是要去！”
母亲又拿出一封航空信：“这是上午送来的信。”她把信递给儿子后，就去办饭给儿子吃了。
夏强洗完脸倒了水，挂上毛巾将《时事日报》总编辑丁一凡的信拆开，开了台灯读起来。这个皮里都泛着笑的总编辑，人家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麻辣蹄膀”。归他管的编辑、记者，谁都说他“厉害”。别看他讲话总带笑，他的笑带着麻辣味。现在他写给夏强的信也带笑，但信中蕴含的分量却是夏强明显可以感觉到的：
夏强老弟如握：
来信及先后寄来五篇稿件均已收到。我弟素有才华，又能勤奋采写，到达沪、京后航空寄来关于京沪记事系列包括南京大屠杀、访小营战犯拘留所诸稿，均已以本报特派员名义陆续刊发，估计必有好评。报纸逐日寄你想都收阅，望再接再厉，不负所托，是所至嘱。
我报是一民间报纸，向以民主自由思想为出发点。不管何党何派，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只求能反映大多数读者之要求。但目前政治冲突尖锐化日甚，常受左右不讨好之威胁。我服膺三民主义，决不信奉共产主义（夏强想：前边说的是假，这里说的是真）；拥护现政府，但确不满现状。反对一面倒的外交政策，不公开反苏，更不能公开反美。中国应做美苏间的桥梁。盖要做民间报纸，应以主观之良心裁判、配合客观上读者之要求不偏不倚，表达舆情。是以态度虽不暧昧，但也不宜过于鲜明（夏强想：这句倒确是既暧昧又鲜明的）。当前内战风云险恶（夏强不禁想到了白旮的谈话），有些口号诸如“要求和平、反对内战”、“和平解决东北问题”、“一致行动制止内战”等等，足以引起当局不快甚至干涉，或被目为有所偏倚或带色彩之口号及内容，务应慎重使用，免使我报遭受无妄之损失。总之，保全报纸，争取发展为我等办报之第一要旨。（夏强想：第一要旨！）此中学问多多，“初生牛犊不怕虎”固然可喜，“老马识途”更应珍视。率直言之，盖防患于未然也。我弟聪慧，举一应可反三。如何掌握分寸，希善于体会得之。
是以，审判日本战犯及汉奸以及南京大屠杀一类通讯，不妨作连续报道，对报馆及读者两利。如前所述某些忌讳题材之报道，虽不必放弃，但可从轻，俾可少惹麻烦。切盼续来佳作，不胜翘首以待也。
我仍每天打夜班。你的薪水及所报采访车马费等均由会计每月定期寄至上海府上，勿念。匆匆即颂
文祉
一凡
三十五年六月十九日
夏强抹着汗将信一连读了三遍，叹了一口气。这个“麻辣蹄膀”的信，使夏强看了很不舒服。
母亲脸上淌着汗从厨房里端来蒸熟了的饭和炒的一个雪里蕻肉丝及一个蛋花汤给儿子吃，说：“我等着你回来吃饭呢。我估计你晚上会回来陪我吃饭的。”发现儿子心不在焉，又问：“信上怎么说？”
夏强将信递给母亲看，说：“你看看吧！这个总编辑向来厉害，他也许对我写的文章中有些话不满意，所以叮嘱我一大堆话，要我掌握。”
母亲将信看了，说：“你说得对，我看就是这意思。你打算怎么办？”
夏强吃着饭，说：“这种人都是这样的！丹丹在南京，那张晚报的总编基本上也是类似这种态度。我反正懂得如何取舍好恶，也懂得应当如何做喉舌！不过，这倒促使我更去多想另外的一条办法了。”
母亲吃着饭问：“什么办法？”
“我一直想同丹丹自己合办一张报或一个刊物。登记的事可以靠雷老伯，他是个开明的国民党元老，缺的只是钱。当然，在这个政府的***特务统制下，办报办刊都不可能真正畅所欲言的。但至少比现在一步一走都要这样受人管受人掣肘要好些。”
“有这可能吗？”母亲关心地问，又把肉丝挑了往儿子饭碗上夹。
