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火光,”皮特说。
坎贝尔不相信。他坚持说那是电灯的亮光,甚至可能是汽车在黑暗的树林中穿行,是风使得灯光明灭不定造成的。接着风向改变了,原本并无异样的空气里渗进了一股淡淡的木头烧焦的味道。
“我们该怎么办?”
“过去看看。”
皮特喝醉了。就在管道车中与那个丧尸近距离接触后不久,他们遇到一辆百威卡车。皮特把他的背包塞满了340克的罐装啤酒,甚至还把货车上的工具包用做了临时的啤酒挂包。他每骑三公里左右就会停下来,开上一罐温暾的啤酒,再喝上一阵。随着夜幕逐渐低垂,二人放缓了行进步伐。因为觉得自己在路边一辆抛锚的车里看到了动静,坎贝尔险些把自行车骑上一辆车斗翘起的拖车。
但皮特不想让他再查探,把他拉了回来,“你咋还不长记性呢?”
坎贝尔早就不再希冀遇到和他们一样正常的幸存者了。现世的正常人没有一个不被杀人冲动驱使的。而现在,一团篝火就在九十米开外的暮色之中。他们去还是不去?坎贝尔看着面前的皮特,觉得此刻的他已经不复昔日了。
“如果是一群丧尸该怎么办?”坎贝尔问。
皮特拉开了一罐生啤的拉环,噗的一声,一阵白色薄雾钻进了暮色之中,“那就开枪杀他个片甲不留。”
“听口气好像你很喜欢呐。”
“我说老兄,那些混蛋要消灭人类。这事关物种的生存问题啊。”
“我觉得那也是我们的同类,是人。”
皮特用袖子擦去了嘴边的啤酒泡沫,“人类可不会跳到你身上,再用牙齿咬上一大块肉。除非他们是迈克·泰森[1]或者杰弗瑞·达莫[2]的铁杆粉丝。”
那团篝火位于高速公路旁边的森林里,得下一个平缓的斜坡。他们通过了一座将近三百米长的桥。桥下流淌着一条银色的小溪,水声潺潺,好似欢声笑语。幸存的人类极有可能会循着生存的本能,在水边扎营。
“别去了,我觉得咱们应该继续前进。”
“要是和之前那个营地一样呢?”皮特的声音变得含糊,舌头也开始大了。
“我不相信他们。”
“不就是没搞定那朵吉卜赛老玫瑰嘛!纠结什么?”
“他们聊的都是些预言和古怪之类的东西。”
“好吧,也许他们另有所图。”
坎贝尔真希望他们之前路上能顺到几架望远镜。现在天完全黑了,他们却还没决定今晚该睡哪里。通常他们会钻进辆空车,然后锁上门过一夜。可坎贝尔不喜欢车内逼仄的幽闭感,另外皮特醉酒后的鼾声也令他难以安眠。有一次他俩睡在野外空地里,商定轮流值夜。天还没亮那会儿,当坎贝尔一个激灵突然醒来时,发现本该守夜的皮特早已打起了瞌睡。他们就这样空门大开、毫无防备地睡了一宿。
但愿这个融入大家庭的主意值得冒险吧。
“好吧,”坎贝尔说,“那就过去看看吧。”
皮特把自行车靠在护栏上,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手枪,“荷枪实弹,老兄。”
坎贝尔也拔出了自己的左轮手枪。这枪没有保险栓,但他在体育用品商店发现这枪时曾试射过两次。他上一次开枪还是在十二岁那年,那时祖父领着他去猎松鼠。这把双动手枪需要用力扣动扳机才能击发,所以手枪不太会走火,但若要动真格朝人开枪的话,他就得十二万分的小心了。
哦,我是说东西,这些丧尸不是人。
倏地,先前那个袭击者的面庞映入脑海。一个一闪而逝的念头让他身子一抖:那或许就是他的母亲。
“你拿手电筒了吗?”坎贝尔问。
“我就两只手。”这意味着皮特还没放下他手中的啤酒。
坎贝尔在车筐中摸索着,找到了手电筒,但他并没有打开。黄昏的天空呈暗紫色,天空中的云朵看着就像大片的瘀伤,挂在天上的月亮也黯淡无光。他抬头沿高速公路一路望去,一直望到他们刚过来的那个山顶。那里有东西在移动,有个貌似棍状的物体很快消失在了抛锚车辆的阴影之中。
皮特咕嘟咕嘟地灌着温暾的啤酒,然后打了个嗝,“等什么呢你?”
