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年起，我家的晾台上生活着两只壁虎。大的约十五公分，小的约十公分。体型像微缩的鳄鱼，全身灰黑色，长长的尾巴，嘴呈倒“U”字形，嘴角似乎直接连着脖颈，浑身疙疙瘩瘩。听大人说，壁虎遇到危险时就撒尿，身上疙瘩也分泌毒液。沾上毒液、尿液的袭击者会引起溃烂殃及生命。丑陋的外表，可怕的传说，让我对它恶心、害怕。
俩壁虎以晾台为家，倒不打扰家人。它们昼伏夜出，捕食苍蝇、飞蛾、蚊子等飞虫。小时候我冒险欣赏它们围猎：它们四只脚带有吸盘，在光滑的窗玻璃上快速爬行如履平地。悄无声息地慢慢靠近猎物，离猎物约七八公分处停下，眼睛瞪得圆圆的，摇动的长尾慢慢卷成个圆圈。趁其不注意，突然张开大口，飞出一条又红又细的长舌，像道红色的闪电，瞬间便把猎物卷入口中吞下。哈，它是晾台的卫生员、清道夫！我渐渐对它们不再那么反感了。
一天晚上，爸爸下班未归，我写完作业跑到晾台，脸贴着玻璃张望，等待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楼口。忽然，我觉得脖子上有啥东西爬，凉乎乎冷飕飕的，我赶忙用手一拨拉。只见一只壁虎掉在地上。原来是你搞恶作剧！讨厌！我又气又吓，顺手抄起木板把壁虎尾巴紧紧压住。打算捉住它扔到窗外。壁虎晃动着身子拼命挣扎。不知怎的竟然挣脱逃开，哧溜钻进了墙缝。咋回事？我拿开木板一看，发现那壁虎尾巴还在。原来它脱离了壁虎身体，还竟自翻卷、舞动。哈哈，真有意思，原来这小家伙“丢车保帅”而逃之夭夭，真正的顾头不顾尾！细一想，这小小的壁虎，遭遇困境临危不惧，竟然这样勇敢无畏地拯救自己，又让我肃然起敬。
我有些担心，怕那只壁虎由此伤了元气而死掉。没想到第二天就看见它在灯下觅食。后面光秃秃的，由于没了尾巴，行动有些笨拙、缓慢。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十六岁时，父母为我加了张床。家里显得窄了，于是决定要把晾台中间打出一个隔断墙，其中一半做厨房。暑假里我自己来施工。先用小木方钉牢框架，两面再铺上三合板钉上，里面实际是空的。这样断断续续干了几天才完工。
之后初中毕业上高中。忙忙碌碌，转眼过了几年。一天做饭时，晾台厨房一只苍蝇嗡嗡飞。让我想起“卫生员”壁虎。好长时间没注意它们了。它们还在吗？当晚我留意了一下。朦胧夜色中，有只带尾巴的大壁虎出现在玻璃窗上。它依旧尾巴翻卷出一个圈，熟练地逮住一只飞蛾，嘴里紧紧叼着，任飞蛾在它嘴里扑棱棱。却没有吞下，它噌噌窜了几下，消失在隔断的墙缝里。
一连几天，只有这只壁虎出现。那只秃尾巴壁虎哪儿去了？是不是当年断尾影响了它的寿命，已经命归西天？我心里隐隐有些内疚、不安。
时光荏苒，五年一晃而过。家里生活富裕了，打算把晾台厨房装修一下。把木隔断“升级”为铝合金墙。这天傍晚下了班，我开始拆隔断墙，打开一面的三合板的那刻，不由惊呆！我发现一只壁虎被困在那里：一根从外面钉进的钉子钉住了它的后爪，钉子锈迹斑斑。天啊！那是我十年前做隔断墙时钉的。而木框和木板的缝隙，阻断了壁虎回身接近那只脚！尽管这只壁虎已长得胖大，从它那秃尾巴，我仍认出这是我当年曾伤害过的壁虎。它见了我，扭动身体想拼命挣脱，却无济于事。怪不得这些年秃尾巴壁虎失踪了。唉，我当年的两次无意之举竟给它带来了五年的“牢狱”之灾。如果不是我当年弄掉它的尾巴，当钉子钉进来，它也许会灵活地闪开，躲掉。唉，黑暗中的五年，它是如何与绝望和无助抗争，顽强地活了下来？
我脑子里忽然充满了疑惑：脚爪被钉住了，一寸也跨不出的壁虎，到底靠什么撑过了这五年？难道它修炼得不吃不喝？
仿佛回答我的疑问，那只长尾巴壁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嘴里含着一只大苍蝇，它靠近被困的壁虎，嘴对嘴的把食物送进对方口里。然后走近伙伴被钉住的脚，伸出又细又长的开叉红舌，钻进缝隙细细舔洗……原来如此！为了受困的同胞，长尾壁虎竟然在五年的岁月里一直不停地衔取食物，喂养它，舔治它的伤口。这是何等的大爱！
面对这对小小爬行动物，我眼眶有些潮湿。赶紧将秃尾巴壁虎从钉子上摘下。它在我手里挣扎，身上的疙瘩并没有像传说的那样渗出毒液，也没有在我手里撒毒尿。我用药棉擦拭它的创口。我发现，它受伤的后肢显得格外粗壮。创口虽被钉子穿孔，四周却长出凸起的圆环，像画上去的一个大句号。
我道声对不起，轻轻把它放在窗台上。充满敬意地看着两只壁虎一前一后，从容地消失在晾台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