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山西晋南地区黄河边。八路军“红色哥萨克骑兵团”正热火朝天演练骑术。宽阔的河滩地上，间隔两米插着小彩旗，竖满了稻草人。在一条条彩色通道里，战士们高喊着策马飞驰，挥舞战刀、俯身捡旗，劈砍草人。叫声杀声笑声，伴着马蹄声扬起一溜溜尘烟飞扬。
这时，一位首长纵马奔来，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骑兵小战士，娃娃脸，个子不高，大眼睛。崭新的大号灰军装配匹白马，显得威武又有些滑稽。眼前的热闹比赛让小家伙兴奋得两眼放光。
“团长来啦！团长来一个！”战士们欢呼鼓掌。团长微微一笑，摘下帽子扔给身后的小战士。只见他纵马飞驰，突然来了个镫里藏身：一只脚脱镫，身子贴向马身一侧。一脚踩镫，一手挽缰绳，“刷刷刷”，另一手飞快拔起地上的小旗子。一个来回下来，竟面不改色气不喘。
掌声中，团长问小战士：“周峰，敢不敢试试？”
“是！”小家伙不卑不亢，纵马飞奔到起跑线。只见他身子灵巧地一蹿，两脚脱开马镫，双手松开缰绳，头朝地猛然倒下来，把人们惊出一身冷汗。刹那间周峰的双脚紧紧勾住了马脖子，身子倒悬，空出两手像旱地拔葱一般，交替拔旗。飞马身后，小路光光静静，竟无一面旗子漏捡。人们正惊愕之际，只见他抽出战刀，纵马反身劈刺。他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刀光闪亮之下，扣着日军军帽的稻草人纷纷倒下。
全团战士看呆了。好半天才响起鼓掌。团长赞许地拍拍他：“好骑术，真是天外有天！咋练的？”
在小兴安岭密林深处，有个叫榆树沟的屯子。屯里猎户周家便是这小周峰的家。
周爸爸常年在原始森林打猎。一杆老式火筒猎枪不经意一抬，天上飞的山鸡野鸭就应声落地。野兽出没的小径上，他巧妙伪装设下铁铗，狡猾机警的野兔和狐狸常常被夹住腿就擒，连老虎、狗熊等大野兽，也常落入他挖的陷阱和吊网中。周妈妈是土郎中，用祖传秘方行医，药材靠自己去老林里采，出没林里捡蘑菇，爬树采榛子，攀峭壁挖人参。他们的儿子周峰已十二岁，在屯里读私塾，聪明伶俐。
周峰八岁那年，父亲从集市上和老毛子做交易，看中了一匹西洋马驹。这匹马通身枣红，油光明亮，马头前脸纯白，四蹄白毛如雪。它不光颀长的脖颈上披着长长浓密的鬃毛，连马头、耳朵间也长着一头“长发”。奔跑起来，披散的鬃毛随风飘起，就像一头威武的雄狮。周妈妈怕它奔跑中鬃毛遮住眼睛，让它趴在地上，像妈妈给女儿梳头打扮，耐心地把它的鬃毛编起了无数条光亮的小辫辫。马儿似乎很高兴这装束，奔跑起来仰头甩脖，小辫辫像跳舞的维吾尔少女辫子飞舞，因此给它起名“辫辫”。
这西洋马咋会来到中国东北？原来卖家是沙俄的贵族，祖上是彼得大帝时代的将军，曾跟随库图佐夫打败过法国拿破仑的大军，俘虏了拿破仑坐骑在内的大批战马。退役后，沙俄贵族带着缴获的战马，回到自己的顿河领地，经营起养马场。若干年过去，十月革命了，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声震动了顿河的马群。将军的后代们慌忙收起细软，跨上骏马逃亡西伯利亚，进入中国。那些名门战马的后代得以在中国繁衍。时过境迁，逃亡的贵族在中国生活逐渐艰难。周爸爸只用一头死熊就把一只混血洋马驹换回。
