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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夜里,我躺在旅馆房间好几个小时都没睡,思索着如果有了机会,我该怎么审讯扎卡里亚·纳苏里。
我判定,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是连珠炮似地持续问一大堆问题,绝对不给他机会猜测哪些问题我知道答案、哪些我不知道。我得把知道和不知道的混合得不露痕迹,让他完全不敢冒险撒谎,而且我必须问得很快,让他没有时间思考或犹豫。
几个小时前,我就知道这个办法很困难了,而现在身体和脑子都饱受伤害之下,我更没把握自己能够进行。只要犯一个错,只要被他成功骗了一次,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如果你撒谎,有一个问题答得不对,”我告诉他,“我就会射杀你,然后把手机挂掉。你也知道,博德鲁姆那个人已经接到指示,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儿子了。我讲得够清楚了吗?”
我没等他回答。“帕特罗·尼可莱德是谁找来的?”我说,很担心自己受伤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第一个问题就让他猝不及防。没人提起过那个老希腊人的名字,我看得出撒拉森很惊讶我怎么会知道。他已经开始防备了。
“我妹妹。”他回答,想表现得好像无动于衷。
“她十二岁的时候,拿过一个作文比赛冠军,是什么样的作文?”
“英文——英文写作能力。”他一定心想,他们去哪里问出来的,谁会晓得这种细节?他母亲——?
“你被炮弹碎片击中脊椎时,是在哪个医院治疗的?”
“加沙医院。”
我的问题范围遍及全世界,在几十年间跳来跳去——
“你妹妹会水肺潜水吗?”
“我父亲教过她——在她小时候。”这大概是正确答案——他们的父亲曾服务于红海海洋生物学研究局。
“你击落过几架雌鹿武装直升机?”
我检查一下手机的麦克风,很希望布瑞德利在记录——以我的状况,我不确定自己能记得这些答案。
撒拉森很震惊——现在问题跳到阿富汗了。“三架,有些人说四架。”他回答。从他脸上看得出,他在想我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跟苏联的战役结束后,你去哪里买到死亡证明的?”
“在圭达,巴基斯坦的圭达。”
“跟谁买的?”
“我怎么知道?!那是在市集里。”
“谁给你新身份的?”我直盯着他的眼睛。
“阿布都·穆罕默德·可汗。”他回答的声音稍稍轻了一点,我猜想是因为他出卖了这个人。很好。
“大声一点,”我说,“你小时候在吉达那个家的地址。”
“你知道的——你都看过照片了。”
“我还去过,那照片就是我拍的。”我回答,“你在阿富汗作战时,基地在哪里?”
“兴都库什山,一个小村名叫——”
我又开口,声音压过他,让他以为我已经晓得答案了。我发问速度一直很快,毫不松懈。“你新身份的国籍是哪一国?”
“黎巴嫩。”
我得到第一个真正想知道的答案了:他的国籍。有了这个,必要时我们就可以追查他。范围逐渐缩小了。
在博德鲁姆的那栋房子里,布瑞德利手机紧贴着耳朵——设法要听清一切,面前的工作台上摊着一堆纸,同时拼命写着字,因为我问的速度太快了。
他后来说,当时听着我的声音,他几乎确定我随时都会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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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舀了一掌水泼在脸上,只求能让自己撑下去、能舒缓疼痛,减低似乎已经开始的发烧状况。“谁是扎伊尔德·宾·阿布都拉·宾·马布鲁克·比希?”我问道。
“国家行刑官。”撒拉森回答。
“哪个国家?”
“沙特阿拉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暂停一下,于是我明白这么多年后,那个伤痛还是记忆犹新。
“他杀了我父亲。”
“快一点!”我警告他,“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他才刚开口讲了一点,我就又问了下一个问题。“你是什么血型?”
他才讲了一半,我就又问了下一个问题。我得让他一直忙不过来——
“Amphiprionocellaris的俗名是什么?”
“小丑鱼。”
“你是在哪里拿到医学学位的?”
“贝鲁特大学。”
“学费谁付的?”
“奖学金——美国国务院的。”我没反应,不过——没错,很合理。
“你小时候在巴林,到了哪个清真寺?”
我记不得名字,但撒拉森的回答听起来正确。“这清真寺属于哪个团体?”我又问。
“兄弟会。”
“你工作的最后一所医院叫什么名字?”
“艾尔米纳区医院。”
这是第二个我真正想知道的:医院里会有雇用记录,也会显示他拿到黎巴嫩护照后所使用的名字。
“院长是谁?哪一年开始?哪一月?”
