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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男子身穿白色生化防护衣,在他们带来的透明银色圆顶屋里有条不紊地工作着。移动式发电机和精密的过滤器把潮湿泥土和生石灰的气味排掉,代之以净化过的空气,温度保持在二十摄氏度,恒定不变。
尽管进度迟缓,但这些技术人员和他们的主管只花了几小时,就判定这片山顶上没有核物质。
这个发现对基廷的名声——或是他事业上的前途——不会有好处。指挥系统对他最温和的批评,大概就是“大惊小怪”,然后他们对整个挖掘工作几乎完全失去兴趣了。这个生化防护小组人员一致认为,有个运毒品的人决定要埋葬两匹马——有可能是自己的,但更可能是某个对手的。要说到宿怨,人人都同意,阿富汗人的记仇程度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但有个小细节他们无法一笑置之,那就是生石灰。就是这个细节支撑基廷熬过艰难的那几天,而且他坚信,在这片混乱的建筑物里,有个非常邪恶、非常不祥的东西。也由于这个小村的孤立和壮观的视野,他甚至给这里取了个名字:俯瞰饭店。
然后圆顶屋里的人发现了第一具烧黑的尸体,或至少是尸体的残骸。他们确定那是一个女人,接着,尽管没有证据,但他们确信再往下挖,就会发现另外两具尸体——一个是日本人,另一个是荷兰人。哪门子绑架者会根本不曾提出赎金的要求,就把人质扔在一个装满生石灰的大洞里?
在那具尸体旁,深埋在化学烂泥里,他们发现了一小片只有两英寸见方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马鞍毯的一角。当时他们不知道,但在那个意大利女人活着的最后一夜,她曾抓着这条毯子捂住脸,想把自己闷死,好从不间断的巨大痛苦中解脱。因而那条毯子上沾满了她的口水、血液、组织,还有她嘴巴和喉咙冒出来的那些脓疹的完整基因物质。
撒拉森用马把她拖进大坑里时,那条马鞍毯还紧握在她半烧焦的手里,因而之前没被烈焰烧掉。再晚一个小时的话,生石灰就会把它完全摧毁了。
那些生化人员现在担心起来,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根本不是一宗绑架案——基廷的名誉和事业的前途也立刻恢复原状——因而立刻大幅加快工作速度。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查出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们把那一小块马鞍毯封存在一个密封的生化危害物质储存筒内,外头还加上了另一个铅制容器,先由直升机运出,再转交给一架夜航喷气专机,送到了马里兰州的德瑞克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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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美国陆军医学指挥部的德瑞克堡,位于马里兰州的弗瑞德里克市外,占地广达一千两百英亩,里头有众多的建筑物和院区。
其中最大的院区之一,就是全国最重要的生化战研究机构:传染病研究院,这个机构实在太保密了,因而有些阴谋论者还宣称,政府就是在这里的实验室里,创造出艾滋病毒。
如果他们的想法正确,那么这栋长条形低矮建筑物(离以往被称为“炭疽塔”的大楼不远),说不定也是航天总署用来布置登陆月球的舞台。没人晓得,因为很少人能进去,就连安全许可层级像我这么高的,都没获准进去过。
那个来自阿富汗的密封箱子,就在一个周末早晨送到这个机构的一个生化安全实验室里。因为“俯瞰饭店”那边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所以也没标示要最优先处理。
于是,这个箱子就在那里排队,到了晚上九点多还没打开。此时唯一工作的微生物学家,是四十来岁的华特·德拉卡斯,他是个小心眼、怨天尤人的男子,很乐于值大夜班,因为这表示他不必容忍他眼中那些混蛋和蠢货。在他心中,那些混蛋和蠢货们全是一路货,包括了他大部分的同事,当然还外加所有的主管。他相信,这些人挡住了他所有升迁和加薪的机会。
他独自在“生化安全防护等级第四级”的状况下工作。那是一间保持负压的实验室,他穿着一套类似撒拉森穿的生化防护衣,空气调节器连接到头顶上的一个送气口,他把那个箱子放在一个特殊的生化安全柜内打开,取出那一小片马鞍毯,做好准备,让仪器分析。
他看着电子显微镜的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跳加速,生化防护衣里的身体猛然冒汗。他检查了三次——甚至换了另一台显微镜,又回到他自己的工作站,查阅相关文献和研究院里的分类手册,然后才确定。
他正看着主天花病毒。出自直觉,他知道这是一种非常凶狠的病毒株,但真正吓坏他的,是他仔细观察病毒中央DNA的结,这才发现这是经过基因工程改造过的。他毫不怀疑,这是武器化的主天花病毒株——一种毫不留情的大规模摧毁武器。