小周峰可喜欢辫辫啦。爸爸每次打猎回来，他总要嚷嚷要骑，很快和辫辫成了朋友。辫辫见了他，乖乖伏下身来，让周峰爬上去。有一次，小周峰骑马在密林里穿行，不小心被树枝扫到，从马上摔下来，额头上撞了个月牙口子，顿时鲜血直流。他痛得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昏了过去。等他过了一会儿醒来，只见辫辫跪在他身边，内疚似的看着他，默默用它粉红的舌头轻舔他的伤口，他立时忘了痛翻身上马。
很快，小家伙练得不用马鞍，光板纵马如飞，两只瘦弱的小腿像吸盘一般紧紧贴夹住马肚，俩小手揪住随风飘散的马鬃，在马上一弹一落，树林深处洒落小男孩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天，父亲带着儿子到老林子里打猎，发现一群黄羊。黄羊机警过人，奔跑如闪电。稍有动静，就跑得无影无踪，连周爸爸这老猎手捕获它都困难。如今胯下有了辫辫这匹坐骑，他要和黄羊比试比试！他不慌不忙放下儿子，纵马如闪电一般追赶逃窜的黄羊。
辫辫四蹄扬风，在白桦林里驰骋。很快追上黄羊群，黄羊四散奔逃。周爸爸大喝一声：“哪里走！”他侧身哈腰单手一抄：一只黄羊便被揽在臂弯，按在马背上。黄羊惊恐之下，拼命想挣脱脖子上那铁钳般的大手，嘴里发出绝望的哀鸣。周峰远处看见高兴得直拍手。
不料，这一幕被一队巡逻的日本兵看见。鬼子小队长瞪大了眼：“哇，好棒的马，要西要西！”他凶狠地朝他们举枪瞄准。“啪”，猎人和黄羊同时落马。鬼子过来也不看猎人一眼，牵上辫辫的缰绳就要走。哪知辫辫前腿扬起，“啪嗒”，两蹄拍在鬼子的肩上。惊得他坐在地上。后面鬼子涌上来。辫辫不让靠近，它扬起后蹄，狠狠踢在一个鬼子的脸上。
辫辫哀鸣嘶叫，身子打坠钉在原地，不肯离开受伤的主人。一个鬼子恼羞成怒，抬起刺刀朝它屁股狠狠刺了一下。这举动被鬼子小队长看见，他暴怒地抽了那鬼子几个嘴巴：“八嘎！”赶紧给马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口。
等小周峰发疯般跑过来，辫辫已被牵走。父亲奄奄一息，轻轻说了句“报仇！”就昏了过去。村民把重伤的爸爸抬回。妈妈救爹爹心切，冒险夜里闯山崖采老参，不幸掉下去摔死。地主张大户掏出100大洋送爸爸去省城医院，睁着眼抬了去，闭上眼抬回来，村民帮着料理完夫妻二人的丧事。小周峰转眼成了孤儿，他念念不忘日寇的杀父仇，念念不忘那匹枣红马。
辫辫，你在哪儿？
第二天张大户来找小周峰，掏出100大洋借据。让他给自己放几年羊，干活抵债。从此，他穿件破皮袄，拿根牧羊鞭开始了放羊的生活。饿了，就吃口野菜、摘俩野果子充饥；渴了，就趴在河边喝口水。大自然中他练就了一身打弹弓、攀绝壁的本领。他还和牧童们互通有无，一起练骑术“功课”：骑羊、骑牛、骑骆驼。他骑在大公羊身上，俩手攥住两只犄角，吆喝着在悬崖陡坡冲上冲下如履平地；骑黄牛，牵着牛鼻子跳进深潭，在牛背上戏水洗澡，像爬在软乎乎的充气筏上；骑骆驼最有趣，骑着它穿越松林，抬手采摘松子、低头拽榛子！在骑乘的惬意中，他时常想起爸爸，想起辫辫。
