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朋友们，让我们欢迎新来的同学。她叫什么名字呢？”
足足等了有三秒，老师才反应过来，换了种问法：“你叫什么名字？”
“谢星星。”
“让我们欢迎谢星星小朋友。”
第六次转幼儿园，入学第一天。
和往常欢迎新同学的笑脸不同，面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小朋友，多数小朋友表现出的是好奇。
饶是老师被提前告知这孩子“有点问题”，也还是感到有些别扭。在之后的教学过程中，她将慢慢习惯性忽略这个总是沉默且我行我素的破坏分子，一如谢星星前面遇到的五位幼儿园老师。
只有一位小朋友依然裸着豁牙朝她笑，但很快谢星星就知道是为啥了。入学第二天午睡的时候，对方说要和她玩一个游戏：“像这样，我闭上眼睛，然后你假装小火车。”
“然后呢？”
“现在开到哪儿啦？”
“开到幼儿园门口。”
“不对。”对方睁开眼睛，“我们通常都说开到了火星。”
“现在刚过去10秒钟，火车速度通常在100km/h，火星离地球5500万公里。”
对方愣住了，这句信息量过于巨大的话像一块大石头砸过来。“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开到火星？”
对方表情古怪地看着谢星星，好像她是什么怪物一样，谢星星对这眼神习以为常，虽然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好吧。那现在轮到你了。”
“我？”
“对，闭上眼睛。”
谢星星把眼睛闭上，在心里默默开始计时，准备随时纠正对方的错误。
“现在开到哪儿啦？”
对方没有回答。谢星星只好又问一遍：“现在……”
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盖住她的嘴唇。
她睁眼一看，对方正在亲自己。
她呆在床上，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直到另一边的小朋友目睹了这副场景，尖声惊叫起来。
“老师！赵芬奇他又在乱亲同学了！”
谢星星几乎要跳起来。她拿起照片，没错，的确就是那一张，她在照片背面标记了拍摄时间和地点。2016年2月14日，善存路股票交易大厅。人物是：谢星星和X。
而现在，她和这位X确实是在接吻。背景是一个她认不出来的地方，只觉得类似废弃厂房，光线很暗，似乎还有别人，躺在地上，但辨认不出对方的样子。
她的表情，说不上来是甜蜜还是惊恐，或者是紧张。
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和眼前这位X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而且认识很深。
也许谢星星辨认不出别人的眼神通常都在表达什么意思，但她很清楚自己的。
有好几次失败的约会都是卡在了接吻这一步上。
“我觉得你应该试着去进行一些复杂的社会化交往，这应该会帮助你克服面临的这些困难。”
半年前，“地鼠”曾对她这么说。
——你不能老是这样，在虚拟世界和人社交。
——这有什么问题？
——这样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开心。
——XDDDDD
——你看，就像这样。
——什么？
——现实里，人们不会在表示开心时往脑门上显示“XDDDD”。
——：P 好吧。
——我觉得你应该交点现实里的朋友。
——我有啊。
——他会漏气吗？
——＞＜
——这是玩笑。
——……
——XDDDD
——我真的有，他是我发小。
——所以他也会在说笑话的时候举块“这是玩笑”的牌子？
——……
谢星星想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对方，赵芬奇真的会，只是是用手机而已。
——↑这也是玩笑。
——这回我看出来了。
——有进步。
——所以，怎么才算复杂的社会化交往？
——约会。
谢星星愣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在上大学之前都不知道男女是怎么交配的。这不怪她，上大学的时候她才十五岁。这也导致在大学毕业之前都没人想要和她谈恋爱，一是她看起来实在太小，如果不是对方有特殊的癖好，绝对不会想去追求这样一个看上去还是孩子的人。
二是——她确实没什么让人喜欢的地方。虽然这时候她已经表现得比较接近一个正常人，在同学看来，她也就是一个埋首书本、独来独往、情商极低、学习很好的——普通人。只是不大像男生们会喜欢的那种正常女孩子罢了。
直到研一的时候，她二十了。这时她看起来终于像个——说实话，还挺好看的女孩子了。只要不开口说话，图书馆里打量她的人挺多。
她还稀里糊涂算是谈了一次恋爱，对方请她吃了二十多顿饭，直到拿出求婚戒指的时候，她才咂咂嘴，惊奇道：“我们原来是在恋爱？”
——推荐你看一本书。
——什么？
——《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谢星星去找来看了，那是一本讲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的医学案例集，其中一位后来成为了动物学家的女患者对于约会的感受是：
“她觉得那种交往复杂得令人发昏而且难以控制，她也从不确定自己说过什么、暗示过什么，或者对方问过什么、期待什么。这种时候她不知道对方来自哪里，不清楚对方的假定、前提或者意图。这对于自闭症患者来说是普遍现象，这就是即使他们有性感觉也很难成功地约会或者发生性关系的一个原因。”
那位女患者终其一生也没有结婚。
