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学低年级时，曾有一个冬天放了学就往医院跑。
那里吸引我的原因就在于奶奶在那儿，奶奶在打鬼子时负过伤，解放以后总住院。当然了，我也有放学回家了，到傍晚再去医院的时候，这是给奶奶送饭去。印象中，医院的走廊很长，而且那时候的患者不算多，走廊上时常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加上灯光幽暗，那些立在走廊一侧的练针灸用的模特儿就有些怕人了。
我喘了粗气站住，想等别人过来一道走却没有人来。
没法子，只好硬了头皮往里走，不敢往旁边看。其实，越这样子越觉得周围阴森森的怕人。头皮都麻了。
到了病房里边，我还在喘粗气。
奶奶总能知道我什么时候来，可能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了吧。我一到门外，她就为我开了门。我进屋，奶奶一手轻轻拍我的脸，一手为我捋后背，一下又一下的怪舒服。我爱面子，不愿向别人暴露我的怯懦，奶奶知道我，很顾及我的自尊心。
每次见到奶奶的时间不长，我就知道等待已久的事儿要开始了。
逢这时，奶奶先是得意地伸一下腰，动作有趣地往桌子前走，做出伸手要拉抽屉的架式。可这次，我把奶奶的手拦住了。
我说，爸爸说不能和奶奶抢东西吃。
奶奶的手停住了，笑眯眯地说，不是你抢，是我的奖赏哩。
我乐了，说，能找出说服我爸的理由当然好了。
奶奶像将军那样大声说，我要奖赏勇敢的男子汉。
我随即挺起了胸，告诉奶奶，今天上课的时候我听奶奶的话了，我勇敢地第一个举手发言了。
奶奶也挺起胸说，你不仅仅是在学校里勇敢，在给我送饭的时候更加勇敢。
我有点愣神。
奶奶不管我脸色难堪，继续表扬我。
她说，你一个人，勇敢地面对走廊里的塑料模特儿，敢于走近它，看清它，而不是吓得不敢瞅它。对不对？因为你知道，面对敌人，你越是不敢瞅他，他就越会欺负你。
她像元帅那样挥手夸奖手下的勇士。
我的脸完全红了。
我知道奶奶是在引导我。可是，她怎么知道我不敢瞅走廊里的模特儿呢，一定是小姑姑告诉她的。以前几次送饭，回家小姑姑一再问我细节，我忍不住告诉小姑姑有些怕走廊那些假人。
要说，我奶奶可不简单。
她可是打过鬼子的“抗联”女战士呢。要不，公家怎么可能让她在医院住单间，还天天给她水果吃呢。
我拍一下胸脯，老实告诉奶奶，以后，我以后再不会害怕假人了。
奶奶一下子笑着鼓掌了，一边说，军中无戏言。
奶奶笑起来就更慈祥了，满脸的纹络生动极了。
我这时赶紧双脚一碰，敬了一个军礼，喊，是！
因为我就知道奶奶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了。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她慢悠悠地拉开抽屉……于是，等待已久的味道喷薄而出，我的鼻翼扩大再扩大，呼吸加深又加深。那股子至今难忘的香味瞬时间充满了整个屋子。奶奶那一双好看的手伸进去，拿出来的是一块金澄澄的苹果，半个。
有时候是四分之一个，一般都是半个。
奶奶吃苹果，总是切开，用缴获鬼子的小铁勺子一点一点刮了吃。
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偏僻地方，水果只可能在除夕夜才能见到——是泡在冷水里一点点化冰的冻梨，黑色的。夏天偶尔也能吃到苹果，小的，发青的那种。而这种黄澄澄颜色的，只有在奶奶住院时我才知道有。味道不用提了。
有时候，奶奶的宝贝抽屉里还能看见神奇的桔子呢。小时候，我只有在奶奶这儿吃过桔子罐头。它的颜色比黄苹果更加美丽。我都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了，一瓣一瓣的游在比蜂蜜还甜的水里边。据说，这是组织上为奶奶特供的。
吃得极其缓慢，我调动起全身的各类器官协同作战，让珍贵果品里的每一丝营养都能够被消化吸收。
现在，当我给儿子描述这一切时，他总是露出不屑的神情，以为我故弄玄虚，或者评论我们那时候太可怜了。我告诉他生活中的快乐才最重要，现在的物质这么丰富了，可你从中体验到多少快乐呢？他摇了摇头。
越是简单的东西越能带给人们快乐。
当时我一边吃，一边跟奶奶说，我回家要主动跟我爸爸讲，在奶奶这儿我勇敢地消灭了一些水果。奶奶要我尽管放心，她会对我爸爸说的，她是奖赏我。
听奶奶这样说，我真正放心了，说，吃了奶奶的东西，我以后就更加勇敢了，奶奶请放心。我打了一个立正。
小病房于是充满了奶奶和我的笑声。
笑声超越时空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