这天，他在山沟正放羊，山坡上传来阵阵枪声！只见一队日本兵在追赶一个中国老乡。老乡健步如飞，很快爬到山腰。领头的鬼子骑马来到山下，匆匆下马，留了一个鬼子看马，自己率领其他鬼子朝山上追去。小周峰回头端详那马儿：是匹枣红马，浑身亮如枣红，白前脸，四踢踏雪！一头狮子般的鬃毛！好面熟！是我家的辫辫！他悄悄挨近鬼子。那鬼子对这放羊的孩子并没有在意，仍专注地看着山腰追捕中国人的情景，冷不防一弹弓石子飞进太阳穴，顿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周峰拽起马缰就要跑。哪知辫辫一时受了惊吓，扬起脖子长嘶，山腰的鬼子发现后，向山下打枪。小周峰撩撩前额的长发，向马儿露出自己额头的伤疤说：“辫辫，别怕，是我！”辫辫比以前胖了许多，身上油光闪亮。他想起辫辫屁股上被鬼子刺刀刺伤过，在它屁股上一摸，果然，屁股上留下刺刀伤疤痊愈成一个肉凸，像嵌着颗小星星。辫辫认出了他，高兴得伸出舌头舔他那伤疤。他飞身上马，转眼间钻进树林深处。鬼子匆忙下山，满山遍野呼喊寻找，哪里有马的踪影。
第二天，周峰正放羊，两个端枪的人出现在他身边：“小家伙，跟我们去见司令！”
周峰看他们打扮像土匪，说：“我又没惹你们，干吗找我？”他被带到山后密林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笑呵呵地迎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救命恩人！欢迎！”周峰愣住了：这司令，正是昨天鬼子在山腰追赶的人！
司令记得，当时鬼子眼看要追上他，他又打光了子弹。危急关头，半路杀出个小程咬金，杀了鬼子夺了马，吸引鬼子放弃追击下山，他才逃过劫难。
周峰却不好意思搔搔头说：“大叔，您别谢我。我不是诚心救你。我是夺回鬼子抢我的马！”
周峰说了当年鬼子杀父抢马母亲坠崖的事。
司令沉思半晌说：“恐怕你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去了。听说据点那鬼子小队长神田出身养马世家，最喜欢那匹马。他正到处搜查寻机报复呢！不如你先留在这儿吧。”
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受过私塾教育的小周峰竟不肯与之为伍：“你们是土匪。我不和你们待一块！”
噎得司令哭笑不得。一旁端枪的人气愤地喝道：“小崽别不识好歹！谁是土匪，我们是抗联战士！杨司令员，别理他！”
这时山下发现一队日本鬼子经过。杨司令带领队伍与之展开激战，他挥舞大刀片，冲鬼子大开杀戒。刀光血影中，鬼子们腰断、脑袋掉、胳膊飞，发出阵阵惨叫。司令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法，让周峰看得如痴如醉。很快战斗结束，鬼子纷纷报销。壮丁们纷纷给司令跪下磕头，感谢救命之恩。
收兵回山时，杨司令发现周峰还蔫蔫跟在队伍后面，赶他说：“既然你不愿待在这里，回吧，小屁孩，小心鬼子找你麻烦。”
没想到周峰改了主意，央求司令留下他。
嘿，贡神神不留，送神神不走！杨司令笑嘻嘻逗弄他：“刚哪个小狗骂俺们土匪？”
周峰立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是杀鬼子的英雄！我要为俺爹俺娘报仇！”
