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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葛洛弗纳令人惊奇之处,就是他非常聪明、英俊迷人,而且谦虚——换句话说,跟典型的政治人物截然不同。原先从来没有人料到他会成为美国总统,更别说他自己了。
从政之前,他一直是个商人,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接手一些陷入危机的制造公司,予以转亏为盈。算他老派吧,但他对美国的产业有信心,也相信美国工人的技术,相信勤奋工作的人理当获得基本生活工资和像样的医疗保障。但他不信任工会,他认为只要资本运用得当,就没有组织工会的必要。不用说,他的员工以忠诚回报他,他们的生产率总是排在全国前几名。
随之而来的成功与财富,让他接手更大的企业,媒体也报道他立志要解救这个国家的产业基础。电视报道节目《六十分钟》曾经专题报道过他,那一段的标题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播出之后不久,他就获邀担任商务部长,此时他已经赚够了钱,也乐于面对新的挑战,于是接受了。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政府单位的行政管理和无穷尽的繁文缛节,都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不是个轻易退缩的人。结果他做得非常成功,因而后来卫生部长因为一桩贪腐丑闻而下台时,就由他接任。
之前他的妻子因患乳癌而病逝,于是他怀着强烈的奉献精神接掌新职,为卫生部带来多年不见的朝气。他积极拥护一般公民应有的权利,因而让影响力庞大的医疗界游说团体大为光火,但这只是让他的声望更高。两年后,总统候选人邀请他担任竞选搭档。总统候选人是女性——有史以来代表主要政党竞逐总统大位的第一位女性——而葛洛弗纳知道,之所以找他当副总统候选人,是要以他强烈的男性形象争取选票。
他的所有朋友都不认为他会接受,但他和妻子安始终没有小孩,于是随着她的过世,他觉得愈来愈难以填补生命中的那个大洞。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更卖力地工作、寻找更大的挑战。在精力旺盛的外表之下,他其实非常忧伤——但也非常高尚。
仔细考虑两天后,他接受了。以他自己心底的判断,他或那位总统候选人的获胜机会不太大。民调结果也是如此。
然后,就在初选前,那位总统候选人在爱荷华州的党代表大会演讲时,忽然脑动脉瘤破裂。她倒在台上,严重抽搐,如果这个画面还不够糟糕的话,接下来四天她只靠人工呼吸器维持生命、家人守在病床旁的形象,就更糟糕了。
从头到尾,葛洛弗纳不但照跑自己原来的行程,还接手她大部分的行程,几乎是独力扛起竞选的责任。他掌握每个发言的机会,谈到他之前如何面对妻子的疾病,让听众想起自己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健康、长寿,以及他人的爱。政治人物常在竞选中谈这些,但他说的时候,却很难得地让人觉得他是真诚的。
他向来言谈幽默,而且才气焕发,长相又英俊,于是民调数字开始急起直追。但真正的转折点,是总统候选人的家人决定拔掉人工呼吸器那一夜。葛洛弗纳当时在医院,一切都结束之后,他走出一扇侧门去透透气。过了一会儿,总统候选人的丈夫也出来了,两个人都以为完全没有人看到他们。
但有人在看——大概是个医院的工作人员——而且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从远处拍到的这段视频画面颇为模糊,但足以清楚看到总统候选人的丈夫崩溃而哭了起来。葛洛弗纳先是犹豫一下,看到那位丈夫显然无法控制情绪后,便伸出双手抱住他,紧紧相拥了几分钟。
两个男人,都不年轻了,站在一所医院外,其中一个是副总统候选人,支撑着另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这个画面太人性了,完全不是排演得出来的。因而匿名拍摄者将这段视频上传网络几分钟后,就被疯狂转载。在那段短短的几分钟影片里,选民看到了形象和包装后的真实面。而我相信,他们发现这位候选人其实跟他们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11月第一个星期天的总统选举投票,结果并不是一面倒,但葛洛弗纳——也许是现代美国政治界最不像总统候选人的——毕竟是赢了。“我是林登·约翰逊——但是没有暗杀事件。”在就职典礼前,他这么告诉朋友。
但是有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也是他的对手在竞选期间全力抨击的一点,那就是詹姆斯·鲍瑟哲·葛洛弗纳是不是够坚强,足以应付最严重的危机?