坎贝尔翻过栏杆,顺着斜坡向篝火走去。手中的左轮手枪很重,他垂下手臂让枪口指着地面,同时用手电筒保持着下坡时的身体平衡。斜坡底部是一道壕沟,当他跌跌撞撞走过花岗岩碎石时,荆棘划破了他的卡其裤。
还在坡上的皮特脚底一滑,扑倒了下来。他顿时张口咒骂起来,直到忆起他俩本该低调行事才悻悻地闭了嘴。
“你没事吧?”坎贝尔低声问。
“那些家伙最好是好人,否则我会很生气的,”他低声回道。
坎贝尔打开手电筒,用前臂掩住部分光线,为皮特照出了一条小路。后者则怨声载道,跌撞踉跄地下了斜坡。他身上的体味甚至盖过了啤酒的酒臭。
好家伙,我俩和牲口没啥区别了。
越过壕沟后,他们走进了那片生着威忌州松、荆棘和参差不齐的黑麦丛林。树木的间隙里到处都是飘忽不定的光亮。当周围完全暗下来时,那橙色的火光如同某种神秘的力量锻造出的璀璨宝石。
虽说河滩周遭的空气稍稍显得凉爽、湿润一些,可坎贝尔握着枪把的手还是汗津津的。他不知到底该把枪口指向哪里,所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把树枝弄出声响。然而酒壮怂人胆的皮特却丝毫没这顾虑,酒精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蓄势待发。他很快就走在了前面,嘴里一边嘟哝着。
“也许他们有肉,”他说,“你闻到了没?烤肉的味道。”
坎贝尔揉着肩膀上的咬伤。不,我不想过去。那些怪物不是疯狂的食人族或僵尸,不过是……
是什么?
接着他也闻到了那气味——那股混合着烟熏、辛辣和油腻的气味。他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他们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丧尸窝,丧尸聚集在篝火旁边,细长的白色树枝上串着一个孩子,正架在篝火上烤着。油脂滴到滚烫的石头上,嘶嘶地化作油腻的蒸汽。
“我们还有很多肉罐头和肉干,”坎贝尔说,“够吃几年的了。”
他自行车的车筐里装着金枪鱼、沙丁鱼、咸牛肉和大马哈鱼的罐头。除去在吉卜赛营地中吃的那次,他们吃的一直都是冷食。不过烤肉的烟味并没唤起他的饥饿感,只有油腻和变质的感觉。
有一只小鸟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太阳耀斑爆发导致许多动物消失灭迹,可幸存下来的却仍如以往。貌似到目前为止,只有人类在精神层面受到了影响。归巢本能也好,领土分界及迁徙模式也罢,或多或少都可能发生改变了。
他们身后五六米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皮特猛一转身,拿枪的手一下子撞到了坎贝尔身上。
幸好这笨蛋没朝我开枪。
可这夜还长着呢。
响动越来越近,沙沙沙,声音透过干枯的灌木丛传来。然后是一个停顿,仿佛那个东西——那个猎食者——正驻足倾听着自己猎物的动向。
坎贝尔绷紧全身,屏息倾听着。皮特却大口喘着气,胸腔起伏间发出粗猛的喘息。坎贝尔好奇此刻二人是否已经想到了一块儿:谁先开枪?
但如果那边站着的是个人该怎么办?如果也是个幸存者呢?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一个大家庭,而且——
还没想完,坎贝尔就径自打消了这微弱的希望。太阳耀斑爆发后的一周里,他们只遇到过四个幸存者:一个是在坎贝尔同她招呼时,变成了怪物转身逃了,余下那三个则待在吉卜赛人临时搭建的营地中。假若那三人就是人类未来的缩影,坎贝尔就要跪求上天开眼了。
沙沙沙,脚步声透过杂草丛传来,显得甚是小心翼翼。
皮特轻推了他一下。坎贝尔转过身,看到皮特的身形就如一大块融于暗夜之中的缟玛瑙。接着耳边传来皮特的低语,伴着沫星四溅,“你往左,我往右”。
坎贝尔点了点头,努力镇定住身子。丧尸应该不会很狡猾,冲锋时应该会像草原上的犀牛,手头能抓到的任何东西都是武器。虽说诡异,但能被看穿疯狂的危险行为多少还能令人安心。不过眼下……
坎贝尔慢慢走到左边,将手电筒放在前面,用微弱的亮光检视着草丛。皮特也在走动,坎贝尔觉察到二人的间隔越来越大,接下来的事就要靠他自己了。
沙沙沙,那个脚步又走动了一步。
会是皮特的脚步声吗?