于是小周峰留在抗联，当了杨司令的通讯员，常骑马越过敌人的封锁线为司令员送信，传达命令。枣红马回到了自己身边，他高兴得天不亮就溜到马棚和辫辫亲热。割青草、采蘑菇喂辫辫，还特意跑到小溪里摸鱼虾，回来煮熟喂它。
果然没几天，屯里人来报信，说日本鬼子小队长神田，自丢了枣红马，烦躁不安暴跳如雷。带着队伍附近四处寻找，眼下他带队把屯子团团围住，把全村村民赶到麦场上，架起了机枪，扬言如不交出枣红马，就把全村百姓统统处决。
时间紧迫！司令沉思片刻，马上找周峰，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命令他把马立刻送回去。
小周峰好不容易找回了马，又要给鬼子送回！他想不通：“我不！我家的马凭什么给鬼子？是我从鬼子手里夺回的！”
司令耐心讲起严峻形势：“你的马不现身，全村百姓们就没命了。”
周峰抱住马脖子说：“那咱抗联是干啥吃的，打他们小鬼子去呀！”
司令耐心规劝：“百姓受难我们得管。我们这队伍就是打鬼子的，现今咱力量单薄，鬼子洋枪大炮，打鬼子也得讲究个打法！就像你爹抓大狗熊，不能和它迎头硬拼，得给他摆个陷阱。”
小周峰看着马，心里仍然舍不得：“送回去，它出了事咋办？”
司令拧起浓眉瞪起眼：“周峰同志执行命令！一百口子人命重要，还是你一匹马儿重要？”
周峰噘嘴跳上马向村里奔去。
到了村口停下来，他抱着马头哭了一阵，就拍拍马屁股命令它：“往前走！”马儿听话地往村里走去。不防暗地突然冒出一名鬼子哨兵拽住马缰绳叽里呱啦地喊起来。马儿受了惊，长鸣一声，狠狠尥起蹶子，正好踢中鬼子左眼，鬼子捂住眼哇哇叫。辫辫挣脱缰绳往回跑。人喊马嘶，惊动神田一干鬼子。他们扔下百姓，追过来围捕马儿。远处周峰见状，两指头含在嘴里，吹出一记尖厉的口哨，马儿立刻狂奔起来。他跃马飞进树林，鬼子机枪扫过来，他肩上中弹，摔下马来。
鬼子们围上来捉马，这时，周围枪声四起。原来，司令在村外设好了埋伏，周峰把鬼子引进了伏击圈。司令带头冲过来，与鬼子殊死拼杀。一小队鬼子很快被报销！人们正高兴地清点打扫战场，灌木丛里突然冲出一匹马，是辫辫。马上坐的却是小鬼子队长神田。他纵马冲出重围，几名战士举枪要打，被司令喝住：“算了，别伤了周峰的好马！日后咱还得夺回它。”他看看昏迷的周峰心里发誓：放心孩子，我一定把马夺回来。
后来，在执行任务中，司令不断打听枣红马的下落，却始终如石沉大海。连鬼子小队长神田也从据点里消失。不久“七七”事变爆发了，司令给周峰带回一个不好消息：神田已骑着那匹枣红马，进关参加侵略华北的战争。
周峰半天没吭声。唉，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辫辫了！
不久，抗日联军处境更险恶。一天，司令交给周峰一封信命令他说：“小家伙，华北晋南成立了八路军骑兵团，需要你这样的骑手。”
周峰南下喜峰口，到晋南参加了八路军骑兵团，分到了一匹蒙古马。这马通身银白，小周峰给他起名“白雪”。这匹马温顺又勇敢，周峰很快喜欢上了它，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周峰骑着白雪屡建战功，被破例提拔为骑兵连长。
他们团的对手是日本第一骑兵联队，联队大佐曾在喜峰口战役、忻口战役率马队疯狂杀戮，为此，天皇赐他“神勇武士”称号，其战马也被御赐“战神”名号。
