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扔下步枪,倒地大喊。我转身,迅速扑向他,用我的身体盖住他的,然后抓着他一起翻滚——子弹纷纷击中我们周围的松垮土壤——直到我们滚到一个安全的小洼地。派对客人们尖叫着,终于明白有两个人中枪且伤势严重,但他们完全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射手在哪里,因而更加恐慌。
指挥官很快就找到了子弹的来源:他一直在那艘小游艇的甲板上踱步,看到了烟雾和暗影中有枪口开火的闪光。那天早上“空降师”出发时,他很有远见地把一组红蓝色闪光警灯丢上船,此时他就把警灯放上船舱顶,叫船长赶紧开船。
后援船上的那些佣兵们看到一艘迅速驶近的小游艇上闪着警灯,立刻得到一个合理但不正确的结论。他们用四种不同的语言喊着,要舵手驾船冲进其他停泊的游艇群中,希望能混进去而消失不见。他们知道,如果拼速度的话,他们不会有机会,而且他们所有人最不希望的,就是跟土耳其警方交火。
后援船掠过其他船之间,跟其中两艘凑得太近,甚至把船壳上的油漆都刮下来了。那两艘船上的乘客们惊声尖叫,指挥官因而晓得后援船溜掉了,于是他下令船长掉头,开向芬雷的那艘大游艇。
在混乱中,那组警灯让他可以驶近大游艇的后方,看得到芬雷躺在一摊血泊中。两名女郎和一个烦恼的船员以为指挥官是警察,朝他尖叫着,要他赶紧叫救护车或是救护直升机,但指挥官从芬雷抽搐的模样和脖子上的大洞,知道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芬雷已经在失血过多的最后阶段了。指挥官转向他的船长,要他赶紧离开,而直到他们的船开走后,芬雷的安保组长才明白,自己刚刚打照面的,就是下令暗杀的人。但此时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的饭票刚刚被取消了,他已经想出该如何赶紧逃离土耳其,免得警察把他抓到一个房间,叫他准备好让人欺负,因为派对才刚刚开始。
指挥官的船轰然驶过海面时,他听着岸上每个人传来的报告,很满意任务完成了。他下令悬崖上的人赶快到突堤码头集合,他会在三分钟后过去接他们。然后他命令我开始进行备用计划。
两名侦察员都听到了,他们各自把葛林堡的一边臂膀扛在肩上,拖着他奔向厢型车。葛林堡已经死了——射中他胸部的那颗子弹击中肋骨后碎裂开来,碎片伤及心脏和肺脏,他其实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之前在那个浅坑里,我已经尽可能帮麦克止血。他的身材魁梧,但我还是设法把他扛在肩上,回到厢型车,让他坐在前乘客座。我把椅子往后放低,抓了我的外套,绑在他的腰部以进一步止血。他还有意识,看到了外套内里的标签。“巴尼斯?”他说,“哪门子的蓝调乐手会跑去这种高档的地方买衣服?”
我们大笑,但两人心里都明白,如果我不赶紧帮他找人医治,他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我跳上驾驶座,猛踩油门,甩尾行驶过停车场,吓得一堆狂欢客惊逃四散,同时坐在我正后方的那个侦察员已经拨通手机,在一个我们希望是充分保密的线路上跟指挥官交谈。
我在柏油路面上猛转弯时,那个侦察员挂断电话,叫我依照计划,把他和他的伙伴送到博德鲁姆的那个游艇码头。他们得在全面封锁之前赶紧撤离:土耳其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国家,对于有人在他们的国土上被处决,土耳其人的反应绝对不会太好。那两个侦察员会带着葛林堡的尸体一起上船,同时我要送麦克到待命医生那里。希望他能先稳住伤势,争取时间,等一架隐形直升机从美国地中海舰队低空飞过海岸,把我们两个接走。那架直升机已经载着一名医生和两名医务兵紧急起飞,一接到我们后,就会飞回舰队的航空母舰上,那里会有手术房和完整的手术团队。
麦克还有机会,我开得更快了。那趟路惊险无比,我想换了任何人开着这辆形状有如砖头的迷你厢型车,都不可能在更短的时间开完这段路了。我们来到那个游艇码头,没想到运气好,发现那里几乎空荡无人——那是星期六晚上,所有的船不是到遗迹那边开派对,就是在博德鲁姆众多面海餐厅的附近海面上停泊。
我沿着码头倒车停下,帮着两位侦察员把尸体搬上船,然后又回到厢型车上。我们已经把一整个世界的麻烦丢在脑后,但眼前还有一条艰险的路要走。
35
我们唱歌。麦克和我唱了《午夜逃亡》和所有三角洲蓝调的经典老歌,同时在愈来愈深的黑夜中往南疾驰。我沿着之前只走过一次的道路,生怕自己会重蹈在崖顶犯错的覆辙,漏掉一个转弯或走错一条岔路,最后害他送命。
我们唱歌是为了防止麦克失去意识,我们唱歌是要嘲弄坐在车上看不见的死神,我们唱歌是为了表明我们还活着,而且我们热爱生命,车上的任何人都别想轻易夺走这条命。然后开始下雨了。
我们一路往南开,迅速深入一个愈来愈偏僻的地带,四下只有小农场零星的灯光,标示出土地的尽头和海洋的起始。最后我终于看到我要找的那个高速公路出口,赶忙转下去,然后经过一段漫长的下坡,朝一个孤立的渔村驶去。我们绕过一个岬角的顶点时,雨势正大,同时看到海岸上一丛聚集的灯光。我来到这个村子,找到一条狭窄的街道,看起来很熟悉。