谢星星一口气看完了这本书，她从没试着了解自己的问题，因为谢时蕴也从来没这么做过。更准确地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头一次看有关自己病症的描写，她体验到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么你认为‘坠入爱河’是什么感觉呢？”
“也许是一种意乱情迷的感觉吧——如果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
在书中，那位患者是这么回答关于爱的感受。
这不得不引发了谢星星的思考，她父亲当年到底是怎么“爱”上她母亲的？她没机会知道了。而且说实话她也并不关心。这本书没有让谢星星启动去约会的开关，真正促使她这么做的，是“地鼠”的另一句话：
——这对完善你的药也许有帮助。
2
啪！
李超然捂着被老婆打肿的脸。
对方从背后突然掏出了一把刀，满脸杀气，李超然不由得双腿发软，逃都逃不动。
“不要啊！”
“怎么了？”
“喂，你怎么了？”
李超然惊醒，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此刻他正坐在公司宴会厅外的沙发上，被几个同事推搡。
“赶紧的！香槟已经倒满了！”老板在宴会厅内招呼他。
这是他的庆功宴。
这个月，他在公司的业绩头一次拿到了第一，而且远远超过了第二名的小丁，打破了公司的纪录。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打开怀表盖看了一眼，确认他是真的睡了过去，不是不小心把自己催眠了。
自从他把Lily催眠过去之后，他对这块表和自己的技能就有些神经兮兮。
那天，就在Lily要开门放他老婆进来的一刻，他在后面大喊了一声“Lily”，对方回过头来，就看到一块怀表在自己眼前摆动。
她听见那句“跟随我的指示，听从我的呼唤”的同时，就进入了睡眠。
“好，很好，现在走过来，坐在椅子上。”
Lily闭着眼睛，摇摇晃晃，悉数照办。
李超然走过去准备开门，回头看了一眼Lily，又皱眉补充了一句：“把外套穿上。”
门外已经叫声震天：“李超然！你给我出来！”
门终于开了，他老婆满脸怒容，却发现李超然一脸困惑。“怎么了？”
他老婆走进诊室，后面跟着各种探头探脑的人。只有一个病人坐在椅子上，面容安详，像是在深度睡眠中。除了长得漂亮了一些外，没有丝毫的不正常之处。
“我正在给病人诊疗呢，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我收到了一条短信。”他老婆只好如实说。
“啥短信？”
他老婆拿出手机，上面是一个陌生号码——李超然当然认得那是Lily的，短信内容是：今天下午到你老公的咨询室来，有好戏看。
“我以为什么事呢。这是谁恶作剧吧？”
“啊，是吗？”他老婆一脸迷惑。
“啧，你没看新闻吗？这种诈骗短信特别多，还有给你打电话，让你立刻去老板办公室一趟的……”
“这样啊。”他老婆已经彻底丧失气势。
“亲爱的。”李超然只说了这三个字，配合以一副非常无奈、又极力掩饰不耐烦的表情。
他老婆知趣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从房间退出。退出前她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房间和那个女病人。
虽然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确实没什么不正常。
“超然啊，我真的很为你骄傲。”老板举起了手中的香槟，朝他微笑。
李超然知道，喝完这杯香槟，老板就会宣布他升职为诊疗总监，负责整个中心的催眠治疗。
“哪里，都是因为您一直以来的信任。”
两人碰杯，拥抱，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老师，你真的太棒了，你就是我的神！”
一名患者代表上前，给李超然献花。
李超然认出这是那一次来公司闹事的专业打击实体私营经济分子，她满脸崇拜之色，显然已经忘了吃屎的滋味。
现在在这些满身过多脂肪的女人眼里，李超然就是她们的新男神，她们的救世神医，她们的信仰。他可以让她们做任何事——甚至不需要真的催眠她们。她们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来减肥中心的目的，反正现在，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和李超然单独度过数个小时，即便事后她们不会有任何记忆。这一结果更增加这一体验的神秘性。对一些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已婚女人来说，更是面红心跳，小心翼翼又大着胆子去想象在那个封闭的诊室里，这个男人让她们做了什么，不啻比真正的偷情还要让她们感到刺激。
李超然有些出戏，这一个月来，他过得如梦似幻，眼前这一切更加让他觉得这是一场巨大的幻觉。他觉得，刚刚梦里自己被老婆追杀的场景反倒更像真的。
“不好意思，我想去个厕所。”
老板一愣，随即笑道：“我又不是你班主任，这还用向我汇报吗！”然后搂住他的肩膀，“超然啊，记住，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哎，哥。”
李超然没去厕所，而是径直开车去了Lily家。
他熟练地用钥匙开门，这是这个月他第十次开这道门。Lily在床上睡觉，面容安详，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李超然看着她的脸，心想你要是真的像婴儿那样单纯该多好。
