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靠近这两名士兵的军官,是个名叫彼得·基廷的中尉,他没费事去问指挥官该怎么办。他们的指挥官是一名上尉,站在几百码外,整个小组的人认为他若不是危险至极,就至少是个笨蛋。基廷命令每个人后退,围着整个村子形成一条封锁线——这件事他们一下直升机就该做,但当时那名上尉指挥官认为没有必要。
“那些毛巾头能怎样?难不成还走进山里去?”当时他问,“如果他们在这里,我们就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只要大喊,‘嘿,各位——今天该洗衣服了,我们这里有洗衣机。’”他说,让他的手下更确定他是个种族歧视的笨蛋。
当时基廷曾试图再度说服他包围这个村子,但是被拒绝了,于是只好叫手下小心一点。现在他拼命想收拾残局,赶紧派了四个人去检查那两名士兵,但其实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其他人则分成两队,排成两道大弧线,包围住这个村子。
三百码之外,撒拉森跑得很快,忽然转向,数着每一步——他正冲向村子的水井,那里有一道陡坡,通往一条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识的小径。小径的尽头就是荒芜的山区,到那里他就自由了。
要是基廷没那么果决,只要多耽误一分钟,撒拉森就会逃出封锁线。但基廷是个好军人,他毫不犹豫地前进,那条小径就快进入他的视野了。撒拉森只好停下脚步,躲到水井后方,免得被四个逼近的步兵看到。
现在他被困在包围网内,心知这些年轻军人有最佳的机会挽救世界,毁掉他规划多年准备制造出来的一场大灾难。他蹲着身子跑向一面崩塌的矮墙,然后退回村内的街道上,在那里,只要走错一步、记错一条电线,他就会送命。
那些士兵缓缓移动,检查每栋建筑物,随时发现有土制炸弹就予以触发,包围圈愈来愈缩小。撒拉森跑进一条弯曲的小巷,穿过一栋老旧的羊棚,差点碰上其他士兵,于是又赶紧往后退。他循原路回去,经过村长的屋子,来到一条遍布碎石的小巷。
在恐慌之中,他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小巷前方被一堆砖石挡住了。他没法回头:那些包围的士兵离他非常近,他甚至听得到他们的个人通信设备发出声音。他希望能死得像个战士,他看着天空,寻求指引。
他找到答案了:屋顶。只要他能爬上去,上头没有任何诡雷,那他就可以移动得快一点。他赌上了一切,朝那些逐步逼近的士兵冲去,想趁他们绕过一个转角而看到他之前,抵达一个石砌的蓄水池。
他来到蓄水池旁,跳上平坦的池顶,把那里当成垫脚石,爬到那栋旧清真寺的屋顶。过了一会儿,正当他平躺着,试图控制自己的喘息时,那些士兵从底下经过。然后他们停住,想倾听前面那些屋子是否有人移动的声音。
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这片高山间,静寂得让站在村子外缘、用无线电朝士兵们下令的基廷中尉开始纳闷,这个村子会不会根本没有人?唯一可能重新占据这些房子的,只有阿富汗的贫穷人家,或是四处流动的牧羊人。不,更可能的解释是,他们碰到了某个高价值目标,而敌人正默默潜伏着观察。因而,这片静寂大概是基廷这辈子碰到过的最危险的事情,于是他低声朝无线电交代他的士兵。“慢慢来,”他说,“不要急。”
撒拉森逼自己保持不动,慢慢数到七。他已经脱掉软皮凉鞋,只穿着羊毛厚袜,悄悄奔过古老的泥瓦屋顶。他跳过一条窄巷,穿过一个砖瓦崩塌的洞,扑到一面矮墙后方。此时他看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隔着那堆砖瓦间的一条小缝观察,那些戴着夜视镜的澳大利亚军人没看到他。他发现那些军人走进了三条不同的巷子。这等于是个逐渐收紧的绳套,他如果想逃离,就得拉开或弄断这个绳套。他把凉鞋穿上,下巴紧扣在那些砖石上,紧得都开始流血了,然后他把冲锋枪抵住肩膀,这把枪装了枪口消焰器和消音器。
要是换作比较没经验、从来没当过游击队的人,就会开枪射杀敌军。但撒拉森很内行——一个受伤严重的士兵,平均要花七个人照顾并撤退。死掉的士兵就不需要任何人照顾了。