他拆开那个DNA的结,把手册里的图片拿来跟显微镜里的影像做比对,他很快就发现,有人在里头嵌入了一个特有的基因。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他只想得到一个原因:这个病毒被改造过,疫苗对它无效。
如果这个病毒真有用——德拉卡斯想不出为何不会——那就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有效的杀人武器,比纳粹在二次世界大战用来运送犹太人到毒气室的火车厢和齐克隆B毒气更厉害。
碰到这样的事情,德拉卡斯应该遵循的正常流程——如果这类状况可以视为正常的话——就是要打电话到所属主管的家里,把自己的发现通知他。但德拉卡斯不想这么做。他知道发现武器化的天花病毒,必然会在研究院的历史上留名,他才不要把这个跃身名人的地位,送给那些混蛋和蠢货。
他告诉自己,当初在一只该死的猴子身上发现埃博拉病毒的那些家伙,到现在全研究院里大家都还津津乐道呢。
因此,他决定跳过这些人,去找他的表妹。他也不太喜欢这个表妹,但她老公是国家安全会议的特别助理——德拉卡斯私底下称他为“唇蜜”,因为他拍上司马屁的嘴巴甜得很。
电话找到他之后,德拉卡斯没解释任何有关那一小片马鞍毯的事情,只说必须跟美国情报部门最高层级的官员谈——在星期天晚上这么晚的时间,就看他能找到谁吧。“唇蜜”先生大笑,说这是不可能的,他最好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更何况,他自己的主管呢?他们院里一定有一套既定流程吧——
德拉卡斯懒得跟他纠缠。“啊,对不起,”他说,“或许你需要有人教你闭嘴。我实验室里有个保密的专线电话。现在快点去——找人打电话给我,这是全国紧急状况。”
他还没等“唇蜜”回话,就挂断了,然后坐下来等。他有好多年不曾感觉这么棒了。
“全国紧急状况”这个词,加上德拉卡斯在最顶尖的生化防御实验室工作的事实,让“唇蜜”先生打电话给国家情报副总监,因为他们十来岁的儿子是棒球队的队友,所以两人很熟。
结果,这位副总监就打电话给德拉卡斯,惶恐不已地听着这位技师叙述,从阿富汗运来的一小片物质,上头有一种新型的天花病毒。
“因为这样的事情会引起很大的恐慌,所以我希望知道的人愈少愈好——我想最好直接通报最上面的人。”德拉卡斯告诉他。
那位副总监赞美他的深谋远虑,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待在那边等他的电话。不过这位副总监眼前有个大问题:德拉卡斯没撒谎吗?德瑞克堡同一个单位不就曾有一个科学家涉嫌制造炭疽病毒,然后透过邮局寄给好几个参议员?但另一方面,尽管刚刚跟他通话的这家伙听起来是个讨厌鬼,但并不表示他是疯子。
他打电话给传染病研究院的院长,那是一位高阶军官,也是凭自身努力而备受尊敬的科学家。副总监逼着这位院长发誓要保密,然后解释他所听到的,要求他——不,命令他——立刻赶到那个实验室,确认那份样本的来源,并检查德拉卡斯的发现。
四十分钟后,坐在德拉卡斯的电子显微镜前,那位院长回电给副总监,报告了他一直在担心的结果。现在政府的组织运作和恐慌感,都开始超速运行了。这一切发生时,只有全国最大的生化防御机构里——这个组织应该是位于所有事件的震中——的两个人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这回的越级报告,结果非常惊人。
而对我们其他人来说,则是非常走运——因为这表示政府至少有机会把这个状况保密。要是撒拉森晓得有人要追捕他,他就会立刻躲起来,或是加快他的计划。保密是第一要务,而且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将会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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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守住了。到了那个星期天晚上的12点,除了撒拉森之外,全世界只有九个人知道真相。不久之后,即使我早就辞职退休,但还是成为第十个人。
最早知情的两个人,也就是德拉卡斯和他的上司,是属于陆军的传染病研究院。第三个是国家情报副总监。他一确定德拉卡斯告诉他的事情属实之后,就赶紧打电话给所属部门的首长,于是国家情报总监就成为第四个。
这位总监在广大情报圈的历史与实务间摸爬滚打多年,并不是平庸的官僚:他一开始是在国家安全局服务,负责分析U-2侦察机高空航拍的苏联军事设施照片,然后转到中央情报局负责情报工作。由于他在那个部门曾执行过暗杀的阴暗历史,加上他是华盛顿有史以来讲话最轻柔的工作人员,于是得到了“低语死神”的绰号,而且在他广为人知的职业生涯中,这个绰号一路跟随着他。
他打电话给正在白宫二楼官邸卧室内睡觉的总统,然后等着这位国家最高统帅起身后清醒一下,进入隔壁的书房。此时已经过了晚上11点了。
过去七年,总统都在鳏居状态,他怕吵醒别人,就先不急着到隔壁的书房去;自从妻子过世后,他就向来独自入睡,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不,他想争取一点时间,从门后面抓件睡袍。从这通电话打来的时间,以及“低语死神”的口气,他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可不希望该死的《纽约时报》报道说他得知消息时,正穿着内裤躺在床上。