夏强说：“不知道。但事在人为嘛！我要努力想想办法。我今天就把这信转给丹丹去看。再说，方国华的事我也该简单告诉她和雷老伯。事已办成，给钱大钧的信不必用了，免得她牵挂。”
（三）上海欢送，下关殴打
天热，人心更热。
北火车站广场上，掌声、口号声、锣鼓声、爆竹声响得震天。大学生和工厂、商店职工的队伍一支支拥拥挤挤从四面八方都汇集到这里来了。那真是人山人海。夏强想看到小妹，但明白，在这么多人聚集的地方，是不可能见到小妹的。
“上海学生和平促进会”、“上海学生团体联合会”、“沪西学生争取和平联合会”、“沪西工人反内战民主促进会”、“妇女联谊会”等横幅都在队伍中波动，忽隐忽现。人的海洋，旗帜的海洋。夏强觉得比抗日战争胜利那天在山城重庆的游行绝不逊色。游行队伍打着横幅、抬着标语牌：“要活命必须消灭内战！”“欢送晋京请愿代表！”“反对内战，要求和平！”“一致行动制止内战！”“和平解决东北问题！”……穿衬衫、穿旗袍、戴草帽、穿单长衫、穿西装的男男女女组成的队伍中许多人都手举各种颜色的彩色小纸旗，有的还举着反对内战的漫画、呼喊着口号、高唱着反对内战的歌曲，那声音、那气势简直地动山摇。夏强置身于这样多的人形成的铁流中，感到自己太渺小了！也感到要求和平、反对内战的人多得无法想象。人们都想和平，都反对刚取得抗战胜利就打内战。人都明白要打内战的是谁！都在游行队伍中充分用声音、用表情、用行动表达自己的要求和感情，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夏强早上起身时，小妹夏盛已经早走了。母亲说小妹轻手轻脚的天还漆黑她就走了。清晨，来北火车站时，夏强就发现一路上许多地方都被游行队伍堵塞了。他本来是要搭乘电车到北站的，但电车行到外滩就堵塞住开不动了。人真多啊！仿佛全上海的人都集中起来了。那股力量真叫人兴奋，又叫当局吃惊、战栗。夏强决定靠两条腿向北火车站跑。他怕误了时间，怕到得迟了，尽量连跑带走，一步也不松懈。
终于，到了北火车站，看到了惊心动魄的盛大群众场面。他想，要是让蒋介石来看一看这情景，会怎么想？恐怕绝对想象不出会这样壮观吧？也决想不到要打内战是多么丧失人心吧？……
有人叫他：“夏强！夏强！”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申报》的女记者裘珍珠。据说，这漂亮的大眼姑娘，父亲开公司，又是《新联晚报》的董事，挂着发行人的名义，是上海的市参议员，在上海很吃得开的。裘珍珠属于那种小巧玲珑聪明活泼的类型，在新闻界有个绰号叫“花生米”。夏强刚到上海时去《申报》结识了她，以后街上也碰到过。裘珍珠总是挺热情的。从夏强观察，她思想属于中间，有点正义感，是新闻专科学校毕业生。夏强上去招呼，但为了找松涛，有心摆脱她，说：“对不起，我还要找一个人。我想挤到那边去看看，等会儿见！”说着，甩下裘珍珠就走了。
广场上布置了主席台。用大卡车组成的主席台上装着扩音器。快近八点的时候，扩音器响了，一个老练的声音说：“现在，我宣布：欢送上海人民呼吁和平请愿团大会开始！”
扩音器里播送着代表的名字，有蒉延芳、马叙伦、盛丕华、胡厥文[1]、吴耀宗、包达三、阎宝航、雷洁琼、张炯伯，另有学生代表陈立复、陈震中共十一人，入京是去见蒋介石、马歇尔和周恩来等吁请和平。欢送的人那么多！著名人士有陶行知、许广平、周建人、叶圣陶、田汉、吴晗、沙千里等。许多中外记者都来了！夏强觉得自己是在汪洋大海之中，到哪里能寻找到松涛呢？他猛然觉得，同濮松涛约定早上在北火车站见面，而不具体说明是在北火车站什么地方见面，是完全失策的疏忽。这么大的北火车站，又有这么多的人，游行队伍抵达后排列成队已经禁止人在队伍之间乱窜了。往哪里能看到松涛呢？夏强想着，也后悔着，非常苦恼，手搭凉棚到处张望，心存一线希望，盼望看到松涛突然出现。