他在三条巷子里各挑一个目标。如果他没有消音器,他们就会听到他开了第一枪,随即低下身子寻找掩护;要是他没有消焰器,他们就会发现他的位置,然后用机关枪把他和那道矮墙射成碎片。
他开火了。那些澳大利亚军人在各自的无线电杂音中,甚至没听到那三个小小的枪声。一枪击中大腿——如果他们没带止血带,这个人死定了。一个击中喉咙,大概也没救了。最后一个则是前臂被轰烂了,痛得要命。三个人都尖叫倒下,他们的同袍弯下身子成防守姿势,每个人都设法掩护其他人。
尽管带头的上尉很差劲,但这些人是训练精良的优秀军人,他们会为伤者付出一切。在试图协助倒下的同袍并找出敌人位置的混乱中,在黑暗和枪战的恐惧中,有些人只好从瓦砾堆爬向张开的门洞。
从矮墙后,撒拉森看着这个包围网拉开,然后断掉了。这个空隙并不大,也大概不会持续太久,但或许已经足够了。他没起身,而是沿着倾斜的屋顶滚下来,背包和步枪紧紧抓在胸前,准备掉下去。他看到一栋屋子的墙面从眼前迅速闪过,在半空中弯起双腿,于是屁股着地。他痛得简直要晕过去,但还是设法爬起来跑。身为一个老兵,眼前可不是哭泣或跛行的时候:他曾打过数十年来最残酷的一场战争,现在他也不会哭叫。
他冲向一条弯曲的巷子,尽头就是封锁线的缺口,那里因为有一栋残破房子倾斜的正面,挡住了一群士兵的视线,所以他们暂时看不到。要是那些士兵往左或往右挪个十英尺……
他冲出了绳套,经过了他在一扇木门上抠出的新月记号,向上天祈祷自己没记错,然后开始数。他往前跑了二十五步,左转跑三步,成功绕过了一个地雷,然后看到眼前就是通往自由的山区了。
在他身后,他听到一名士兵朝同袍大喊着蹲下,满心以为自己会听到卡宾枪震耳欲聋的连续击发声,接着子弹击中他的后背、射穿他的脊椎,他的双腿完全失去控制。但结果没有,那个士兵只是发现了一根绊索,连向两个藏在旧油桶堆里的手榴弹。确定同袍们蹲下后,那名士兵就拉动绊索了。
两颗手榴弹爆炸,在炫目的火光中,基廷中尉正往前奔跑,想重新补起封锁线,此时他看到撒拉森在封锁线外,冲向几面倾倒的墙,寻找掩护。基廷单膝跪地,卡宾枪抵住肩膀开枪。他曾在特种部队受训,所以他很内行:他迅速开了三轮枪,从左到右,然后从右到左,尽量涵盖最大的范围。
如果往左或往右多那么几英寸,甚至是运气好一点,一切就会完全不同了。但那一夜并非如此,一波波高速的子弹击中撒拉森周围的石头和泥土,但没有一颗击中他。基廷诅咒着夜视镜害他手眼协调性出了问题。而撒拉森,当然是感激上天的手。
他全速往前冲,绕过一栋残破建筑物的转角,先是呈锯齿状朝左跑,接着往右急转,然后手里依然抓着他的背包和步枪,滑下一道陡坡,进入一片满布碎石的黑暗山沟里。
一名年轻的澳大利亚军官曾在手榴弹的闪光中瞥见他一眼,只有几分之一秒。这就是撒拉森被任何平民或军人看到的唯一一次。当然,直到我后来跟他相见。
40
那名澳大利亚军官没有去追撒拉森,这是个错误,但他们的任务是找到三个遭到绑架的平民,而不是追捕一名歹徒。但结果,在厄运接连不断的这一整夜,总算有个压倒性的好运:因为那个澳大利亚上尉大腿中弹,所以基廷中尉接手成了指挥官。
他才二十六岁,但已经被派来阿富汗出过一次任务,所以虽然还年轻,但脸上已经充满岁月的痕迹。他的家乡在一个名为卡南马拉的小城,是个生产小麦的偏远内陆地区,就在澳大利亚人称之为“死亡荒漠”的边缘,那里热到当地人宣称:如果一个男人喜爱女人胜过啤酒,那他一定有毛病。但基廷有一些邻居养殖绵羊,有回附近的牲畜爆发了口蹄疫,基廷因而得知生石灰的用途。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终于走进那个厨房,他一看见地板上扔了两袋生石灰,忽然觉得天摇地动起来。在这个遥远的阿富汗高山地带,生石灰是完全格格不入的,怎么会有人费事把生石灰运过来?当然不会是绑架犯。基廷还是认为,那些土制诡雷显示有人要保护村内的某个高价值资产,但他再也不确定这个资产还活着了。他立刻下令手下拿出手电筒,开始寻找坟地或埋葬的大坑。
他们首先发现了那个岩石仓库被烧黑的遗迹,正当基廷想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忽然有人着急大喊起来。
那是一名年轻士兵,他没用通信设备,也没按照应有的流程,直接就对着同伴大喊:“我发现了——拿根铲子过来!”
