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一个转角,停了下来。在修船厂后方松垮的帆布顶布下,耸立于一批垫木上的,是一艘木板船壳的双桅帆船。长度大约七十英尺,大概有半个世纪的船龄了,尽管没有上漆,两根船桅也还没竖立在桅座上,但显然地,这艘船一度非常完美。
无论船主是谁,都利用这个修船工坊几乎失传的技艺,开始整修它。但是从尾舷板上积的灰尘看来,船主不是没了钱,就是没了兴趣。我走得更近,把帆布顶拉开一角,让更多光线照在船身上。我一直觉得,再没有什么比一艘弃船更悲惨的事情了,但之前的整修工作非常出色,也使得这艘船在窘迫的状况下有了点起码的尊严。
多亏比尔在长岛海湾所教过我的一切,我学习到很多关于船的事情,只要看看这艘船,我就明白它几乎可以平安度过任何恶劣天候。
“这艘船要卖。”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以这个寂寥的小村而言,他的英文非常不错。
我转身,猜想他就是工坊的老板。他三十来岁,一脸殷勤的笑容,大概正努力在这一行奋斗,同时让他的村子生存下去。
“一个俄罗斯有钱人发现了这条船,带来这里,”他说。“它全盛时期赢得过法斯耐特杯、横渡太平洋帆船赛、悉尼到霍巴特帆船赛,以及大部分著名的远洋帆船赛。刚送来的时候,船已经在希腊小岛停着烂掉好多年了,所以我们就从龙骨开始整修。”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那个俄罗斯人没再打电话来;更重要的是,账单也没付——我猜想他要不是破产了,就是被另一个俄罗斯新兴富豪给杀了。”
大概是后者,我心想:俄罗斯大部分的争执都是用这种方法解决的。修船工坊的老板指着一把靠在船侧的旧梯子。“请吧。”他说,于是我爬上去,来到宽阔的柚木甲板上。
我看到驾驶舱设在很偏船尾,低矮而安全,不过舵轮的位置很高,可以俯瞰海面。不难看出那个俄罗斯人为什么会想抢救它。
我缓步进入驾驶室,往下继续走过厨房和卧室。我年轻时驾船的那几年,曾听很多人说,一辈子会有一次,你会碰上一艘船对你说话。眼前我知道,无论是好是坏,这艘双桅船注定是我的。
那个工坊老板跟着我上船,我从前舱走出来,发现他站在一组绞车旁。“这艘船上漆要花多久时间?”我问。
“一个星期。”
“要配上一套船帆可能会是问题——”
“我们还有原始的——上头有补丁,不过还可以。来办公室,我可以拿数据给你看。”
二十分钟后,我谈定了一个价钱,另外又加了两万元更新航海设备,同时在船上储存食物、燃料、饮水。我跟工坊老板借了手机,走到外头打电话到纽约给芬拔·汉若亨,请他把钱汇到工坊老板的账户。
芬拔没问这些钱是要做什么的,他一听我人在土耳其,大概就假设我正在帮国家出任务,于是没有逼问。挂断电话之前,我又要他也汇三万元到悉尼医生的账户,以酬谢他帮我的一切。我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往后我就睡在这艘船上,监督一切该做的整修工作。我随身带着自己的背包,里头放着我那把SIG手枪和四封信,其他的我都不需要了。总之,我从来不喜欢道别。
我回到老板的办公室,想到有件事忘了问。“船名是什么?”我问。
“游牧人。”那老板说。
我点点头。对于这艘双桅帆船是否注定属于我,如果之前我还有任何怀疑,听了船名后就完全确定了。我想我之前提到过——“撒拉森”这个单词在古代的意义,就是指漫游者,也就是游牧人。
51
在一个星期一清晨,我就启程离岸,尽管这艘船真的太大了,单独驾驶有点吃力,但我以前跟比尔学到的技巧纷纷涌上心头,于是我发现,只要野心别太大,我就可以操作得还不错。
不过这艘船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刚漆好的船壳、褪色的船帆,还有带补丁的大三角帆,不过也不必担心:夏日旺季早已远去,冬天逐步进逼,我能看到的其他船,通常都在远远的地平线。