坎贝尔再次转身,这下他彻底失去了方向感。他再也看不见附近微弱的火光了,夜色已经与树冠浑然一体,高速公路、森林、小溪的位置也找不见了。当他险些屈服于内心要打开电筒时,他把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直到疼痛感压过了恐惧。
不会是丧尸的。而幸存者也没理由伤害你。
不过飘过来的烟味却向他描摹了另一番情形,仿佛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嗯,像是鸡肉的味道”“我打赌你一定很想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还有“我们很高兴为您服务”。
别想啦。你在过去那些日子里看的恐怖电影已经够多了。
而所谓过去那些日子,也就是7月左右吧。
他抬头望向昏暗的群星和被薄雾遮蔽的月亮,试图辨认出自己的方向。这些星辰看上去既陌生又奇怪,那次巨大的太阳耀斑爆发似乎倾斜了地轴。或许整个世界都被那次爆发震撼了——名副其实的撼动。
沙沙沙,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他举起了枪,手里的枪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他呆头呆脑的动作就像拖着一门野战加农炮。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音调鲜明的狂笑声,笑声不是从刚才脚步声的方向,而是从他的身后——就在身后——传来的!接着,夜幕中亮光一闪,啸声划过。坎贝尔感到耳朵一阵剧痛,手枪脱了手,而他也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头顶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
“嗯,没事。”坎贝尔将手电筒紧握在身前,就好像那是把可以刺穿自己的匕首。
“什么情况?”不远处的皮特大喊道。他横冲直撞地穿过灌木丛,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别开枪,”那个沙哑的声音说,“你的朋友没事。”
男人打开了镁光手电筒。光束虽是射向别处,但蓝色光晕仍然晃得坎贝尔睁不开眼。光柱擦过他的身旁,打在了一具脸向下趴在草丛里的尸体上。尸体后背上渗出了一摊深红色,那团深红的中央交织着衣服纤维和绽开的肌肉组织。当那个男人从自己身旁掠过走向那具尸体时,健美的身材让坎贝尔一阵艳羡。与此同时,皮特也闯入了视野。
“是个丧尸,”那人说道。
“那你又是谁?”皮特用格洛克手枪指着那人问道,后者回了他一个揶揄的眼神。
“无冕之王,”男人答道。
“扯淡。”皮特转脸看向坎贝尔,晃着手臂问:“你真的没事?”
坎贝尔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收起左轮手枪,看着站在尸体上的那个人。这个男人秃了顶,一米八多一点的个头,穿着一身运动服,外头还套着一件卡其色的猎人背心。撇开年纪不谈,虽说那身衣服脏兮兮的,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帖服且入时。
“这人是谁?”一等可以开口,坎贝尔就用枪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道。
“是这东西,”男人说,“你该问这东西是什么,它们不配称为人。”
坎贝尔无法辨清这尸体是否曾经是个耀斑丧尸。他所知道的只是,那曾经也是个人。然而,坎贝尔当初并没有注意到它的靠近——他从未将低调行事和行动敏捷同那些丧尸搭上关系。
“你确定这东西是那种‘耀斑怪物’?”坎贝尔问。
“‘耀斑怪物’?真是个有趣的绰号,但我猜也就那样了。我们还叫过它们‘蔬菜忍者’呢。”
“它在跟踪我,”坎贝尔说,“不是应该直接冲过来才对?”
“它是悄悄爬过来的,是的。但不是冲你们来的。它在监视我们。”
“且慢,”皮特说,“你怎么能在暗处看到这一切的?”
