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豪尔赫用西班牙语招呼道。
左边那个人的穿着就像威尔科克斯先生的一个银行家朋友,不过他的西装皱皱巴巴的,衣袖磨破了,领带也歪到一边。他身材矮小,肥胖,秃顶,手掌厚厚的,苍白的手指就像一条条蠕虫。一看便知,他是一个从不干体力活的人。
另一个人站在靠近门廊的台阶上。尽管很热,他却穿着一身棕色工作服,前面都是黑色的斑点。
血迹?
穿工作服的那个男人又高又瘦,长满麻子的脸上满是胡茬。他梳着个背头,戴着绿色的棒球帽,浓浓的眉毛,看上去很面熟,但豪尔赫很清楚这个人不是雇农。或许他是一名建筑工人。
二人谁都没回应他的问候。豪尔赫举起了一直挂在右腿边的砍刀。他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得了威拉德·怀特一样的病。他们看上去并不危险,但是这平静反而让他忐忑不安。
他将砍刀指向银行家,然后把刀朝车道挥了挥,示意他们离开。
可这里没有车。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也许那个人是从镇上走来的,但那需要走上一整天时间。豪尔赫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会沿着碎石子铺就的车道步行来此的画面,更别提走上十公里了——况且他脚上还穿着一双高档皮鞋。
“你,”豪尔赫对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说,“走开。”
那人转过身,开始走上台阶。银行家则眨了眨眼睛,这是豪尔赫从谷仓出来到现在,这家伙脸上出现的第一个动作。
豪尔赫想到房子里的小玛丽娜,还有罗莎害怕外面的噪音却无法躲藏的样子。“停下,”他低声说道,不敢扯开嗓门叫喊。
穿工作服的男人无视他的话,穿过门廊朝前门走去,他沉重的靴子敲击着木地板。与威拉德不同的是,那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虽然步态笨拙、踉踉跄跄,但他的行动是有目的的。
他正试图闯进屋去。
豪尔赫撇下这个他一度认为和威尔科克斯先生一样受尊重的银行家,朝着门廊跑去。只要他行动够快,穿工作服的人就无法接近大门。
但当豪尔赫举起砍刀准备迈开脚步上台阶,他感到左边传来了动静。银行家以迥异于他肥胖身材的速度飞快地逼近了过来。他撞上豪尔赫,一把抱住了他,二人双双摔倒在地。豪尔赫的砍刀脱手了。
豪尔赫翻了个身,手在草坪上乱抓,而银行家则死死地抓着他的一条大腿。豪尔赫向后踢,一脚踹中了他的肩膀。那人的脸因为用劲过猛而憋得发红,看上去感觉倒像是在笑。
“你个白皮杂碎。”不想提高自己嗓门的豪尔赫用西班牙语小声咕哝道。
此刻,这个白皮小杂碎正死缠着豪尔赫,他昂贵的外套也裂了开来。豪尔赫双腿猛踢,手脚并用地向后爬,但这个疯狂的攻击者仍然死死抓着他。
穿着工作服的人走到门口,将门把手拧得嘎嘎作响。
把威拉德搞得不成模样的东西显然也在折磨着这个银行家,不过工作服男的行动表明他会动脑,而且目的明确。豪尔赫觉得他比另外一个更为危险,但他必须先干掉银行家。
豪尔赫耍了一个把戏,这是他跟猪摔跤的时候学会的。威尔科克斯先生曾让他阉割不需要育种的小公猪。豪尔赫原本厌恶这种血腥暴力的行为,但现在他却对这段经历甚是感激。
把这银行家当作一头猪。
银行家的气力自然比不得小公猪。豪尔赫跨坐在银行家的前胸上,双腿成剪刀状夹紧了他。银行家咆哮着向上起身,同时伸手想要抓住豪尔赫的后背,挣扎过程中让二人离砍刀更近了一些。
穿着工作服的人用拳头猛打前门。
要是你把玛丽娜弄哭了的话,老子就阉了你。
这时,豪尔赫认出了他。这家伙是那个蹄铁匠,每个月都会造访一次,修剪马蹄并更换马蹄铁。银行家在家时(多半是在书房里喝柠檬汁或棕色的烈酒),蹄铁匠是没有权利进屋的。工人们从没进过威尔科克斯的房子。
砍刀就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可银行家的纠缠让他寸步难移。豪尔赫夹着他的双膝越收越紧,大腿因恐惧、愤怒和疲劳而抖个不停。
蹄铁匠的双拳猛击着大门,声音犹如奔马从木桥驰过。
豪尔赫感觉自己听到房子里传来了一声尖叫。
应该是罗莎的叫声。玛丽娜比较冷静。她绝不会违背做个好孩子的诺言。