随着信心逐渐增强,昔日的航海技术也逐渐恢复,我发现游牧人的速度依然很惊人,过了三星期,我就飞快接近意大利,打算沿着亚得里亚海北上,到克罗地亚的斯普利特。
我在希腊西岸驶入一个偏远小村,以便加油并采买补给品。村内只有一家杂货店和一个破旧的突堤码头,老店主帮我加满柴油,又把我买的水果和牛奶放进条板箱里,然后在上头丢了一沓前几个月卖剩的《国际论坛报》。
“这还不如给你看,反正我留着也是烧掉。”
两天后,在傍晚的落日景色中,我驶过一片空荡的海岸,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最后几份报纸。此时我看到了一则小新闻,排在很后面,紧接着财经版。那则新闻一点也不起眼,就是你常会看到的那种,只是报道希腊警方刚刚发现,有关一名年轻美国女子从她豪华游艇的后方落海致死一案,没有任何可疑状况。落水地点是在派对小岛米克诺斯的海岸附近。
“这名女子是一位富有的遗孀,她的前夫是汽车企业继承人道奇——”我往前坐,很快浏览过底下几段,找到了名字:卡梅隆死了。根据警方的说法,她是喝酒又嗑药后,从她游艇的后方落水——报道说,当地法医发现,她体内有酒精和几种派对助兴药物。
报道还附了一张卡梅隆和英格丽挽着手的照片,两人站在一栋壮观的巴洛克建筑外,跟那只杂种流浪狗一起合影。我愈来愈担心,赶紧看完那则报道,好搞清到底怎么回事。
往下过了几段后,我看到答案了。上头说卡梅隆才刚再婚,跟她最近在土耳其博德鲁姆认识的女人英格丽·柯尔共结连理。
“这对新人是德国允许同性婚姻合法化的第一批受益者,”那篇报道说,“她们飞到柏林,在该项法令生效后的四小时,就在市政厅公证结婚,两名证人是她们在外头街上临时找来的陌生人,一同见证的还有她们养的狗强卡罗。”
“然后这对新人回到她们的游艇上,展开蜜月之旅——”
我站起来,走到右舷的栏杆边,试图呼吸。太阳此时与海水交融,但我几乎没注意。英格丽说得没错:我当初连一半都不明白。但我确定现在我明白了。
我的所有经验、所有直觉都告诉我,她们一成为合法夫妇,离开柏林的那一刻,卡梅隆的人生其实就结束了。虽然我无法证明,但我相信英格丽在“9·11”事件的骚乱中所想出来的这个绝妙计划,有个秘密的附录是卡梅隆一直不晓得的——英格丽要确保自己成为道奇财富的唯一继承人。但难道英格丽不爱卡梅隆?我问自己,调查的本能又冒出来。但我已经知道答案——她曾被这个长年爱人背叛且抛弃过。她不爱卡梅隆,她恨卡梅隆。
当然了,我相信她要隐藏自己的真实感觉不会太困难:她是个演员,而且会把这个角色演到底。她知道,只要她们结婚,就根本不必让卡梅隆立遗嘱——身为合法的配偶,她会继承一切财产,即使卡梅隆是在没有立遗嘱的状况下死亡,也没有影响。
剩下的想必很简单——狂欢到深夜时,两人走到船尾,在月光下的最后一次拥吻,同时在那艘大游艇迅速运行之下,伸手把卡梅隆推出栏杆外。
我在昏暗的余晖中垂着头,很气自己居然没有预料到,即使老天在上,英格丽警告过我。我离开栏杆,回到船舱里察看报纸的日期。
那是一个月前,过太久了——那艘船应该卖掉了,剩下的钱也都通过一连串无法追踪的离岸公司,最后转入一个像瑞雪卢那样的银行。
像英格丽·柯尔(或者无论她的本名是什么)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换个新的身份,展开新的人生。我知道她如今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以她的绝顶聪明和灵光,当然懂得保护自己。
她是我碰到过的最厉害的高手,但是……但是……我有个强烈的感觉,在某个地方……某个陌生的海滩……某个异国城市的街道上……塔林或是里加……杜布罗夫尼克或是克拉科夫……我将会在人群中看见一张脸……