男人在裤子的后口袋中一阵摸索,惹得皮特警惕地朝他挥了挥手上的格洛克手枪。男人连看都没看皮特一眼,从兜里掏出来一副连着厚皮带的护目镜。“红外线眼镜,”男人开口道,“要想活下去的话,这无疑是最好的求生装备,对吧?”
我们怎么没想到这招儿呢?哦,没错。因为皮特整天醉醺醺的,而早在小学六年级母亲让我退出童子军那年,我的生存训练便自行终止了。
“就你们两个人吗?”男人边问边用手电筒沿着灌木丛查探着。
“是啊!”坎贝尔咕哝着,“这家伙怎么会神出鬼没的呢?我还从没见过会潜伏的丧尸。”
“它们正在发生变化。”
“变化?”皮特说,“例如什么?长出第三只眼或是什么东西?”
“行动方式的变化。来吧,这事儿你可以问问教授。”男人转身走进了森林。
“这下可好,老兄,”皮特对坎贝尔说,“摊上大事了。”
男人往前走了几米,然后停下步子一个转身,“你们这些孩子不觉得危险吗?还带着枪?”
“不觉得,先生,”坎贝尔说。
“我看未必。我打赌你们碰上情况根本没胆量开枪。”他继续朝着摇曳的火光走去。
坎贝尔打开手电筒,把光打到那具尸体上。他觉得方才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不,不对,肯定是这家伙肚子的胀气声。不过从尸体形态来看,这家伙既不像“东西”也不像他们口中的“蔬菜忍者”或者“耀斑怪物”,倒像是某人的胖叔叔,一名公交司机,也许是制动钳工,又或是某个休了班的警察。尸体披着一件黑色短袖衬衫和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没有穿袜子,套着一双旧皮鞋。
太阳耀斑爆发时,这男人会在哪里呢?坎贝尔禁不住好奇起来。除去对有呼吸的物体发泄愤怒,耀斑丧尸的行动鲜有明确的意图。就算它们在发生变化,物种进化也好,适应新环境也罢,坎贝尔也从未见过丝毫迹象。不过回想管道车里的那只女丧尸,它伺机的举止不也有智慧的痕迹吗?
“我可不想那些东西有什么变化,”坎贝尔说,“这才慢慢适应满大街都是无脑杀人鬼的事实,要是再弄出些新名堂,我可未必受得了。”
“随你,咱们可不能把前面那位好先生跟丢了。”
“显然还要会会他的朋友们。”
“你说他们有啤酒没?”
坎贝尔领了个头。他远远地避开那具尸体,心头琢磨着:到底还有多少耀斑丧尸潜伏在灌木丛中,一边盯着篝火,一边等待着机会?
皮特超到前面,一路大摇大摆、骂骂咧咧,没拿枪的手劈砍着树枝,“那位老兄真该借那副眼镜给我们用用。”
“我感觉他不是那种共患难的人。他可能会说一些类似‘适者生存’的废话。”
当他们靠近树林时,空气也变得湿润凉爽起来。黑暗中,小溪携着欢声从他们面前潺潺淌过。头顶是布满深紫色云朵的夜空,云层间隙缀着随耀斑爆发而生的迷幻极光。云层上方的天穹中,月球继续在轨道上运行着。世界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世间万物也似乎各复其位。时光循着节律毫无差池地流转,却还是让人觉得某个契合的小齿轮出了变故。
坎贝尔回头朝大路看了一眼,想看看自行车的位置,但夜色已经吞噬了他们的来路。眼下只看得见上下跳动的火焰和那刺鼻撩人的烟雾。还有一个人性泯灭、对暴力趋之若鹜的未来在向他们挥手。
“你看见他们人了吗?”当他们走进寂静的树林时,皮特问道。
“嘘……”
皮特眯起眼睛看着那团噼啪作响的火,一边摆弄手电筒,一边寻思他们那位救助者的去向。现在他们已经进到了一块林中空地里,看到了两顶帐篷。两棵树之间的电线上挂着一条毯子,一个烂树桩周围堆着灰乎乎的炊具。
却唯独不见人的踪影。
随后,周围的阴影中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放下你们的枪,动作要慢。”
注释:
[1]1997年在与老对手霍力菲尔德的比赛中,泰森因对手与他纠缠以至他气急将对方耳朵咬下一块,制造了一场闹剧——译注
[2]美国著名连环杀手,“食人魔”之一——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