撒拉森别无选择,只能回答——我丢问题的速度快得毫不留情,但自己也付出了庞大的代价。我所剩不多精力消耗得很快,而且现在我确定后脑的疼痛是发烧的症状——我想有个伤口的感染已经开始影响我全身。快一点,我告诉自己。快一点。
“你儿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阿米娜。”
“姓艾巴迪?”
“对。”他回答,对我的所知很震惊。
“她还用过其他几个名字?”
“四个。”
“告诉我阿克萨烈士旅和你儿子那家孤儿院的关系。”
“孤儿院是他们出资成立的。”
“你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一颗以色列的导弹。”老天,他的声音好悲痛。
“尼可莱德那个死在圣托里尼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什么?”他反问,困惑又绝望,“又回到希腊人了?!”
他不晓得下一个问题会是什么,这给了我力量。我明白,自己漫长旅程的每个细节都算数,每一条线我现在都用上了。就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补上漏掉的每一个针脚。没有一件事是白费工夫。全部都算数。
“那个儿子的名字?”我再问一遍。
他试图回忆,或许甚至不确定自己听过。“我不……我不……”他慌了起来。“克里斯多福,”他说,但他不确定。“不,不——”
“克里斯托。”我说,让他过关。
“你到博德鲁姆的前一天在哪里?”
“德国。”
我想这是实话——一定是个附近的国家。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两个月。”
“你参加的清真寺在哪条街上?”
“威廉街。”
“哪个城市?”
“卡尔斯鲁厄。”
“你在兴都库什山杀掉的那三个外国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我不记得了——”
“名就好!他们彼此间怎么称呼的?”
“珍妮卡——”
我没等他讲完。我自己也不记得那些名字。“你利用一个网络留言板跟你妹妹联系吗?”
“对。”
“谁是小丑鱼?”
“我的昵称。”
“你在兴都库什山的时候,你儿子生了什么病?”
他瞪着我——见鬼了,我怎么会知道他儿子生病了?
“感……”
绝望之际,他想撒谎,测试我,但我盯着他,他又觉得最好不要。
“流行性脑脊髓膜炎。”
“太慢了。不准再这样。卡尔斯鲁厄最大的饭店叫什么名字?”
“德意志国王。”他说。
“你在那边工作过吗?”
“那个饭店?”
“卡尔斯鲁厄!”
“是的。”
“哪里?”
“凯隆。”
这个名字对我毫无意义,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全名。”
“是个美国公司,那是——”
“全名!”
撒拉森满头大汗,大概正在设法回想公司前门的招牌,但是脑袋一片空白。我拿起电话要跟班说话——就好像我要威胁那个男孩似的。他想到了——
“凯隆制药有限公司。”
“你小时候去的那个清真寺叫什么名字。”
我其实不在乎——我看到撒拉森放松了,只是下巴周围肌肉略微松弛,于是我知道卡尔斯鲁厄和那家制药公司是热区里最烫手的信息。
“你在艾尔米纳工作时的地址?”
撒拉森几乎跟不上我的速度,但他还是告诉了我。他没讲完,我就又发问——“给我三个名字,让我能确认这个地址。”
他讲了,但我其实也不在乎艾尔米纳,虽然我猜那里就是他合成病毒的地方。
“你在凯隆是做什么工作?”我又回到我真正想问的地方——热区。我从他的脸看得出他对这个范围并不热衷。
“运输职员。”
“上司的名字?”
“赛达——”
“你值哪个班?”
“大夜班。”
“凯隆的主要业务是什么?”
“制药。”
“哪一类药?”
“疫苗。”
我赌了。大概是我毕生最大的豪赌,但一个医生去药厂的运输部门上大夜班,可不会毫无目的。
“那些病毒是什么时候离开卡尔斯鲁厄的?”
他稍微暂停一下,我把电话拿到耳边,准备要引爆了。他瞪着我又等了一下。
“昨天。”他轻声说。
我觉得秘密的巨大石塔轰然倒塌,一阵解脱感好强烈,让我一时之间忘了疼痛。我现在知道了:在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一批被天花病毒污染的疫苗已经离开了德国一家叫凯隆制药的公司。
这些病毒已经运到美国了,或者快到了,我最急迫的想法是:多大?这个攻击的规模是多少?
“有多少剂?”我说。
“一百……”
他话中有小小的音调转折,语尾稍微降低,好像试图摆脱什么,让我警觉起来。我的手机还贴在耳边,那把SIG枪在另一只手上,于是我用枪管指着他的脸——
“我只会再问你一次。多少?”