52
入夜许久之后,我仍坐在甲板上,想着那两个女人,还有让我们人生彼此交会的种种事件。
身为一个情报员,黑暗向来是我的朋友,但自从去过死亡剧场后,我就对黑暗有一种恐惧,而且我怀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别的东西让我这么害怕了。于是我站起来要去打开航行灯,顺便检查一下航行方向。在甲板上走到一半,我停下来。
我的航向似乎早就注定好了。我望着天空中群星的排列、月亮的位置,还有一片漆黑的大海。我仔细倾听时,只听到一片静默,响亮得像在呐喊。
我来过这里。
那是在椭圆办公室那一夜,我望向窗外时,所看到的未来景象。就像当时我所看到的那片刻画面,我独自在一艘旧帆船上,船帆补丁且褪色,风把我吹入黑暗里,在无边的大海中,船和我都变得愈来愈小。
眼前就是那一夜,就是那一刻,我在汹涌的大海中独自等待,几乎不敢呼吸。风又吹起了,很快变得更强,游牧人倾向一侧,船首激起白色浪花。船行更快了,我走到栏杆边操纵绞车,船帆的索具在压力下开始发出声音,于是,尽管这片黑暗的海洋空无一人,我却觉得不再寂寞了。
比尔·莫道克操纵着另一个绞车,他宽阔的肩膀转动着,朝我大喊大笑,好让船再度抬头迎向风中。
在前方甲板上,一个女人手忙脚乱地设定航行灯。因为我母亲死时我年纪太小,所以我对她的记忆非常少,我心中暗自痛苦的秘密之一,就是随着每过去一年,我就愈不记得她的脸。但今夜,在航行信号灯的照亮之下,我清楚看到了她,任何细节都没遗漏。
我后方有人声传来,说着波兰语。我所见过那张照片里带着子女一起走向毒气室的女人,现在也在我的船上。这会儿她坐在驾驶舱里,变老了,但是很开心,她成年的孩子和孙子女们围绕着她。
没错,凡人终须一死,我所见过的也的确是死亡画面,但不是我的死亡——而是另一种死亡。我是在跟过去的所有鬼魂说再见。就像多年前那个僧人在前往坤戎的路上所告诉过我的:如果你想得到自由,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手。
在那一夜的穹苍之下,航行在暗酒红的大海上,我明白了自己生来就属于间谍世界,我注定要当情报员。不是我选择这样的命运,我从来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但反正我拿到的就是这样的牌。以往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但那一夜,我明白那是一种恩赐。
而且我知道,不是今年,但或许明年,我会回到纽约。到了某个特定的日子,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我会去靠近坚尼路的一栋大楼按门铃,走楼梯上去,来到某一户门前。
公寓的门会打开,进去之后,我会看到一张准备好给三个人的晚餐桌,因为我知道住在里头的那名男子会说到做到。
在瑞秋的注视下,“战斗小子”会大笑朝我伸出双臂。过了一会儿,我们会打量彼此,他会问我为什么去。
我会微笑,什么都没说;但在我心里,我知道答案,我会很清楚我抛在脑后的是什么:那是写在《圣经·马可福音》第十六章第六节的文字。
那是记述着从死亡归来、重新复活的史诗故事中的一部分。“他复活了。”那一段里头这么说。
他复活了。
注释:
[1]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即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因在1916年至1918年的阿拉伯大起义中作为英国联络官而闻名。文中的这段话摘自他的自传体记录《智慧的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