他几乎要对罗莎动怒了——就像对这两个家伙一样。玛丽娜终有一天会成为美国人,她的感情不会如此脆弱。
但尖叫声还是点燃了他的狠劲。他抓住银行家的头,猛地朝地上撞去。这猛烈的一撞让银行家的嘴角略微带上了一丝惊讶。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银行家的头抬了起来。两道木然的目光越过豪尔赫,超然地注视着这片废土。
那张粉色的面孔令他怒火中烧。此时此刻,银行家化身成了一个符号:那一个个不得不脱帽而立、诚惶诚恐的片段,一次次在移民局点头哈腰的唯唯诺诺,还有进饲料店挑选农用品时那一遍遍领受的皱眉和讥笑,尽在其中。在豪尔赫所在的这个世界里,银行家可以买来瘦肉腌制的培根大快朵颐,而他自己却只买得起咸肥肉。
豪尔赫狠狠地挥了一拳,砰的一声,落在了那人一只胶皮般的耳朵上。但当他缩手准备再来一拳,双腿的力道却松弛了下来。银行家向前爬去,逃脱了他的控制。
现在银行家已像情人一般压到了他的身上,刺鼻汗臭中混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豪尔赫再次挥拳猛击,却被银行家挡了下去。拳头打在对方的肩膀上弹开了。
“滚下去!”豪尔赫对他低吼。
银行家扭动身躯爬到了豪尔赫的胸部,他的体重使豪尔赫很难将其甩掉。接着他的呼吸喷到了豪尔赫的脸上,臭得就像畜栏。
他居然还在笑。就好像这只是场美式橄榄球赛。
豪尔赫勾起脖子,看到站在大门前的蹄铁匠,只见他停下捶门的双手,正在工作服的裤兜里一阵摸索。接着他掏出一副修剪马蹄用的金属钳子,用钳子夹住了门锁。就在豪尔赫一把推开银行家时,门锁传来扭动时的咯吱声。
银行家再度猛扑了上来,油光锃亮的额头此刻正对着豪尔赫的下巴,豪尔赫不得不努力抑住想要一口咬进他粉色肉中的冲动。
不过他还是借着这股冲势让两人又一同向前溜了一步,手指够到了砍刀的刀柄。
他挥刀砍下,但这一刀砍得不够干净利落。钢制砍刀的侧面重重拍在了银行家的后背上。银行家显然认识不到刀片会伤害到自己,于是他无视刀的存在,继续用自己的身体挤压着豪尔赫,似乎想让他窒息。
第二次,豪尔赫拿捏得当,刀刃穿透昂贵的西装外套砍进了肉里。血从伤口喷涌而出。
银行家的脸部一凝,显出了困惑的表情。豪尔赫在他后背上又开了一道口子。
银行家的手松开了,豪尔赫把他踢开,顺势一滚跪坐起身,正好看到蹄铁匠身前的门打开了。
这杂碎就要破门而入了——
豪尔赫的心因为恐惧狂跳了起来。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手提滴血的砍刀向门廊猛冲了过去。他跌跌撞撞,被耀眼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门合页发出的声音响亮得如同动物的尖叫。
来不及了。蹄铁匠已经进了房间,身侧挂着那柄邪恶的工具。
他等着罗莎的尖叫传来。他奔上台阶,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但没等豪尔赫进屋,门廊那头就传来了一声巨响。豪尔赫闻到了空气中那刺鼻的火药味。
蹄铁匠脸朝下趴倒在地板上,一抹绯红正自他工作服的后背上绽放开来。罗莎站在厨房的柜台旁边,修长的双臂端着一把猎枪。
枪口还绕着一缕未散的蓝色轻烟,那样子就好像她方才只是烤了片面包,而不是杀了一个人。
这不是个人。是个东西。是个杂碎。
“玛丽娜呢?”豪尔赫问她。
“在壁橱里。”
是他放枪的那个地方。豪尔赫脑中浮现出了罗莎一边将玛丽娜猛推进壁橱,一边拿起枪的模样。或许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妻子。
“这家伙是谁?”罗莎问。
“马夫。”
“他死了吗?”
豪尔赫用他的靴子轻轻踢了踢尸体,就像一袋烂土豆一样躺在地上,“是的。”
“这些人是谁?”
“一些发生了变化的人。”豪尔赫把沾满血的砍刀放到花岗岩灶台上,穿过厨房,打开了储藏室的门。玛丽娜身子缩成一团坐在一只装葡萄酒的纸箱上,双手堵着耳朵,头发垂下,盖住了她的面庞。
他跪下来梳理着她的头发,这时她瞥了他一眼。
“那个坏蛋走了吗?”她问。她的声音并不颤抖,话音间也没有怨艾,只是透着谨慎,就好像她做了坏事却不确定有多糟糕。
“是啊,我的小番茄,他走了。”
“不会像电视上那样吧?你认为他们死了,而他却又醒过来?”
