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7点醒来,立刻用手机打给库马利,但一接通就被转接到她的语音信箱。我留了话请她赶紧回电给我,然后又一直试着重拨,但试了二十分钟,还是没能跟她通上话。
我下楼到柜台,跟那个经理谈了一下,多见识了一些他独特的英语,然后从他那里问到了“古尔父子造船厂”的地址。我把地址输入我租来那辆菲亚特汽车的导航系统,七分钟后,我就开到了旧港口,站在库马利照片中粉刷的那栋屋子前。
那栋两层楼房以前是渔夫的住家,门前摆着几个赤陶花盆,窗台上的花盆箱里花朵盛开。我很惊讶——这栋房子有种喜悦和温柔,是我从没在库马利身上见过的。我走上屋前的小径,按了电铃。没人应门。
我穿过一小片草坪,来到一条紧贴着隔壁船坞高墙的车道,看着车库里面。那辆废物意大利汽车停在里头,车身是黑色的,引擎盖掀开,但车库里似乎没有人。我走近房屋背面,仔细倾听着:除了一只虎斑猫在厨房窗子内搔耳朵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我回到车上,看了手表一眼,开始以这栋房屋为中心,搜寻附近的小公园,逐步扩大范围。我得赶紧找到她。十分钟后,我看到一小片绿地,有六个小孩在玩荡秋千。妈妈们则围绕在四周,蕾拉·库马利也是其中之一,让我松了一口大气。
我停好车下来。她背对着我,推着秋千上的儿子,所以直到我离她只剩几码,才有一个妈妈朝她喊着土耳其语,同时指向我的方向。
库马利回头看到我,那一刻,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她脸上有太多的愤怒,让我几乎难以招架。但还有别的……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从她赶紧抱起儿子可以看得出来。我当下一眨眼间的印象,是自己撞见了一个秘密。
她瞪着我,那个小男孩则躲在她的裙子后头,露出一只眼睛窥看,我朝他微笑说:“这一定是你儿子了。”
他更放心了,从母亲身后跨出来,然后我看到他有唐氏综合征,幸好我脸上的表情完全没变。
就像一般的唐氏儿,他的脸很美,微笑而充满纯真。他用土耳其语跟我说了句话,我猜想那是“早安”,然后,不知怎的,我没设法用他不懂的英语跟他沟通,而是低头朝他鞠了个躬。他觉得这大概是他见过最好笑的事情了,于是也鞠躬回应。其他旁观的母亲和小孩全都笑了起来,因而让他得到激励,又朝这个疯狂的美国人鞠躬好几次。
唯一不觉得好笑的就是他母亲。“你怎么找到我的?我的信写得很清楚了,我不想跟你吵。”
“我不是来找你吵的,”我打断她,“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法国屋’一趟。”
这句话让她的怒气减低了几分。“为什么?”
“我想道奇是被人杀害的,我们也许可以证明。”
“谋杀?凶手要怎么进入那个庄园?”
“我不知道。第一步就是先证明当时屋里有其他人。我想我们办得到。”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证据清楚显示……”
“别管证据了。所谓的证据,不过就是一份清单,列出你已经有的材料而已。那你还没发现的呢,难道就不重要?”