他似乎垮了。“一万剂。”他说。
我花了好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反应。一万剂?!这个数字一定是实话,因为太惊人了,不可能是撒谎。那一刻,我把拼图的最后一块放进去了。以这个攻击的规模和现在这个季节,这批病毒只可能放在一个地方。我很确定我知道是哪里,也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经过了感觉上好像是半辈子的时间,我终于没有任何问题了。
我靠着水槽,身上痛苦不堪,早就筋疲力尽,而且发烧愈来愈严重,汗水也开始流下脸颊。
我抬起目光,看到纳苏里还是瞪着我。他知道为什么审讯停止了,因为我已经查到自己需要的一切信息,也毁掉了他这么多年来辛苦工作、给予他生命意义与重量的唯一事物。他正要说什么,大概是要以上天之名诅咒我吧,但他没有机会。我们看到库马利奋力跑向我们。
“他们来了。”她喊道,踉跄着停下。
“一起?”我问,很快甩开疲倦,“有谁落在后头吗?”
“不,三个人一起。”
这给了我机会——如果他们分批回来,后头的人听到枪声就会警觉,而我们要对付的是拿冲锋枪的混蛋。如果出其不意,而且三个一起解决,会是最有胜算的。
我听到布瑞德利在电话那头大喊,显然担心出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询问停止了。我赶紧举高电话。
“有麻烦,”我说,“你先别挂,三分钟——”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开始伸展我发肿的手指,想判断我能不能扣扳机。有件事很确定——因为我的一只脚毁掉了,没办法站着,甚至蹲着都不行。所以我需要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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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贝瑞塔手枪飞过空中。是从我口袋里拿出来,赶紧丢给库马利的。她接住后看着我,很惊讶。
“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博德鲁姆的那个男人可不会接受任何借口。他会射杀那个保姆。所以你最好保住我的命。懂了吗?”
她正要点头,但她哥哥插嘴:“这种事不能交给她,她是女人。把枪给我。”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但忍住了没多说——以他的背景和信仰,我早该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我说。
“你知道我以前杀过人,”他又继续争辩,“而且我的准头比较好。给我吧。”
“不,”我断然说,“我不信任你——而且,反正你要当诱饵。”
他想问——诱饵?但是我没时间解释了,只是转向库马利。“你杀过人吗?”
“从来没有。”她看起来好像也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那只要记住一件事——你不是在射杀别人,而是在救你侄子。”
我叫她赶紧到一堆落石后头,那里不但有掩护,也可以清楚看到那三个人。“你的目标是那个老头,”我说。“他会比较慢,而且他只有手枪。我会设法对付那两个拿冲锋枪的。
“我会坐着。诱饵会站着,假装他还在问我话。你一看到我侧身着地,就开火。
“瞄准尼可莱德的胸部,他倒下,还是继续开枪,知道吗?噪音总是有帮助的。”
我抓起那个光滑的冷冻柜钢盖,靠着一根倒下的柱子放好。然后自己放低身子,靠在水槽上,半背对着走近的敌人。
当他们看到我垮坐在那边,没有面向他们,就不会怀疑有什么不对劲,也不会看到我大腿上的SIG手枪。那块光滑的冷冻柜钢盖不是什么好镜子,不过还是管用:可以让我看清战场和三个敌人走过来的确切位置。
我听到库马利低声说:“他们来了!”
我把SIG手枪的保险打开,希望库马利在焦虑的状况下也能记得做同样的事情,撒拉森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着我,我们一起等待着。我呼吸沉重,目不转睛瞪着那块光滑的冷冻柜钢盖。
尼可莱德和另外两个人走近来时,我看到他们映在镜中的身影,逼自己等到狙击手所谓“最大杀敌距离”的那一刻。四秒钟……三秒钟……
太阳微微移动,一道直射的光柱穿透破烂的屋顶,照在冷冻柜盖子上,刺眼的亮光立刻吸引了那三个人的注意力。
尼可莱德不笨——他发现那个钢盖换了位置。他眯紧眼睛,看到我在观察他们,便大喊着警告那两个阿尔巴尼亚人,冲向旁边拔出枪。
我肩膀着地,开始翻身成射击姿势。库马利的贝瑞塔开枪了,但没射中任何东西,更别说那个冲刺的老希腊人了。
我在泥土地上翻滚,被打烂的脚和伤口痛得我大喊起来,然后我瞄准肌肉男。他正拿着冲锋枪扫射,打算把那个水槽和周围的一切轰烂,包括我。
没有武器的撒拉森飞跳起来,想爬到碎石堆后方寻找掩护。
我仰天躺着,手指放在扳机上,但是手指肿得太严重了,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绝望之际,我朝肌肉男连开三枪,努力让三枪分散位置。正常状况下,我开的第一枪都至少会命中目标,但这回一点都不正常,于是前两枪都没射中。
第三枪射中他的腹股沟,并不致命,但因为距离太近,子弹的冲力把他往后撂倒。他的蝎式冲锋枪落地,双手抓着胯下残存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