在一次战斗中，八路军骑兵团和敌骑兵中队狭路相逢。周峰挥刀领头向日军冲击，身后战士马蹄咚咚，杀喊震天。马刀的森林很快把日军覆盖。周峰冲杀中遇上穿黄呢军装的日军大佐。两人挥刀劈刺，过招两个回合后，大佐尽管凶狠，却跟不上周峰的快刀节奏，躲闪不及，被劈伤左臂翻身落马。
周峰回马冲到近前举刀要砍。那大佐已掏出手枪对准周峰。战马白雪瞬间意识到危险，立即腾起前蹄仰身直立，用身体遮住背上的主人，挡住了大佐的枪弹倒地死去。等周峰从白雪身下抽出被压住的腿，只见大佐的枣红马迅速趴下，待主人爬上去，枣红马腾空跃起，逃之夭夭。
周峰埋葬了爱马，他不吃不喝，在它坟头守了三天三夜，谁也劝不回。
团长特地赶来，到马的坟前三鞠躬。看着难过的周峰，不规劝，也不批评，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默默递给他。周峰接过看了不由一愣，照片上竟是抗日联军支队司令的人头！团长告诉他，半月前，司令被叛徒告密壮烈牺牲。在他遗物中，有一封未发出的信，是写给周峰的：“好好杀鬼子，那匹枣红马算我欠你的。等抗日胜利，我一定选匹最好的马还你！”
周峰眼圈发红，用拳头擂了几下后脑勺，二话没说就跟团长回到连部。他瞅见团长带来三匹马，说是补充营里牺牲的马，让周峰先挑一匹。周峰挨个看了后摇摇头。问清连里马匹牺牲数目，团长派人从团部又牵来5匹马，让周峰再选坐骑。周峰扫了几眼，仍旧摇摇头。
团长说：“臭小子，你挑媳妇哪，这么挑剔！俗话说，骑着马找马，不满意，找到了好的再换嘛！”
曾经沧海难为水，周峰刚失去非凡的白雪，感情上难以割舍，心里根本装不下别的马，嘴上却满怀豪气：“团长，这些马先补充给战士，我失去的战马，自己去战场上夺！”
过了俩月，周峰接到命令：兵工厂遭敌骑兵中队袭击，让他火速援救。他随队及时赶到，把日寇骑兵中队团团围在村头，霎时，杀喊声震天。刀光血影中，日寇骑兵纷纷被砍落马下。不料，一匹彪悍的枣红马疾如闪电，竟独自闯出重围，还是那日本大佐向周峰这边逃来。
周峰抽出雪枫刀骑着通讯员的马迎头截上去。那枣红马低头闯出包围圈，刚开始扬头奋蹄。没想到迎头又飞来八路军坐骑。它一愣，身子略一闪，露出破绽。周峰的马刀已到近前。凭双方速度，只要周峰轻轻一抹，枣红马的头就会滚落地面。就在雪枫刀接触枣红马脖子的瞬间。周峰突然改变了主意，急速把马刀收回。枣红马趁势冲了过去。
原来周峰本想活捉这日军大佐，杀他坐骑，来它个人仰马翻。可关键时刻，才发现那枣红马的外形、奔跑的姿态和无与伦比的速度，让他想起家里的辫辫！他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抬手放了一马。
周峰掉转马头猛追，无奈那枣红马速度极快，转眼一溜烟把周峰甩开半里地。周峰这才举枪一甩，“啪”，日本大佐应声落马，枣红马落荒而逃。
周峰翻身下马，冲马屁股拍了一下，马儿原路跑回。他把大佐尸体拖到附近一棵大树下，自己悄悄爬上树。
不多时，枣红马果然返回了。它先停在不远处，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阵，大概没发现动静，就飞奔到大佐尸体跟前，用嘴轻轻拱他，不见动静。它叼住大佐裤带，想把主人拖走。没想到树上神兵天降，背上嘭地一沉。周峰跳在它背上，抓住它的缰绳。平时这御封“战神”马何等霸气，除了大佐无人敢骑。枣红马又惊又愤，立即扬蹄打了个“立柱”，把还未来得及穿镫的周峰摔下，随即奋蹄急奔。