这是我书里写过的句子,我立刻痛骂自己又忘了我的掩护身份,然后才想到那本书是安排好让我搭飞机时阅读的,于是我就没再自责。库马利还是没被我说服。
“我们得马上去,在调查结案之前。”我催她。
“不,我的上司们已经结束这个案子了。”
我努力不要发脾气。“要是结果证明我是对的,博德鲁姆警方却已经发还尸体、把护照还给相关的人,那就有人会被追究得很惨了。惨的不会是我,而是政府的最高层。”
她动摇了。其他妈妈和小孩开始要去上学,纷纷朝库马利和她鞠躬的儿子挥手告别。
“我现在去不了,”她说,“我得送我儿子去保姆家。我的车子坏了,还要花时间——”
“我开车送你们去。”我回答,指着我那辆菲亚特。
她看起来很不愿意,但实在也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于是点点头答应了。相反地,那个小男孩觉得很棒,于是我陪他们走向车子时,他还牵住了我的手。
库马利打开后座的车门,先让她儿子上车,然后自己跟在后面爬进去。对于她来说,她是极不愿意和一个很不熟的男人同乘一辆车;当然不可能考虑坐在前座。
她指点方向时,我回头跟她说:“我想你该打电话回办公室——跟他们说发生了一些事,请他们先不要把档案送去安卡拉。”
她没反应,所以我看了后视镜一眼,看到她瞪着我,臭着一张脸。等她听到我的想法后,一定不会太高兴,但也没办法。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拿出手机,开始说起土耳其语。
她挂断电话后,跟我说她留了话给他们局长,另外还请了几个同事到南边的岬角跟我们会合。听起来她是找了援军来帮忙。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儿子就开始热心地讲起土耳其语。我再度看向后视镜,发现库马利很认真听着。显然她希望儿子觉得她很重视他的想法,而且我愈观察,就愈明白她对他有无穷的耐心。
“我儿子想告诉你,我们星期四要去看马戏团表演,”她翻译道,“她说我们会参加开场的大游行,然后是杂耍和狮子,小丑——”
“和弄蛇人,”我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了——请跟他说,那个马戏团看起来很棒。”
库马利翻译了,小男孩听了笑得很开心,然后他们的对话迅速变得像是在争执。最后她终于解释:“我儿子想问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但我说你那天晚上有约——我说你很忙。”
我看着后视镜里她的双眼。“是啊,可惜我有约了。”我说,“不然我很想去的。麻烦帮我跟他道歉。”
她跟他说了些土耳其语,接着要我左转后,在前面二十码的地方停下。我们停在一栋简朴的房子外,一排花园精灵的雕像沿着屋前的通道排列着,一片方形的草地上有个溜滑梯。隔着马路的对面是一家可口可乐的配销仓库,两辆大型卡车正在车道上进出,引擎声音大得我都没机会跟那小男孩好好说声再见,他母亲就带着他下了车,进入栅门,朝屋子走去。
一名黑发女子开门出来,大概年近三十,非常胖,她吻了一下小男孩的头。库马利跟那个保姆谈话时,我借此又想了一下在公园那鬼祟的一刻。最简单的现成解释是,因为那个男孩是唐氏儿,他母亲直觉上想要保护他不受任何侵犯。但我不认为原因是这个——库马利母子跟其他人相处都很自在。不,我有个感觉,原因其实完全不同,但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一对母子在公园玩——那又怎样?
然后库马利转身回来,她儿子站在门口,举起一手跟我道别。我虽然坐在驾驶座上,还是设法作势跟他鞠躬,他笑了,也朝我鞠躬两次。
库马利爬上后座,我又看了她儿子好一会儿。这个小孩真棒,回想起来,我很遗憾后来必须对他做那些可怕的事。
我松开手刹,开向“法国屋”。
24
库马利的同事已经到了,高高的庄园大门敞开。我驶入那条漫长的车道,发现三名男子在车子附近等着,全都穿着便衣在抽烟,有两个在打手机。
其中两人看起来就像一般警探。但第三个则一身贪腐的气息。他四十来岁,高而胖,穿着光鲜的西装,完全就是个脑满肠肥的暴发户模样。库马利介绍了他,但我根本没听清楚他叫什么。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喊他“警官”就是了。
那些警察按电铃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这是我在公园找到库马利以来的第四次,但我再度决定不要接。我猜想——应该说是希望吧——那是乌菲齐美术馆的人打来的,而我不希望被迫解释得太匆忙。我需要很多时间慢慢解说,因为我要讲的那件事,可能是他们毕生所听过最奇怪的主意了。
没人来应门,于是库马利拿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里头还是一片昏暗,眼前是个豪华的用餐室,虽然我没来过这个区域,但我还是带着他们穿过房间到书房去。里面跟昨夜唯一的不同,就是窗帘紧闭着。我猜想我走了之后,卡梅隆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思念她死去的丈夫。当然了,除非我昨天晚上真的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屋里有另一个人过来,待在这个书房里。
我把窗帘拉开,让光线充满室内,然后转身面对着那四名土耳其警察。“我跟库马利警探说过了,我不认为道奇死的那夜是单独在屋里。我想有个人来这个房间找他——是他认识的人。”
“他要怎么进来?”那个我称之为警官的家伙挑衅地问道。
我怕浪费时间跟他纠缠不清,于是同样严厉地反击。“先暂时听我说下去——假设访客知道如何避开监控系统,比方他晓得有个地方是摄影机没有覆盖到的,或是晓得一个翻墙的办法,随便什么都有可能,但是不重要。”
“好吧,那你说快一点。”一个警探说。
我没理他。“当时灯都关了,窗帘是打开的——犯罪现场报告是这么说的。”我指着那张皮革安乐椅,“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访客站着,道奇坐在他的药物旁边。他嗑药嗑得正爽,不打算离开。
“但那个访客想好了计划——他要引诱道奇到下头的观景凉亭去,然后把他推下悬崖。”
“他说了什么让他下去的?”警官插嘴。
“我不知道。”我回答。
“哼,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个访客跟他讲话的时候,烟火开始了,”我说,“开场是一颗白色的大星星在岬角上方爆开。每个人都说非常大——”
“是啊,从伊斯坦布尔都能看到。”另一个警探说。我礼貌地微笑——伊斯坦布尔在五百英里外。
“但有件事凶手没想到,”我继续说,“就是烟火的本质。”
那些警察面面相觑——这个联邦调查局白痴在鬼扯什么啊?烟火不就是烟火吗?