基廷听到了,他和几个手下赶紧跑过去——跑得非常小心,因为担心还会有没爆的诡雷——来到村长房子的后面。才看了那片刚被挖过的土壤一眼——挖得很深、很宽,足以装进天晓得什么东西,周围还撒了生石灰——基廷就不想冒任何险了。
“马上后退!所有人都退到降落区。快点!”
大家都不晓得怎么回事,其中一名中士转向基廷。“那要不要搜寻其他屋子,长官?说不定有更多敌人。”
基廷摇头。那些精心布置的诡雷,加上没有人试图把他们全部杀光,让他确定这个村子里原先只有一个人,但现在已经逃走了。“不,中士——不论是什么,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
回到降落区——受伤者被送到这边治疗,队里唯一的医护兵正在设法把静脉注射针插入上尉的手臂——基廷立刻用保密线路打电话回基地。
两百里外一座有冷气的碉堡里,接线员接了电话,心想基地已经派出了救护直升机要去接回伤者,所以这位军官打电话来就是要催他们,还会开始抱怨他们在前线多辛苦,而他们唯一需要的就只是一些支持而已。他们老是这样抱怨。
但基廷打断了接线员关于直升机最新动态的报告,说他们需要一个生化危害应变小组马上赶过来。当然,在军队里,这会引起许多问题:要求授权,以及指挥系统的混乱。基廷知道这个过程可能会拖上好几个小时,所以他对那个倒霉的接线员吼道:“我们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你听到没!我只知道,那有可能是核能放射物质!绝对很严重!”
跟那位接线员一样,基廷旁边的人都吓呆了,包括那位几乎快失去意识的上尉。一时之间,就连吹来的风似乎都被这片沉默吞噬。然后那个接线员开始迅速说话,叫他先别挂断,等他打开一连串频道,这样基廷就可以尽快通过指挥系统,跟最高层的人通话。
基廷挂断电话——他知道失去通信会刺激他们采取更迫切的行动:无论在军队或是日常生活里,有时你必须创造出危机,才能吸引人们的注意。他不相信那是核能放射物质,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们碰上了某种有害的东西,而他不晓得还能用什么方式传达那种迫切性。他已经判定,自己事后会因为反应过度而被惩罚,但是他还能怎么办?
当基地里的幕僚人员慌忙展开一连串行动时,没有人明白的是,要不是那个上尉中弹,要不是基廷是在澳大利亚内陆长大,要不是他看过生石灰、晓得用途,那么那些穿着白色生化防护服、带着充气式银色圆顶屋和高亮弧光灯的人员,绝对不会及时赶到。
于是,不到一个小时内,几架奇努克直升机便降落在这个小村旁——要是再迟一点,那些生石灰就会把东西腐蚀殆尽,而他们也绝对不会发现一条鞍毯的残余一角。
41
那几架奇努克直升机落地之时,撒拉森已经爬下第一个陡峭的斜坡,穿过一片狭窄的迎风高原。如果基廷在山顶上获得指挥权,算是西方世界走运的话,那么撒拉森也碰上了他自己的好运。他骑在一匹马上。
之前逃出村子时,因为一边臀部受伤,害他下坡变得愈发困难。身为医生的经验,他知道自己没有骨折,但无论伤势如何,他发现自己走路愈来愈吃力了。
撒拉森知道,没有拐杖或木棍可以支撑自己的重量,他就得赶快找个山洞或地洞,躺下来至少几个小时,好让臀部休息。他正要开始穿越那片高原时,看到了那匹马。
那是之前他使用的一匹驮马,跟其他同伴走散了,在星光下看起来迷失而凄凉。那马认出他的声音,可能是希望有人做伴,或是有吃的,于是顺从地快步走向他。他抓住今晚稍早割断的缰绳,用来权充笼头,并爬上马背。
他催促马开始慢跑,迅速穿过那座高原,找到一条牧羊人用来在夏天前往高山牧地的小径,然后放任马往前走。那匹高山矮马脚步坚定,载着他沿着破烂的小径往下,凭着直觉避开满布碎石的崩塌处,从来不曾慌乱,即使马蹄旁就是落差至少一千英尺的山谷。
天亮时,美国和联合国部队的直升机来到那片狭窄的高原上努力搜寻,但他们以为要找的对象是一名徒步的男子,于是以此预设了搜索的范围。由于这片土地上布满了天然和人为的深谷和洞穴,搜寻的过程缓慢而费力。他们搜索的范围持续扩大,但那匹马老早载着撒拉森远离了搜索的范围。两天后,他碰上一支游牧部落,于是白天就骑马跟着他们同行,夜里则睡在他们的帐篷间。
有天清早,他正走过一片山岭,忽然看见下方那条切穿谷地的公路,就是昔日横越阿富汗的高速公路。于是他离开了那群游牧人,转向公路。
两个小时后,他加入了一长串由破烂卡车、迅速行驶的丰田小卡车、超载的巴士所构成的车阵,在现代阿富汗的混乱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