麦克陷入半昏迷状态,我的外套已经被他的鲜血湿透。我一手开车,不断试着要他保持清醒,千万别放弃。
我好希望自己没有开错路,同时弯过一个转角,看到一个公共喷水池环绕着枯萎的花朵,还有个旧水桶绑在绳子上,这才确定自己快到了。我停在黑暗中,从钥匙圈上找到迷你手电筒,照向那栋屋子的前栅门——我可不想扛着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去敲错门。
手电筒的光束照出栅门上一个黄铜名牌。黯淡又褪色,用英语写了屋主的姓名,还有他悉尼大学的外科医学学位——在这种偏僻的渔村执业,对素负盛名的悉尼大学大概并不是个太好的宣传。
我打开乘客座的门,把麦克扛到肩膀上,踢开了栅门,走向那栋破旧小屋的前门。还没走到,门就打开了,原来是医生听到屋外有车子停下,于是出来察看。他站在门内往外瞧,那张脸皱得像是没有铺的床,宽松的短裤之下露出细长的双腿,T恤褪色严重,上头印的脱衣酒吧大概几年前就掉了。他年纪四十出头,但因为喜欢喝酒,如果能活到五十岁都算是奇迹了。我不晓得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但因为栅门上的那块名牌,这一带的土耳其人都说他是悉尼医生,他似乎也完全接受。
我是在一个星期前认识他的,当时指挥官安排好之后,就派我前去探路。我跟他说我是个导游,要带一团美国人来这一带游玩,怕万一可能有紧急状况,需要他的协助。我想他一个字都不信,但根据各方说法,他不太喜欢土耳其当局,而且我们预付的一大笔现金也促使他不要问任何问题。
“你好,雅各布先生,”他说。雅各布是我当时在土耳其所使用的姓。他看着我扛在肩上的麦克,以及绑在麦克腰部那件被鲜血湿透的外套。“你们的旅游行程一定很辛苦,提醒我可别去玩。”以我的经验,大部分澳大利亚人都不会轻易被吓倒,这一点让我庆幸不已。
我们一起把麦克搬进厨房,尽管那位医生呼出的气息带着酒味,但从他挺直的背脊、割开麦克衣服和坏死组织的动作,我看得出他曾是训练有素且熟练的外科医生。
我设法回想以前所受过的医学训练,充当他的器械护士。我们把厨房的料理台用热水冲干净,成为临时的手术台;又从他的书房和卧室拿来台灯,好照清楚伤口。我们拼命设法让麦克虚弱的身体稳定下来,希望能撑到那辆直升机载着专家和急救的血浆抵达。
在那段痛苦的时间里,悉尼医生的手从没有颤抖过,决心也从没有动摇过。他随时兴起咒骂,同时从一层层酒醉和虚掷岁月的表象下,挖出各种他曾学到过的想法和策略。
结果没有用。麦克愈来愈虚弱,我们更努力奋战,把他拉回来,然后他又逐渐衰弱下去。直升机抵达前十八分钟,麦克似乎叹了口气。他举起一手,像要是触摸我们的脸以致谢,然后就失去意识了。我们又继续更拼命,但这次没能拉回他,最后我们都逐渐停下来,沉默无言。
悉尼医生垂着头,从我站的位置,无法看到他的身体颤抖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某种更人性的因素。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我,我看到他眼底的绝望和痛苦,那是因为有个人死在他手里而造成的。
“我以前是帮受伤儿童开刀的。”他低声说,好像是要解释他的酗酒、他这栋破烂的小屋、他眼前这种自我放逐的生活,还有他身上那种无边的痛苦。我点点头,多少明白在手术刀下失去一个年幼儿童会是什么滋味。
“他是你的朋友?”他问。
我点点头,然后他很得体地编了个理由离开厨房,留下我独自一人。我拉起床单盖住麦克的脸,希望能尽量让他保持尊严,然后说了几句话。那不算是祈祷,但出于尊敬,同时也希望他的灵魂还在身旁,我说了一些有关友谊、勇气的话,还有我多么后悔在崖顶时不守规则。
那医生又回来,开始清理,同时我走进他的客厅。此时直升机还要十四分钟才会到达,我的手机上有个短信,说他们已经找到村子后头有个隐秘的垃圾场,降落时不会被人看到。我努力不让声音颤抖,打电话跟他们说医护设备用不着了:现在他们要撤走的不是患者,而是一具尸体。
我必须处理掉那辆厢型车,于是就送给悉尼医生,算是对他努力抢救麦克的小小回报。剩下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土耳其的警察。为了设法查出他们的动向,我转向客厅角落里那架已经打开、声量调低的电视机。
上头正播放着一个土耳其语的新闻节目,但完全没提到那场狂欢派对的杀人案,或是警方正在追查我的事情。我拿起遥控器转台,看遍了当地的所有频道——肥皂剧、有土耳其语配音的好莱坞电影,还有另外两个新闻节目——但没有任何让我警觉的消息。
其他我又看了BBC、CNN、彭博新闻网、MSNBC……结果也都一样。
36
我一时之间无法呼吸。此时我还站在遗迹上方的悬崖上,回忆着往事,但想到当时在医生那栋破旧小屋里看电视,我忽然觉得肺里没了空气。
如果在那么偏远的地带,悉尼医生都能收看到英语新闻频道,那博德鲁姆怎么会不行?