周峰落马时紧紧挽住缰绳，枣红马拖着倒地的他狂奔，周峰明知危险，如果不松手，弄不好会被拖死。但他就是舍不得撒手：这匹马，是他除了白雪所见过最好的马，松了手，可能再也没机会捉到它。
这马为了甩掉陌生人，拖着周峰四处狂跑，蹚过荆棘，涉过小河，踏过尖利的碎石。周峰咬牙忍痛，半昏迷状态下紧攥住缰绳不撒手。
枣红马终于跑累了，停下来忽忽喘气，通讯员这才赶到。他看到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身躯！他眼泪吧嗒地呼喊连长，好久，周峰才悠悠睁开眼，肿胀的脸挤出一丝微笑，冒出句话让通讯员一头雾水：白雪回来啦！
周峰住院没两天，就裹着满身绷带偷偷跑回营地马棚，看望自己的“准坐骑”。细看，发现这马和自己当年家里的辫辫大不一样。它不但没有辫子，而且鬃短毛硬，通身暗褐色，被战火燎得黑一块浅一块，前脸白毛间翻着两道紫黑伤疤，像爬着两条大蝎子，显得很丑陋，脖子也落下枪伤，使它走路奔跑都歪着脖子。它那双眼睛，不似辫辫那么清亮温情，混浊的眼神充满霸气和野性。他暗暗希望这马就是辫辫。他在马屁股上来回摩挲，马屁股很光滑，没摸到那刺刀造成的肉凸。尽管如此，为纪念爱马，他仍给它起名叫辫辫。没想到此“辫辫”非彼辫辫，对他很排斥，龇牙嘶叫，扬起前蹄踢打。周峰并不在意，牵上它到村外遛马，他紧勒缰绳，试着跨上去。奇怪，那马并没有反抗！这种极具灵性的战马一般不让陌生人骑，它会疯了似的前窜后跳，直到把你甩下来。
“辫辫”一溜小跑。经过一片矮树林时，它突然不听指挥，闪电般钻进树林，向一棵低矮的横树杈奔去。周峰顿时明白：狡猾的家伙，原来是想借树杈给我来个空中截击，把我扫下马！眼见大树杈应面挡来。周峰身子一侧，来了个镫里藏身，人躲到了马肚左侧。那马见此招失灵，又撒腿向一大树右侧冲去，想借树干把周峰顶下来。周峰见事不妙，一低身，从马肚下面穿过，趴到了马身另一侧。
那马见甩他不成，嚎叫长嘶，狂躁至极，竟奋蹄向断崖飞奔。周峰大惊：真是马如其人，你也来武士道精神！不要命的家伙，想跟我同归于尽！好烈性！对不起，只是目前我还不打算当烈士。再说，这样骑马摔死当烈士光彩吗！？
眼见快到悬崖边，周峰急中生智，脱掉棉袄往马头上一罩，两胳膊死死搂住蒙面的马头。马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出气不畅，不由马失前蹄，被乱石绊倒在地。
经过这番折腾，马儿的锐气受挫，身心疲惫，乖乖驮着新主人回营。
此后，周峰把慰问他的日本肉罐头打开，经常给“辫辫”加餐，每天带它村外遛马。在村外小河边，周峰经常为它洗澡，用马刷细细刷理它的鬃毛。“辫辫”慢慢接受了周峰，当他走进马棚，马儿会高兴地摇尾，点头。
人和马刚熟识不久，就迎来了一场伏击。周峰带领骑兵连埋伏在山顶，山沟里走来了日军的辎重队伍。那嫩绿的军装，红白相间的膏药旗，阵阵马嘶伴着叽里呱啦的日语，触动了“辫辫”的神经，大概朦胧中它想起过去熟悉的环境。只见它长啸一声，纵身跳起来，就要向山下奔去。把攥着缰绳的周峰也带出掩体。马嘶声惊动了山下日军，一阵机关枪扫过来。
“你找死呀！”周峰赶紧把马推倒，扑上去死死压住，用身体掩护它，及时发出进攻的信号弹。
