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赵山娃的凿子叮叮当当地在南河桥头响起。溅起一阵阵石头沫子，打在他半卷起的袖管上，有些疼了。
这已经是第一百零七个石狮子了，再有一个，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这座桥一共设计了一百零八个石狮子，他整整打了两年多了。
打了一辈子石狮子，到如今，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河道的风吹到他黑里泛红的脸上，酥酥麻麻的。北方的冬天，风像幺蛾子一样，说来就来，呼呼地带着哨声。石匠赵山娃就像一尊雕塑，更确切地说，像他打的石狮子，他成了南河桥上一道站立的风景。
他打一阵石狮子，随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杆长烟管，续上烟丝，吧嗒吧嗒地吸上两口，便用手摸着围在他身旁的石狮子，对着狮子说一阵话：“娃娃呀，你要乖哟，咱不怕冷，满身的狮子毛哩！”他说这话时，认真极了。路过的村里人就笑他，这老妖怪，成天神神叨叨的，还真以为那石狮子是他儿子哩。
常言道：想让女人回头，除非铁树开花，石头说话啊。一说到女人，人们不约而同地说出“刘香莲”的名字。一提起赵山娃，人们好像忘了他的名字，都叫他赵石匠，那时村子里流行一句话：有女嫁给石匠娃，一生心中多牵挂，走进石匠寒酸屋，眼泪似水流不尽。可以想象石匠想娶个媳妇有多难。
赵山娃的母亲生下儿子，偷偷地跟一个养蜂的人跑了。剩下可怜的父子俩相依为命。赵山娃从小在父亲身边端茶送水，递个锤子凿子什么的。当然，他也耳濡目染地学到了父亲的一些本领。父亲临死前交代，干什么活计都行，千万别干石匠这行当。
可赵山娃还是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工具，当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石匠。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雪花纷纷扬扬地洒满了整个村庄，打了一天石狮子的赵石匠，准备回家去。白茫茫的桥面上躺着一个穿着黑衫的女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给那个女人灌了一口水，大冬天，穿棉袄都觉着冷，可那女人，一件薄衫，手和脚冻得乌紫乌紫的，看来她是冻僵了。赵山娃说了句，你等一下我。说完一溜烟般跑了，女人以为他跑了，再也不回来了。可他跑过了小巷，穿过了老街，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件火红火红的棉袄，说一句：“穿上它，你就暖和了。”女人也不说话，默默地穿上赵山娃的红棉袄，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整整高出赵石匠一个头，女人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一下子把赵山娃的心点燃了。
女人刘香莲成了石匠山娃的婆姨，女人很少说话，只那么简单的几句，方言太浓了。河南人的语言在绥德，还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赵石匠也大概听出了个所以然，女人的老家在河南，发了洪水，家人和孩子都被洪水冲走了，她一个人流浪到这里。
他一天到晚都向村里人夸着，香莲对我可好哩，做饭洗衣服，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啊。村里人都羡慕赵石匠，这龟儿子多福气，不花一分钱娶了这么水灵的媳妇。赵石匠嘿嘿一笑，憨憨的笑容留在脸上，心里别提多美呢。也难怪，石匠娶个媳妇难哪。
女人也笑，那笑里多了一丝牵绊和愁绪，赵石匠看在眼里，可他不说。
偶然的一次，女人对他说，我男人比你高，没你黑。赵石匠还是嘿嘿一笑说，别看咱绥德的汉子脸黑，心肠好着哩。说完，将一脸泪水的女人搂在怀中，女人的泪水打湿了石匠宽厚的胸膛，冰凉冰凉的。
一天晚上，赵石匠打石头归来，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坐在家里，女人咧着嘴不自然地笑笑说，俺家亲戚。瘦汉子手足无措地连声说，多谢老哥了。
赵石匠连声说，来了好，来了好啊。不知是说给女人刘香莲听，还是说给那个男人听。
他看到女人流过泪水的眼睛肿成了桃子，他明白了八九分。这是女人的男人哩。
第二天，赵石匠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帮女人收拾好东西，说了句：“走吧。都走吧。”
汉子和女人一齐跪在地上给他磕了响头。女人刘香莲走了，赵石匠眼里晶亮的泪水闪烁成一汪湖水，深得看不见底。
村子里人都骂他，整个一傻瓜，白白养活了她这么多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给你留下。赵石匠就说，本来不是咱的，让人家走吧，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啊。她如果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以后的日子，赵石匠天天还在打他的石狮子，他养成了一个习惯，累了的时候，就对着石狮子说话。他感觉，狮子也张着嘴，给他说话哩。
想女人了，他就默默地抿上两盅白酒，然后对着石狮子说话，只说得眼泪流干，心里的憋屈诉完，他又拿起凿子一阵猛干。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天，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跪在他面前说：“爹，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赵石匠笑笑说：“娃呀，有什么困难我帮你，别跪呀。再说，咱俩不认识，你怎么能叫我爹呢？”
小伙子从身上掏出了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穿着红棉袄，幸福地倚在石狮子旁边。他认出了女人当年的身影。小伙子说：“娘去了，临走前，娘交给我一个拳头大的石狮子说，去吧，去找你亲爹吧。我爹也说，咱们欠人家赵石匠的，这辈子也还不完了。”
原来，当年女人走时，肚子里就已经有了石匠的种子。可怜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说，爹，我也学打石狮子吧。他兴奋地高喊着：“我有儿子了，石狮子终于说话了。”
他幸福地拉着儿子的手说：“儿子，你听，石狮子在说话哩。”
父子俩在风中久久地站着，聆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