我奔向我那辆菲亚特汽车。
此时还很早,路上的车辆不多,我飙车的速度几乎就像当年麦克躺在我旁边那样快。一路开到旅馆,我把车停在外头的人行道上,冲上门前阶梯,看到经理刚从餐室走出来。
“啊,”他说,满脸微笑,“那趟镜子和大玻璃的旅程成功了吗?”
“对不起,”我回答,“我没时间了。我得知道电视信号的事情。”
他看着我,很困惑——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那个行李员跟我说过,博德鲁姆这里无法收到英语新闻频道,是真的吗?”
“这是非常的实话,”他回答,“那个叫作数字土耳其的大贼,只给我们一堆垃圾频道,没有英语新闻的。”
“但是一定有办法——我曾在这附近看过BBC、MSNBC,和其他的英语新闻频道。”我说。
他想了一下,转身打电话。他先用土耳其语说了几句,听着对方的回答,然后一手盖住听筒跟我回报。他说他太太认为有些人会买数字电视盒,可以接上一个欧洲卫星,收看到我问起的那些频道。
“这个服务叫什么——那个卫星?她知道吗?”我问。
那经理问他太太,然后把答案转告我。“天空。”他说。
天空是一家英国卫星电视公司,从我以前住在伦敦的经验,我知道收看是要付费的。这表示他们有用户,而如果大家要购买电视机顶盒,那么电视公司里头就会有用户名单。
我赶快回到楼上房间,打电话给英格兰的这家公司。总共转接了八次还是九次分机,我才终于碰上一个可以回答我问题的男子,他的北方口音好重,重到都可以配着约克郡布丁吃了。
他是负责欧洲用户的,他告诉我,我要问的那些频道,全都是天空电视公司旗下的特级艾斯塔卫星播送的。
“这个卫星的发射范围很广,不但涵盖了西欧,最远还可以到希腊。
“然后几年前,这个卫星的软件升级了,讯号更强,忽然间,只要有个三英尺的碟形天线,在土耳其也可以收看到了。当然,你还是需要数字电视盒和信号接收卡,不过这表示收看的人增加很多。”
“用户有多少,豪尔先生?”
“在土耳其吗?我们有住在那边的英国人,这是当然,他们带着电视盒和接收卡一起搬过去了。然后还有英国主题的酒馆或夜店,因为观光客想看足球赛。最后,还有喜欢那些节目的当地人。全部加起来,大概有一万个吧。”
“可不可以按照区域分开呢?”
“当然可以。”
“那在博德鲁姆这一带,比方说穆拉省,会有多少人呢?”我问,尽量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等我一下,”他说,然后我听得到他敲键盘的声音,“你是在调查一桩谋杀案,对吧?”他一边处理数据,一边找话聊。
“是啊,一个年轻的美国人。喜欢运动和看电视,”我撒谎,“我只是想把几件事情联系起来。”
“查到了,”他说,“大约一千一百个用户。”
我情绪高涨。这表示在博德鲁姆的人可以收看我需要的电视台。我看着窗外,想象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正盘腿坐在一栋白色立体派房屋里,看着一架上头摆着天空电视盒的电视机。她从一堆不同的新闻节目里录下片段,然后花好几个小时剪辑成一段话。一千一百个电视盒——我还没开始搜寻,就已经大幅缩减了可能的范围。
“如果扣掉英国侨民和酒吧,你想会有多少?”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