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着打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喊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不会死?它已经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在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踹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侧躺在路中间。
它的肚子被绳索和岸边的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一定疼死了……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紧张又害怕,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生命位于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令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离我们更遥远,更难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看了一会儿,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处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比较忌讳这种拔草行为,但大家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阳光照进山谷时,马虚弱地站了起来。它浑身板结着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自己只会瞎操心!
而卡西呢,一点儿也没见她有过担心的样子,只见她尽可能地想法子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好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着急、难过,但到头来却做得远远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永不安宁。
【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
羊群远离广阔荒凉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过乌伦古河后,它们将会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温暖的丘陵地带停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四月的季节,阿尔泰山南麓春牧场的青草刚刚冒出头,羊在大地上深埋脸庞,仔细啃食眼前的一抹淡淡绿意,缓缓移动。很久以后它抬起头,发现四面寂静空旷……群山间,自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失群了。它四处寻找伙伴,又爬上光秃秃的山巅,站在悬崖边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动荡,茫茫无涯。后来时间到了,它开始分娩。新出生的羊羔发现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个。羊羔站在广阔的东风中,一身水汽吹干后,陡然长大了许多。母亲带着孩子在群山间没日没夜地流浪,有羊群远远经过时,就停下来冲那边长久张望、呼唤。
而前去找羊的牧人在途中遇到了沙尘暴。昏天暗地,他策马在风沙中一步一步摸索行进,直到马儿再也不愿前进了。满天满地都是风声的轰鸣,世界摇摇欲坠。他下了马牵着缰绳顺着山脚艰难地顶风而行。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侧过脸靠在石壁上勉强撑住身子。一低头,他看到脚边深深的石缝里有四只明亮温柔的眼睛。
告别寒冷空旷的冬牧场当然是快乐的事。做一只春羔看上去远比冬羔幸福——能够降生在温暖又干燥的春牧场,白天被太阳烤得浑身暖烘烘的,柔软的小卷毛喜悦地蓬松着,黑眼睛那么的美,那么的宁静。夜里则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紧紧蜷着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浓黏地成长。不远处的星空下,母亲们静默跪卧,头朝东方,等待天亮。
扎克拜家养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赶羊的时候,远远看去跟赶着一群熊猫似的。
其实,大羊们都还算正常,大都是纯种的阿勒泰大尾羊,不是浅褐色,就是深棕色的。但是小羊们……就很奇怪了。
共两百来只羊,大羊一百多只,小羊七八十只。在小羊中,有二分之一是白色羊,四分之一是黑色羊,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棕褐色羊。其中,白色羊里有五分之一长着黑屁股,五分之一则半边屁股黑半边屁股白;剩下五分之一是“奶牛”,五分之一是“熊猫”;最后的五分之一里,黑脖子与黑额头的大略对半。至于黑羊,约有一半戴了白帽子;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阴阳身子,前半截漆黑,后半截雪白(像嫁接的一样),其他的则全是小白脸。而花哨得最为离奇的则是那群棕褐色羊羔:有褐身子白腿的,有浑身褐色四个小蹄子却是黑色的(像穿了黑皮鞋);还有三条腿是深色,一条腿是浅色的;有的浑身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脖子上系了条雪白的餐巾;还有的屁股上两大团脚印形状的深色斑块,像给谁踢了两脚似的;还有的浑身纯褐色毛,就后腿两个小膝盖上两小撮耀眼的白毛;更多的花得毫无章法可言,好像被人拿排刷蘸了颜料左一笔右一笔胡乱涂抹而成似的。
一只安静的浅棕色羊妈妈幸福地哺乳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一般来说,白羊生白羊,黑羊生黑羊,白羊和黑羊生黑白花羊。可是,棕色羊妈妈又是怎么生下黑白花的宝宝呢?
估计是品种改良的结果。据说,传统地道的阿勒泰大尾羊越来越少了。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刚搬到吉尔阿特牧场,可可就在驻地所在的山坡东侧用几扇旧的毡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到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驻地下方那面倾斜的巨大空地上汇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汇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踏踏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那惊狂的喜悦,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爆发的天灾,以为它们在被凶猛的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但没人理我。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剩下唯一一个水灵灵的小嗓门仍焦急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激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一般。
【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
胡安西做了一张弓,听卡西说是用来射野鸽子的,但我只看到他用来射老狗班班。而且走路的班班是射不中的,睡觉时倒能射中两三次。班班被射中了也不会疼,便不理他,翻个身接着睡。
还野鸽子呢,怎么看都没希望,就两股毛线拧弯一根柳条而已,“箭”则是一根芨芨草。
我好说歹说才把弓借到手玩玩。瞄准班班后,一拉弦,啪!箭没射出去,弓给折断了。
我沉着冷静地把断成两截的弓分别绕上毛线。这样,一张大弓立刻变成两张小弓,发给了胡安西和沙吾列一人一把。于是皆大欢喜。两人兵分两路继续夹攻班班,班班还是不理他们。
后来才想起来:这荒茫茫的大地戈壁,哪儿来的柳条?
卡西说,是阿依横别克放羊路过爷爷家时,在河边折的。
爷爷家在吉尔阿特有现成的泥土房子住,就没有扎毡房了。房子修在离我们驻地五公里处的北面山间谷地里,紧靠额尔齐斯河南岸。
卡西说,爷爷家那边树多,不用拾牛粪,做饭全都烧柴火。意思似乎是烧柴火是很体面的事。但是看她的言行,似乎对牛粪也没什么意见。
我说,那为什么我们不跟着搬过去?