战斗胜利结束了，但周峰的脸阴雨密布。幸亏对手是敌辎重队，战斗力不强。若是伏击敌人主力，“辫辫”一折腾，提前暴露自己，会给战斗造成多大麻烦。回到驻地，他把缰绳扔给饲养员兼兽医老胡说：“这家伙阵前闹事，给我关它三天禁闭！”
老胡不敢多问，没听说过，一匹军马如何关禁闭？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在马厩里把“辫辫”的缰绳拴得短之又短，每天只喂草不喂料，不遛它也不给它洗澡。周峰说到做到，尽管思念马儿，他硬憋了三天不去马厩。直到第四天一早，他才忍不住跑到马厩。马儿见了他，激动得打着喷嚏，欢快地嘶叫，挣着缰绳把头往周峰脖子上蹭。周峰绷着的脸才绽开笑容，又带它去河边洗澡。亲自在河里捞鱼摸虾，回去给“辫辫”煮熟吃。
马儿的鬃毛渐渐长长了，周峰如当年妈妈那样，耐心地给它编起了维吾尔少女的辫子。编着编着，他恍惚觉得，眼前的马儿就是自己原来的“辫辫”。
一天，周峰接到任务，亲自送总部首长过封锁线到延安，回来时，半路和鬼子巡逻队遭遇。他身负重伤，咬牙策马逃脱到山坡，昏迷后摔趴在地上。
“辫辫”用嘴拱拱他，不见动静，伸舌头舔他眼睛，不见张开，急得乱转。忽然，它用嘴叼住主人的裤带，叼着他走向两块岩石。两块岩石约一米高，相距不到一米远。“辫辫”把周峰身子搭悬在俩岩石上。自己趴下来，前后腿几乎成一百八十度，艰难前进，慢慢爬到俩岩石中间，才弓身站立，周峰的身体就自然搭在了它背上。一路上，“辫辫”驮着周峰，饿极了，啃啃路边的树皮、草根。渴了，就舔舔车辙沟里带冰碴儿的脏水，硬把周峰一条命捡了回来。
周峰住院一星期后，兽医老胡来看他，报告了“辫辫”得病的消息。原来，自驮周峰归来后，它就不爱吃东西，后来，肚子胀大，圆鼓鼓的像怀孕一般，敲敲它的肚子，嘣嘣的，像敲鼓，而且大便全无。
“结症？！”周峰如五雷轰顶。要知道，结症是马匹最可怕的病，每年连里都有几匹马死于此症。他穿着病号服，跑回了营部马厩。
辫辫像换了匹马。浑身干瘦，肚子滚圆。倚靠着柱子勉强站立，保持着马的尊严。他一把搂住马头默默淌泪。为了救自己，你才劳顿得病，是我害了你呀。忽然他觉得脖子上落下了什么，一阵冰凉。抬起头一看，原来“辫辫”也在流泪。
他恳求兽医想尽一切办法救它。兽医摇摇头说：“药物已无法救它，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用手掏，把它肠子里梗塞的血粪掏出来。让肠道顺畅、消毒或许还有一救。”
兽医伸出右手，那手刚被一匹发情母马咬了，伤口已感染。这样的手伸进马肚子会给它带来更大危险。周峰洗了手，胳膊用酒精消毒后，抹了层香油。开始给马屁股周围擦拭消毒。这时他发现，马毛下面，有一颗星星状平光的疤痕！这是肉凸经过数年的岁月自己慢慢地平复、变得光滑了啊！怪不得当初摸它屁股没摸到肉凸！他心里一颤，辫辫！你果真是我家那个辫辫！？他搂住它眼泪吧嗒滚落。可恶的鬼子神田，竟把你变成这样！我都认不出你！难道你把我也忘了？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枪林弹雨，刀光血影，血与火的历练，你总算回到我身边！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慢慢把手伸进它肛门。马儿凄厉地嘶叫，浑身打着冷战。周峰狠下心，一点点抠掏，掏出一块块带血的粪便和血块。马儿疼得顺脖子流冷汗，很快昏了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积便竟掏出一大盆。给它清洗肠道后，周峰身上的病号服，沾满一道道黑血，一片片绿粪，跟迷彩服似的。他衣服也不换，甩下军帽，默默低头守着昏迷的辫辫。