大会上，代表团和欢送者已经在开始讲话了。第一个讲话的是谁，夏强打听了一下是蒉延芳。他是四明医院董事长，与蒋介石曾是把兄弟，个儿高大，讲话中气很足，他说：“中国一定要和平，再打下去，工商业都打垮了！中国必然打亡了！”接下去讲话的是欢送的西南联大教授吴晗，一个矮个儿戴眼镜的学者，他说：“停止内战的最后决定权属于人民，谁敢再打内战，一定被人民唾弃……”
接着，来欢送的陶行知讲话，说：“我们不但要停止内战，而且要争取民主，再打下去中国要变成美国的殖民地，我们要变成奴隶了！和平、民主、建设幸福的新中国，是上海四百万人民的意志，也是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意志……”
夏强觉得不能固定站着，他想拿记者名片去寻找松涛。但纠察队禁止他从中间穿过去。他决定沿着边上绕过广场上的人群从南往西北方向去兜着寻找松涛。他一边走，一边听，一边同人商量让他借道。耳里听着潮水般的哗哗掌声，也听着发自内心的欢呼声和口号声。看到无数的标语牌。有一张大标语牌上写着“得民者昌，害民者亡”，八个红字特别醒目。他挪步朝西北方向走去。
忽然，主席台附近的队伍里有些哗然了，弄不清是什么原因。主席台上有个南洋女中的学生在委托代表们到南京后给美国特使马歇尔送一面锦旗。主席台上的人将锦旗迎着群众展开时，看到旗上绣的是“立刻无条件停止内战”九个大字。哗哗的掌声像惊涛拍岸顿时又响彻四空。
阳光直晒，天热得烤人。夏强浑身是汗终于迅速地沿边缘地带穿过人群到达广场西北方了。但，真奇怪哪！他眼光一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松涛！但，那是东方！
高兴得心要跳出嘴来了。
夏强绝对想不到此时会在这里看到东方！但又一想，这不奇怪啊！此时此地，东方为什么不应该在这儿呢？
他没有放声叫喊，却闷着声向东方站立的地方跑去。他看到东方仍像平日习惯那样的左胁下夹着一只黑色牛皮半旧挂链公事包——那里边总是放着他的身份证和他的钱及杂物。他一下子靠近了东方，站在东方面前，说：“东方！”
东方稳稳地朝他笑着，说：“我已经看到你了！”他递过一盒万金油给夏强，说：“走！去找濮松涛去！他在——”他用嘴指指左边的那一排低矮的平房，说：“那里，有家‘东华书局’，濮松涛在那里边呢！”
夏强接过万金油，擦了点在额上，心里奇怪，东方怎么认识濮松涛的呢？但马上又想到了，啊！方之同松涛是同学，平日处得不错，肯定是方之介绍东方同松涛认识的吧？又想，我前天才遇上松涛，可是东方已经知道松涛同我约定今天在这里见面的事了，可见他们是有联系的呢！这一想，心里豁亮了！怪不得松涛见到我就那么相信我，就对我那么好。他对我看来是有了解的啊！
夏强问：“东方，你在这干吗？”话问出口，却又觉得问得幼稚了。
但东方朴朴实实地说：“我在做书生意。那个东华书局，是我同人合伙开的。书局开在这里，批发、托运方便，要谢谢你介绍了杨之造夫妇给我。之造表哥就在这铁路局货运上工作，顾青表嫂在邮局，我托运或寄书时都可找他们帮忙。买火车票的事也常麻烦之造表哥。你介绍我认识他们可有用呢！”
夏强问：“东方，你怎么一直没再来家里住？母亲和小妹念叨你呢！你也不打个电话给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