豪尔赫抱着她,回头向厨房瞥了一眼。从这个位置,他可以看到蹄铁匠的脚。“不,这不是电视节目。”
但他忘了银行家。豪尔赫已经用砍刀狠狠地砍了他好几刀,但并不足以致命。“待在这里,好吗?稍等一下。”
他又说溜嘴,吐了一句西班牙语。如果他不控制自己的话,玛丽娜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美国人。她点了点头,甚至还给了他一个疲惫的微笑。他走到她身后,抄起了那把大射程的猎枪。他不知道枪的口径,但是填进枪膛的子弹几乎有他小拇指那么粗。
是啊,笑对危险,你会适应这里的。因为美国是一片危险的土地。
他关上储藏室的门,罗莎依然抱着枪等在一旁。因为恐惧,她瞪大了眼睛,眼眶也湿润了,但她的下巴却露出坚毅。
“另一个人死了吗?”她用玛丽娜听不到的音调轻声问道,刚才的枪声似乎仍在铺瓷砖的厨房里回荡。
“我需要去检查一下。”
“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当他在门廊中走的时候——”
“你干得很好。待在这里,我去检查另一个人,那个银行家。”
“我们会有麻烦吗?因为杀死了这些白人?”
豪尔赫没有跟她提威拉德的事情,“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来找麻烦。威尔科克斯先生死了。谁会报警呢?”
“电话也坏掉了。”
豪尔赫站到大窗户旁,用步枪枪管分开了白色的窗帘。银行家四肢着地,正一点点爬离门廊。他的西装外套被撕碎了,领带也拖在泥土中。豪尔赫想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向他射击。这个人感觉得到痛苦吗,还是毫无感觉?当家人受到威胁时燃起的怒火已然平息,此刻留给他的唯有疲惫和困惑。
“我们现在做什么?”罗莎在他身后说。
“我们可以留下来,”他说道,一改往日的优柔寡断。他之前一直都是一家之主。而现在,他让一个袭击自己并且威胁家人的家伙溜走时,是他妻子扮演了保护者和杀手的角色。
“如果这里有其他人该怎么办?威尔科克斯先生有很多朋友。”
“他没有朋友,有的只是那些觊觎他钱财的人。”
而现在我们拥有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豪尔赫瞥了眼安装在客厅墙壁上的巨大电视,黑色的屏幕映着外面摇曳的树影。高高的玻璃橱柜里摆放着鸭子、鱼和乌龟的木雕,还有威尔科克斯先生曾吹嘘自己非法拥有的象牙雕制的大象。大理石壁炉的上方是一幅画,画着黑人们用镰刀割麦子的场景。
楼上,在威尔科克斯先生肿胀苍白的尸体旁的梳妆台上,豪尔赫在一个雪茄盒中发现了八千美元。他一直不敢拿走这些钱,因为确信富人们有一套跟踪现金的办法。
除了这些枪和厨房里的食品,威尔科克斯先生拥有的一切如今都已一文不值。
豪尔赫瞥了一眼蹄铁匠冰冷的尸体,他身边的那汪血已经凝固了。
还有马!
“帮玛丽娜收拾一下,”豪尔赫说。
“收拾?”
“往背包中放些食品,我们好在路上吃。”
“那么说,我们不待在这儿了?”
“或许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我不想等了。”
大局在握,豪尔赫感到体内涌动着一股力量——此时的他依旧是十足的男人。虽说已经收刀入鞘,但他依然手握猎枪。豪尔赫锁上正门,转身把视线投到门外的银行家身上。银行家已经爬到了路中央,成群的苍蝇在他周身盘旋萦绕。
很快,他就将成为秃鹫的美餐。
豪尔赫凝望天空,想知道他的家人是否也会发生变化,是否也会面对和那些人一样的命运。
但这些担忧会让他脆弱,而玛丽娜和罗莎需要他坚强。另外,他手上已经有了枪。此刻他又一次想到了威尔科克斯先生的钱,想到了他老板一生积攒的那些毫无裨益的享乐玩意儿。虽然他有天主教的家教,但他并非狂信之人。不过,或许事情真如书中所言——温柔的人承受地土[1]。
他们三人未受到太阳耀斑的影响,这似乎就是最好的解释了。
他走进马棚,给马备鞍。
注释:
[1]语出《圣经·马太福音5:5》“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