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魂伫立于狼藉之中，乌亮的画魂被鲜血洗得更亮，眺望这一路而来的尸首，世间仿佛再没有声音，他仿佛，杀光了全世。
他闭眼苦笑，松开画魂，任它穿透自己，随整个世间死去。
奇怪的声音传来，画魂比他想象得更慢，于是司魂睁了眼睛，这景象已变回了妖境，他的思绪也算是回到了真实里。苏子幕正握紧子牙剑，剑尖离司魂胸口不过一寸，“幸亏我醒得早。”苏子幕说，“你看到了什么？”
苏子幕亦是精通幻术之人，因而灌鸟的幻境对他来说并非毫无破绽，但司魂似乎还留了一缕思绪在那幻境，怅然若失道：“没想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们。”苏子幕从他的话里大约猜出了点什么，不再追问，而是说：“先伏了灌鸟要紧，我有办法。”
司魂：“什么办法？”这时他才发现苏子幕胸前有五个小血洞，想来他所度过的也一定极难的幻象。
“灌鸟之羽，佩而不惑，我们得设法取它的羽毛。”
司魂点头，“捉它倒容易，就是别再入了幻境。”于是他和苏子幕封闭五识，将捕魂网补布遍妖境各处。两人靠着神识感应灌鸟的踪迹，妖境里寂静无声，好似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无二物，可见灌鸟之善于藏匿。两人心里不断掂量，直到某一刻，他们同时收紧了天罗地网，灌鸟被困于网中，扑腾着翅膀挣扎，一如寻常之鸟被捉时的模样。两人上前拔了两根羽毛，然后打开五识，苏子幕悠哉地说：“捕鸟，还是得用网。”司魂收回捕魂网，说：“我不杀你，你走吧。”灌鸟展翅而飞，落荒而逃。
然而还未等它来得及飞高，却突然被人抓住双翅朝两边一撕，灌鸟就这么死在他们面前，刑天的脸从灌鸟的分尸之间露了出来。“废物是没有活着的必要的。”刑天同时丢开双手所攥着的灌鸟尸体，掸了掸手上的血，“找我有何贵干呢，司魂大人？”
司魂面无表情，“我来取你的左手。”刑天则一字一句地笑着说：“悉听尊便——”
司魂把心一横，上前与他斗起法来，可不出十招就被刑天把持住了。“你的法力似乎比上回高了些。怎样，如今的我是不是更胜从前的你？”刑天说道。司魂挣脱钳制，又以一招制敌，“那些法力不是你的，夺他人之功长自身道行乃极恶极孽，只要你回头是岸，我放你一马。”
“你的自负我还真是学不来。”说罢，刑天轻巧地就破了司魂的招术。苏子幕见司魂应付吃紧，立刻上前去帮司魂，刑天睨他一眼，不屑道：“不过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狐狸，也配来掺和！”
苏子幕被刑天一掌打飞，他想专心致志地和司魂较量一场。司魂抽空看了苏子幕一眼，确定他并无大碍，又回神去防备刑天，刑天至此还未使足七成的功力，而司魂已经八成了。两人在密林之中一番殊死，原本就已荒凉衰败的妖境愈发破碎成残渣。司魂显然处于下风，正打算死扛下这一招的时候，刑天却似乎变了模样。司魂转头看向苏子幕，后者点点头，原来刑天被苏子幕的幻术魇住了。
“我要让你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刑天一声嘶吼，开始对着虚空疯打起来，司魂顿时明白，刑天正在经历被天帝斩首的那般场景，不禁心生悲凉。苏子幕在一旁提醒道：“抓紧时机，趁虚而入！”
子牙剑应司魂所召飞入他手中，司魂上前与刑天重来一番较量。这回在刑天的幻境里，司魂的一招一式都是天帝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幻境直伤人心，刑天的招术不再如之前那般毒辣，司魂一边与他相斗，一边心里怅然，刑天正陷于那段最阴霾的记忆中，自己却要在这个时候斩下他的手，让他重复当年所受耻辱，而且这耻辱还是拜自己所赐。
可他不能心慈手软。司魂见机一剑砍下刑天左手，同时在幻象里，刑天也被天帝斩下了头。苏子幕暗舒一口气，立马来到司魂身旁，拾起刑天左手，说：“快走——”
司魂皱着眉头问：“他呢？”
刑天之状仿佛正在经受刀山火海，他是真的痛彻心扉。苏子幕安慰司魂：“一会儿幻境自然就解了，趁他没醒赶紧走！”
司魂依苏子幕所言速速离去。当妖境再一次只剩风拂叶声的时候，刑天停止疯癫，并从衣服里掏出一根灌鸟的羽毛。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若跟你一起去的是我，我指定趁刑天被魇住把他给杀了！”龙城故作凶狠状。苏子幕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可我是和司魂去的，你叫他如何忍心，而且我也不喜欢杀生。”“唉——”龙城托腮，“斩他一掌算是教训，刑天若是聪明，以后就该收手。”