至少我让他们专心听了。“要让烟火亮得连伊斯坦布尔都能看到,里头就得加入镁粉。大型烟火常常是这样——镁粉能在刹那间把黑夜变成白天。所以早年摄影师的闪光灯,也是利用镁。”
“听我说,”库马利开口了,“烟火,镁——这代表了什么吗?”其他人听了纷纷附和。
“代表我们有了闪光灯,有了拍摄对象,就是道奇和他的访客,”我回答,“唯一还缺的,就是底片。”
我指着壁炉旁那两面大镜子。“镜子就是玻璃背后涂上一层硝酸银。什么是硝酸银?就是底片,以前用来拍摄电影的就是这种。”
大家都没说话,只是瞪着眼睛,努力消化这些信息。
“这里都齐全了,”我说,“闪光灯。拍摄对象。底片。我相信不管当时谁在这个房间里,我们都拍到了他的照片。而且我想照片就印在这些镜子的背面。”
他们还是没说话,依然怀疑地看着我。我不能怪他们——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异想天开。
库马利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只是确认一下——你打算要把这两面镜子送去‘冲片’?”她问。
“对。”
“去哪里——一小时冲印店?”
我露出微笑,但还没来得及回答,警官就开口了。“这太荒谬了——镜子背面的照片。”他嗤之以鼻,“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然后他示意其他人一起往外走。他大概忙着要去勒索一些黑道人士。
我实在忍不住,于是对他展开攻击。我对贪腐向来不太能忍受。“你为什么说这很荒谬?因为以前没发生过?联邦调查局有全世界最顶尖的犯罪实验室,你听到没?最顶尖的。我们很习惯当先驱,你怎么知道什么是荒谬的、什么又不是?”
从他小眼睛里冒出的火花和扭曲的嘴唇,我知道自己制造了一个毕生的死敌了。但我不在乎。在事情更恶化之前,我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我看了一眼屏幕,看到那是意大利的号码。
“这是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打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打算要求他们协助,帮我救回影像。”
其中一名警探——显然是三个人之中的领袖——摇摇头。“不行,”他说,“我们不需要任何协助,意大利人或谁都不行。镜子不能搬走。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好吧,”我说,“好吧,那我现在提出正式要求,代表联邦调查局,要取得这两面镜子,进行鉴识检验。如果你们要拒绝,那就得提出书面理由,好让我转给白宫和安卡拉的相关官员。”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我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但我没有要接的表示。我们全都站在那里,不发一语。就在电话停止震动前,那个领头的警探耸耸肩。“那就把那些该死的镜子搬走吧,”他气呼呼地说,“你要浪费时间,那也随你了。”
“谢谢!”我回答,“我该找谁帮忙安排搬走?”
警官大笑。“不晓得。试试看联邦调查局实验室吧——他们不是无所不知吗?我相信他们能帮忙的。”
另外两个警探也笑得很开心。库马利一脸尴尬,显然被她同事的表现搞得很难为情,但是当那个领头的警探挥挥手要大家出去时,她也顺从地跟着出去了。
他们点了香烟,走上草坪,我相信是在欣赏景色的同时,也一边讲我坏话。我趁这个空挡回电给乌菲齐美术馆。有人已经通知了那个修复工坊的主任,他大概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艺术品修复专家。于是我找到了他,跟他解释我需要什么样的协助。
他一开始大笑,笑完之后,他要我再从头讲一次。接着他问了十来个问题,才终于同意——我想主要是因为其中的挑战——但要我明白,他几乎完全不指望能成功。
“我想事情很急吧?”他问。
“当然,”我说,“什么事情不急?我会尽快送过去给你。”
他一挂断,我就马上又打了一通电话,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也得到了对方协助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