我们所有人——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还有他自己——很快就会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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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语死神”进入椭圆办公室,看到国务卿、国防部长、国土安全部长都已经被找来,坐在林肯书桌前。葛洛弗纳总统的幕僚长正在做笔记,并用一个MP3随身听在录音——录下来是要传给子孙,还是要写自传,或是要用来辅助他的记忆,好像也没有人很确定。
总统已经跟三位部长大略解释过整个状况,于是便有九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现在政府的核心人物都聚集在此,葛洛弗纳总统告诉他们,任何人要是把这个国家正面临的威胁泄漏出去,那就是最大的叛国行动——这表示绝对不能告诉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子女、他们的情妇、他们的门房,或是任何人。
他们脸色凝重地点头,葛洛弗纳只希望他们是真心的。他手上拿着一张匆忙手写的讨论事项,正要开始谈,此时国防部长插嘴了。“以现在这个状况,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念一段《圣经》,或简短祈祷一下?”
葛洛弗纳看到“低语死神”和国务卿都翻了个白眼,于是知道他的阁员里面至少有两个无神论者了。
“这个想法很好,哈尔,”他镇定地回答国防部长,“我很确定等到晚一点,我们每个人都会私下寻求心灵上的协助。但眼前,我们就先讨论正事吧?”
这是个很圆融的好回答,国防部长哈尔·安得比和坐在他后面那两位无神论者似乎都很满意。
总统转向“低语死神”。“首先,那个病毒确定是设计来突破疫苗的吗?”“是的,”“低语死神”回答,“有个基因——显然是和免疫系统有关的——被移植到这个病毒的DNA里。不可能是碰巧发生的。”
“结果有用吗?它能击败疫苗吗?”总统问,“我的意思是,这实在太先进了——之前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对吧?”
“不幸的是,总统先生,不是这样的。”“低语死神”回答,看了大家一圈,让每个人看到他的眼神,晓得他往下要说的是高度机密,“在1980年代后期,苏联人曾制造出至少十吨的天花病毒,打算要用在分导式多弹头导弹上。
“根据我方一个高层情报人员说,他们的天花病毒经过基因改造工程,疫苗对它无效。我想,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是可能的。”
由全国第一号情报头子说出这件事,让整个房间立刻笼罩上一层阴影,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在场唯一的女性——国土安全部长。
“但这不表示现在的这个版本有用。俄国人是一回事,恐怖分子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不会晓得,对吧?”她说。
“我想我们晓得,”葛洛弗纳总统说,“兴都库什山的那个人手上有三个人质——他的人体实验中,一定会为其中一个人施打疫苗,看看病毒能不能突破。”
“我的看法也一样,”“低语死神”赞成道,“很显然,结果成功了——所有的人质都死了。”
“所以我们就没有防线了,”总统说,“三亿剂疫苗大概都没有用了。”灯光黯淡的房间里一片沉默。
“我们应该要研发出一种反病毒的药——一种解药。这是唯一的防御办法。”葛洛弗纳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那扇门已经关上了。现在没有时间了。”国务卿说,他比较年长,现在看起来已经一脸筋疲力尽。
葛洛弗纳点点头,转向“低语死神”。“这就是他们一般所谓的凶狠病毒?”
“非常凶狠,”“低语死神”说,“我相信这也是故意的。病毒株愈凶狠,就愈快致命。
“病毒不完全是活的,”他继续解释,“也绝对不是死的。但病毒离开宿主后,就活不下去——以眼前的例子而言,宿主就是人体。
“病毒愈快摧毁宿主,传染性就会愈快消失。我不相信研发出这种病毒株的人想摧毁全世界。我想他只想摧毁我们而已。”
“真是令人欣慰啊,”总统讽刺地说,“好吧——那个人已经逃走了。我们要怎么找到他?”他转向幕僚长。“梯队系统呢?”