一天一夜过去，马儿没有醒。周峰不听兽医劝，固执地不离马厩。难过中病累交加，竟躺在干草堆上睡着了。梦里，他遇见妈妈亲吻他。激动中醒来，看见辫辫跪在身旁，嘴里发出呜咽声，用粉红的舌头正轻轻舔自己额角的伤疤。嗨，辫辫你终于认出我了！
1942年，鬼子进行疯狂大扫荡。为保证总部和主力部队的转移，周峰的骑兵连执行掩护任务。他们牵着近万名鬼子，边打边走，到了黄河边只剩下30余人，被围在了河边的小山上。鬼子并不急于进攻，觉得山上的八路已弹尽粮绝，迟早是囊中之物。
天气酷热干燥，山上没水，战士干渴得嘴唇干裂流血。眼见黄河近在咫尺，却连一滴水也喝不上。这时，周峰打开自己和通讯员的背包，把几床棉被搭在辫辫的身上。再用背带捆牢，在与辫辫耳语了一阵后，拍拍它的屁股，马儿离开阵地，直奔山下。
辫辫冲到鬼子的阵地，跳过壕沟，绕过地堡，径直朝黄河奔去，鬼子很快发现了它。因为它曾是御赐“战神”，鬼子军报上登载过它照片，许多鬼子都认识它。他们呼喊它拦截它，但马儿不予理会，它灵巧地躲过拦截，跑到黄河边，一头跳进水里。喝足水，立刻跳上岸，又是冲过拦截，向山上跑去。鬼子呼喊但不敢开枪。天皇御封的“战神”，没命令谁敢击毙？
马儿顺利跑回到周峰跟前。周峰早准备好行军锅，他赶紧取下湿淋淋的棉被，在大锅上使劲拧起来。潺潺水流滴在锅里，不一会就挤满一大锅。
当晚，战士和马儿，像品尝美酒一般喝完这些水后，精神倍增，他们随即跟着连长周峰突围。骑兵们挥刀砍冲，旋风般冲过鬼子阵地。鬼子梦中醒来，骑兵已冲到封锁线边缘，鬼子的机枪疯狂扫射。冲在前面的周峰身中两弹，险些落马。
战士们围拢过来，周峰果断命令他们火速往西突围！
战士流着泪纵马挥刀往西冲去。周峰伤口血流如注，他搂住马脖子，独自驱马朝黄河走去。看着追上来的鬼子，他轻轻吩咐辫辫：“下河！”辫辫驮着他一步步走向河心，他昏迷过去。
鬼子聚在岸上，用日语呼喊“战神”回来。马儿似乎没听见，继续前进。滔滔黄水没过了马肚，逼近马背。马背上的周峰被冷水激醒。他唤住辫辫说：“好，就到这！在这告别吧。下辈子我做骑手，还找你做伴。”他在马背上亲吻了一下，对它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往前游！逃命去吧。周峰拖着身子艰难滑入水中，可是，他身子并没有沉下。原来辫辫伸嘴叼住他的衣领，死不撒嘴，吃力地带着他奋力向前游去。身旁的河水中，漂起一条长长的暗红色血带。
游到江心，一排浊浪打来，人马一齐没入水中，再也没有浮起。
岸上的鬼子，不知是被“战神”还是为对手的气势震惊。他们纷纷脱帽，肃立默哀。
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万马奔腾般的黄河怒涛，滚滚东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