那也就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需要每隔三天靠李超然唤醒，让她吃饭，给她换床单的植物人了。
从她第一次被李超然催眠并送回家之后，她就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意志了。李超然每次设定的睡眠时间是三天，七十二小时。这是人体不进食不饮水还能保证有机体存活的极限。
每次醒来，李超然都会在她面前摆满吃的，敦促她吃饭。醒来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因为超过的话，Lily就会开始对李超然那套“特意过来陪你吃饭陪你睡觉”的说辞产生怀疑。
“为什么我最近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好像一睁眼就过去好久了。”
“和我在一起，时间当然过得很快咯。”
“而且我老觉得，我对最近发生的事一点记忆也没有。”
“怎么会呢，你记不记得上次我穿的衣服什么颜色？”
“记得啊。”
“那不就行了。”
“可……我怎么觉得除了你，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每当这时，李超然就会努力用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对方：“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
然而如此数次之后，Lily还是越来越感到不对劲。比如，为什么每次她醒来都穿着不同的睡衣，床单好像也被换过，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勤劳了？
还有，她发现家里的日历不见了，钟好像停了，每次想换，却都被李超然以种种方式阻止。和李超然在一起的时候，手机也是禁止查看的。只要她一拿起手机，他就会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又在撩别的男人？”
还有一点，一次她在浴室中称体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掉了十五斤。
她到底怎么了？
李超然处理好每个细节后，唤醒了Lily。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好打发，而是一睁眼就问：“怎么又是你？”
“什么意思？”
“李超然，我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
Lily突然感到一阵异样，她把睡裤脱下来，发现内裤上沾满了屎尿。李超然大惊，这才想起这一次竟然忘了帮她换内裤。大概他真的对这种照顾婴儿的工作感到疲惫了。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Lily没想到，这可能是她在这个世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李超然拿出怀表，没有一秒钟犹豫，将指针疯狂地转动。
3
“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别睁啊。”
谢星星不知道自己被拉到了什么地方，只感觉等了很久很久。她心里在一分一秒地数着：“五分二十八，五分二十九，五分三十……”
耳边传来了关门声，水流声，然后又是开门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她还是在心里数着：“二十分十二，二十分十三……”
突然间，她感到什么人凑了上来，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把她压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
对方开始一边亲她的面颊，一边把她的手绑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但她还是牢记着对方的话：“别睁眼啊，等我让你睁了你再睁。”
一只手，两只手，然后是一只脚……
另一只脚还没绑好，对方就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开始脱谢星星的衣服。这时候谢星星不得不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能睁眼了吗？”
对方完全忽略了她的话。直到她又再次用保证对方能听到的音量：
“不好意思，我现在能睁眼了吗？”
“什么？”对方终于停下了动作，“哦，可以了。”
谢星星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绳子捆在了这个情趣酒店的大床上，而眼前这个自己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男人，正赤身露体在自己面前。她不禁发出了她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声音。
尖叫。
“这到底什么情况？”王天依一边和谢星星说话，一边踩着八厘米高的Jimmy Choo把谢星星从警察局领出去，目不斜视，尽管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我尖叫，他制止不住，所以他就报警了啊。”谢星星跟在王天依后面，像个八岁不到的小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