终于坐在书桌前,总统才接起电话,听着“低语死神”告诉他,在阿富汗一个废弃小村里发现了一个活的天花病毒样本,而且不是一般的天花而已,这个样本看起来是经过了基因改造,能够突破疫苗。根据基因分析显示,这个病毒是以世界各地都能轻易买到的个别成分制成的。而在兴都库什山那边的小村里,看起来是有人拿这个病毒在进行一场临床实验。“低语死神”还说,那三个无辜的人已经死了,唯一的那个嫌犯,大家对他一无所知,而且他已经逃掉了,无疑是跑到附近某个阿拉伯国家,而这些国家的人口加起来总共有大约四亿人。简单地说,他们面对着一个潜在的大灾难。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总统——他很庆幸自己穿上了睡袍——成了第五个知道秘密的人。
无论是当时或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总统或情报总监都毫不怀疑,美国将会是攻击的目标。随着下沉的心和上涨的愤怒,总统问总监,他认为在攻击发动之前,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晓得,”“低语死神”回答,“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看起来某个人或是某个团体合成了这种病毒,而且我们有确凿的理由相信这种病毒是有效的。所以他们何必拖延呢?”
“我了解,”总统冷冷地说,“但你是国家情报总监,我需要一个时间范围——你猜想最可能的,什么都行。”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能说,一定很快。”幸好白宫录音系统也包括了总统的私人书房——这表示现在我们有了个历史性的记录,录下了“低语死神”唯一抬高过嗓门的一次。
他告诉总统,他要打电话请车子来接他,二十分钟内会赶到白宫。挂断电话后,他坐在那里沉思片刻。在他恐惧的沉默中,他忍不住想到德瑞克堡再度证明了它的绰号“厄运堡”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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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防弹公务车疾驰过空荡的街道,驶向白宫,此时“低语死神”坐在安全无虞的后座,跟前座隔着厚厚的玻璃挡板,打了一连串电话。第一通是下令立刻逮捕华特·德拉卡斯。只要大略看一下这家伙的人事档案,就晓得这家伙有太多怒气,根本是座失控的大炮,绝对不能相信他不会讲出去或到处吹嘘。
几分钟后,六名男子搭乘三辆黑色的越野休旅车,来到陆军传染病研究院,跟几名院内的安保人员会合,走进德拉卡斯的实验室。他们外套里的手枪清楚可见,朝德拉卡斯亮出联邦调查局徽章(但也可能是假的),说因为他涉嫌间谍活动而要逮捕他。德拉卡斯一脸不知所措,说他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他一辈子都是个效忠国家的美国人啊。那些人不理他,念了他的权利给他听。他要求找律师,他们说一等到正式起诉他,就会安排律师跟他见面。当然他们根本不打算这么做,而是带他到弗瑞德里克市另一头近郊的一座机场,那里有一架正在待命的政府专机,载着他们飞到南达科他州黑山的一座私有小机场。然后又是几辆政府的公务越野休旅车接走,把他带到一栋偏僻的牧场住宅,里头是一些单调乏味的房间。
说来讽刺,人生有时就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巧合。当年我杀了“蓝骑士”之后,就是被带到这栋房子。原来“空降师”解散之后,另一个情报部门接收了这栋房子,用途也差不多。就像我多年前一样,德拉卡斯和他的秘密现在都与世隔绝了。
“低语死神”的第二通电话——唔,其实是打了三通——是分别打给意大利、日本、荷兰的大使。他很遗憾地告诉他们,他刚刚接到消息,说他们的国民已经死亡,因为绑架者得知军队即将包围后,就将人质杀害。“他们匆忙间埋掉尸体,我们现在正在挖掘,”他说,“当然,法医验尸和正式认尸还要花一些时间。”他告诉他们,出于军事行动的原因,这些信息必须保密,而且尽管他没有讲得很明确,但他让这些大使觉得,追捕绑架者的行动仍在积极进行中。
他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中央情报局局长。没有解释原因(这点在情报圈并不算罕见),要他通知“俯瞰饭店”的那个生化危害应变小组,说所有的检验结果都是阴性,现场已经不需要他们,请他们立刻回基地。等到他们都离开后,中央情报局再派自己的情报人员过去,把那个大坑封起来,并将整个掩埋现场完全封锁。
等到他打完电话,把几个最可能泄密的管道先堵死之后,车子已经开进了白宫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