五分钟之内,幕僚长就打了几通电话,请相关单位将梯队系统情报收集网所听到的一切数据,全都送到椭圆办公室来。为了避免数据量太过庞大,“低语死神”建议第一次的搜寻范围,锁定在过去十二天内、兴都库什山那片山顶周围的区域。即使如此,他知道这些数据量还是大得惊人。
当然,那一带没有电话线,而且阿富汗除了首都喀布尔和几个主要城市外,其他地区都没有无线电话基站,所以表示只能打卫星电话了。尽管梯队系统喜欢卫星电话——这是全世界最容易撷取到的讯号之一——但问题是,由于阿富汗的其他通信工具都处于石器时代,所以人人都用卫星电话。运毒者、军火走私贩子、军阀、塔利班指挥官、人道救援人士、新闻记者、村长、医生,还有巡回的政府官员,全都有卫星电话。
再加上阿富汗有十种不同的语言,以及超过四十种方言——没有密码和加密,但范围从基本的到微妙复杂的——因此这些数据量势必非常惊人。
然而,如果基廷中尉曾在山顶上瞥见一眼的那名男子,曾在村子附近用过卫星电话,梯队系统就会听到,而且录了音。当然,总统知道那名男子未必有卫星电话,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他实在选择很少——当你没有其他的任何线索,就只能去追查你唯一有的了。
接到了总统的直接下令,密德堡那几台水冷式的IBM走鹃(Roadrunner)超级计算机——全世界处理速度最快的计算机之一——立刻开始搜寻数据库。
如果他们第一次搜寻没查到任何东西,就会把搜寻范围往外扩大,每次多加一英里,直到涵盖范围不单是几个国家,还包括次大陆。名副其实,他们是在几千万人中寻找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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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围绕着林肯书桌而坐的五男一女,则设法想拟出一个计划大纲。但他们自己几乎立刻就开始彼此交战起来。
只有一件事大家意见一致,那就是国家的受威胁等级不必调整:原先的等级很低,而为了避免大众恐慌和多余的提问,就必须维持这个等级不变。但接下来两个小时,无神论者和崇拜上帝的两方,几乎对于任何提议都意见相反;然后忽然间他们又一致团结起来,在另外几个点子上对抗总统;有时他们又分裂了,跟之前的对手结成暂时性的同盟;有时则回到原先自然的结盟;偶尔又有人独排众议,勇往直前,像单枪匹马的受雇杀手。
“这比支尔格大会(Loya Jirga)还糟糕。”白宫幕僚长低声对着他的MP3随身听说。支尔格大会是阿富汗所有传统部族长老的会议。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混蛋大会”的名称已经被别人先用掉了。
等到倦意开始来袭,大家都联合起来反对“低语死神”,所有人私下都觉得他是自己这辈子碰到过最顽固的人。“啊,你的‘老二’就别再硬下去了吧!”国土安全部长一度愤怒地说。这样粗鲁的措辞实在太不淑女了,就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低语死神”笑了起来,其他每个人也跟着笑了。
于是,大家的心情都好了一些,此时,“低语死神”提出第一个真正的好主意。钋210的点子,就是他想出来的。
他们都觉得他很顽固的原因是,无论任何提议,他都要求先解决一个问题,否则拒绝往下讨论:如果你要发动一个遍及全世界的搜索网去找一个人,怎么能不透露你为什么要抓他?
“所以我们到巴基斯坦,说我们很需要你们的帮助,但是对不起,我们不会告诉你原因,”他说,“这不但会让他们不高兴,还会引起种种猜测。而以我的经验,等到够多的人都在猜测,总有一个人会猜对的。”
后来,国土安全部长一时脑袋短路,引发众人大笑,等到大家都笑完了,“低语死神”又回到那个关键的问题:“我们现在的打算,是要利用全美国和相关盟国的情报资源。于是会有十万个人去追捕一个人。每个人都会假设,这个人是个恐怖分子,那我们要怎么说呢……”
他愈讲愈小声,因为他的思路忽然冲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斜坡,于是飞到天上去了。
总统看着他。“怎么了?”
“低语死神”露出微笑。“我们要说的,就是我们有非常可靠的情报显示,那三位外国人被绑架,背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计划。这个计划就是要筹钱,以取得一克的钋210。”
“核反应器?”国务卿问。
“没错,”“低语死神”解释,“我们就说,那个人或是他所属的组织,正在制造一个小型核弹,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其他人思索着这个点子,表情像是刚发现火的山顶洞人。“大家都会帮忙的,”国防部长说,“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就连最疯狂、最极端的——会希望有人在他们的后院制造脏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