卡西这啊那啊地努力解释了半天,什么也没能说清。大概是与牛羊数量有关的什么原因。
我们所在的春牧场是光秃秃的戈壁丘陵地带,一棵树也不长,甚至一小丛灌木都没有。最高大的植物只有芨芨草。取火的燃料也只有干牛粪。牛真不容易,每天走很远很远的路,到处辛辛苦苦找草吃,到头来只是为了帮我们收集燃料似的。它们总是那么瘦,脊背和屁股都尖尖的。
虽然比起冬天来日子宽裕从容多了,但春天仍是紧巴巴的季节。好在天气强有力地持续温暖,青草马不停蹄地生长。因水草稀薄,比起冬天牛奶产量仍好不了多少,我们的茶水里很久都没添过牛奶了。日常生活中省去了一早一晚挤牛奶这项劳动,时光基本上还算悠闲。扎克拜妈妈三天两头和阿勒玛罕姐姐约着去额尔齐斯河南岸的亲戚家串门子,家里总是只剩我和卡西带着两个孩子看门。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大人都不在家,一只黑色的羊羔死去了。
我问怎么死的,卡西淡淡地说不知道。
是啊,谁会知道呢?一只小羊羔最后时刻都感知到了什么样的痛苦……之前两个孩子在羊羔棚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他们把它抱到家门口,蹲在它的面前,不停地抚摸它,目睹它渐渐死去的全过程。可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我和卡西发现时,羊羔已经完全断气。两个孩子仍然温和地摆弄着它,捏着它的小蹄子轻轻拉扯,捧着它眼睛微睁的小脑袋,冲它喃喃低语。看着那情景,他们与其说把它当成一件玩具在玩耍,不如说当作一个伙伴在安抚……又过了很久,两人仍围着小羊的尸体摆弄个不停,以为它很快会醒来。两张弓被扔在不远处一丛干枯的蓟草旁,静静并排搁在大地上。缠在弓上的玫红色毛线那么鲜艳。
我有些难过。此时此刻,乳房胀满乳汁的羊妈妈肯定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宝宝。从今天黄昏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将不停寻找它。
但卡西没那份闲心难过,她开始准备烤馕。面早就揉好,已经醒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掐指一算,旧馕还剩七八个,我们一家四口再吃三天才能吃得完。等把旧馕吃完了,此时烤出来的新馕也相当遗憾地变成了旧馕……真是的,为什么不缓一两天再烤呢?
刚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馕不吃,却一定要吃旧的,想想都令人伤心。因为一直这样的话,生活中就只有旧馕可吃。
但再想,要是先吃新馕的话,当时是很享受,可旧馕又怎么办?吃完新馕,旧馕就变得更坚硬更难下咽,不吃的话又浪费粮食。这好比把好日子全透支了,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但如果能忍住诱惑,就会始终过着不好不坏的日子。
那为什么不边打新馕边吃呢?因为那样容易接不上茬。对动荡辛苦的游牧家庭来说,统统吃完后再临时打馕,有可能会使平顺的日常生活出现手忙脚乱的情景。若突然来客人的话更狼狈,让人笑话——连现成的馕都没有,这日子怎能过成这样?这家女主人也太不会打理生活了……
馕得一次性烤够三四天的。如有招待客人的计划或即将搬家出发,则会一口气打得更多,避免一切可能会应付不过来的突发情况。
在城里,街上卖的馕是用桶状的大馕坑烘烤出来的。烤馕师傅全是男的,女的干不了那活。天大的一团面,只有男性的臂膀才揉得动。揉好面后,扯下一小团面抖啊抖啊,抖出中间带窝的圆形大饼,再粘上芝麻粒和碎洋葱粒,然后俯身馕坑边啪的贴在馕坑内壁上。里面贴满面团后,就盖上大盖子烘烤。馕坑底部铺着红红的煤炭。因为馕是竖起来烤的,等取出后,每一只馕都略呈水滴状:一端薄一端厚。烤馕师傅轻松优美地给每个馕表面抹上亮晶晶的清油,扔到摊子上小山似的馕堆里,就有人源源不断去买啦。
生活在乡间的哈萨克农民也会在自家院子里砌馕坑,但现在人们大多都使用烤箱。烤箱一般镶在炉灶后的火墙里。等饭做好了,馕饼也熟了。因为烤箱是方的,烤出的馕也是方的,像书,像一部部厚嘟嘟黄艳艳的大部头。
在山野里烤馕的话,条件就简陋多了。尽管条件有限,不好挑剔,但我还是对卡西这个小姑娘烤的馕很有意见。
盛面团用的破锡盆之前一直扔在火坑边,还装过干牛粪。早知道它的真正用途是这个,我每天都会把它擦得亮锃锃的。
自然了,这只用途广泛的锡盆看上去很脏。卡西为了让它干净一点儿,就反过来在石头上磕了三下,然后直接把刚在小桌上揉好的新鲜面团扔了进去……
我以为她起码会用水浇一浇,再拿刷子抹布之类的用力擦洗一番。最次也得拾根小棍,把盆里的泥块刮一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