“那你不想着报仇了？”
“既然报不了，就不该心心念念去报，否则迟早会亡于嗔念。大好的事情那么多，干嘛把时间都赔给仇恨。”
苏子幕：“龙丫头所言极是。”
醇凉走出房门，对坐在石凳上的司魂说：“你回来了。”
“坐着。”想了想他又改口，“还是回屋去吧。”
醇凉摆摆手，径直坐过去，“亡魂一个怕什么冷。”见桌子上有一个木盒，她便问：“这就是刑天的手？”司魂默然点头。她宽慰他：“事已至此，别再多想了，左右我们也快回去了。”
“是啊，我们这就回去了。”司魂似是感叹。人间一番波折，涉及太多，颠覆太多，终于尘埃落定，他们总算是回去了。没一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什么趣事，转而问她：“你还记得你的生辰么？”
“生辰？”醇凉对这两个字算是模糊，“上千年没过生辰了，哪里会记得，我只知道自己是生于梨花时节。”
司魂颇为得意的说：“我知道。”
“你又从何得知？”
“在你的墓碑上。等明年春，我给你过个生辰。”司魂的语气很暖，在这样的寒天里说出，似乎春日就近在眼前。
“你何时去过我的墓？”醇凉说，“人既已死还过什么生辰，顾家自会给我办冥诞的。”
“那如何一样。”司魂反驳道，“我自己没有生辰，你就当是为我过一个。”
醇凉没继续推脱，也没应允。不久前下了场大雪，今日的晴空倒十分明朗，其实这天就应该从下面看，一旦置身于天界便只有云雾了。“被赶出天界也好，从前反倒没这么逍遥过。”司魂说。
醇凉：“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予。”
司魂收起木盒，问她：“如果我能带你走，你会想去哪儿？”
“不知道。”醇凉望着天说，“我从不奢求那一日，你也别给我那一日。”
司魂忽略她的怛然黯语，继续憧憬又或者是自欺。“不如回到顾庄去，你继续给人家当老祖宗，我就跟着你受人孝敬。”
醇凉：“我现在对顾家而言，不过是祖坟里的一具朽尸，是祠堂上一块大一点儿的牌位，不过是顾家人心里那个保佑他们福泽万年的先人而已，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个死人在那终究不能呆得长久。”
“你可没朽。”司魂说。醇凉没细思他所说的话，而是转眼间就变得沉重万分，“天涯，等回了冥界之后，我们不要再见了罢。”
她能感受到他的满腔慰藉终于不胜这寒冬，司魂用难得接受的语气答应：“好。”
从人众所说不错，惜视眼前人重于相信自己，因为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相见就变得难于喝下孟婆汤而不相忘，明明都还在着，却宛如生死相隔。
司魂握住她的手，要她做最后一件事，可醇凉却封住了自己的脉路，不让他输入内力，司魂像是在恳求：“我不在你身边，你不能没有一点法力。”“回了地府就诸事安全了，现在一丝一毫的法力对你来说都重要至极。”司魂拗不过她，便叹口气说：“叫上他们，回去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回冥界之前，司魂复生了那棵被他误杀的细梅树。
龙译静站陆判身旁，他这些日子完全地取代了司魂。陆判打开木盒，里面装着一只断手，生死簿也终于回到他的手里，“你们三个这回立下了大功。”
司魂、苏子幕和龙城齐声说：“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陆判：“地府乱了好几日的规矩，你们赶快各归其职。”
“属下遵命——”
“菩萨。”听谛跪在地藏王府之中，“弟子回来了。”
菩萨开眼，见听谛平安无事，所以先是欣慰满怀，不消那欣慰持续一刻，菩萨缓缓道：“听谛，你惹了俗尘回来。”
听谛否认：“弟子没有。”
“你还破了妄语之戒。”
听谛沉默起来，不再嘴硬，只感觉手心仿佛在烧，她恐怕永生永世都摆脱不了这朵火烧云。“弟子自罚思过，望菩萨原谅。”
“希望你明白，本座允你思过只是因为你犯了口戒。”菩萨和蔼地说，“情乃人之大欲，本座不会责怪你。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本座并不以此为罪，只是你既已是佛门弟子，它之所生非你可决定，它之所断你却要决心。十丈软红，你要尽早脱离。”
“弟子明白。”听谛一字一句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