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二十岁的撒拉森点点头,可汗告诉他,有个学者,也是前任指挥官,曾在战役中失去一只眼睛,他正在坎大哈市设立自己的精英学校,收的学生都是前任战士。如果撒拉森想在最好的环境研究宗教,那么阿布都·可汗总督很乐意帮他出钱。
撒拉森用他的钢杯喝着茶,抽着总督给他的美国香烟,说他听过毛拉·奥马尔的塔利班组织——“塔利班”这个阿拉伯文的意思,就是指追求宗教知识的人——而尽管总督的提议令他受宠若惊,但他摇摇头。“我要回家,回到我出生的国家。”他说。
“回吉达?”总督问,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不,利雅得,”他说,于是总督猜出他的意思了。利雅得是沙特阿拉伯的首都,也是国王和沙特阿拉伯王室统治的基地。“你听说过他们对我爸做的事情吗?”那年轻人问,看着总督深陷的双眼。
“很多人都说过。”总督低声回答。
“所以你就了解——我要展开的行动。”
这句话说得没有怨恨也没有任何情绪,纯粹是就事论事。即使如此,如果换了其他年轻人说这句话,总督一定会大笑,再敬他们一根好香烟。但其他年轻人从来没有面对过苏联雌鹿武装直升机朝自己全速飞过来,一次都没有,连最糟糕的梦魇里面都没出现过。看着撒拉森,总督又一次不禁想着,要是换了自己,手上仅有的武器就是一具吹管防空导弹,会有勇气做同样的事情吗?阿富汗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导弹是有史以来最烂的武器之一,几乎可以保证,任何不幸去使用它的人,到最后都会送命。
这种四英尺长、扛在肩膀上发射的导弹,是利用手动操控系统:换句话说,你发射导弹,然后利用一个小小无线电盒里面的操纵杆,引导导弹射向目标。这样就已经够危险了,另外还要加上导弹发射时,会制造出很亮的闪光,因此你预设的目标(通常是一架直升机)就一定会知道导弹朝自己飞过来。
因此,直升机上的人员会立刻将直升机转向,带着机上的多管式机枪和50毫米口径的加农炮。他们会火力全开,试图在导弹被导引射中目标前,就先毁灭导弹的发射者和他的操纵杆。
才十七岁,孑然一身,没有父母埋葬你,更别说保护你了;你要站在阿富汗山区日落时分的一片碎石坡上,只有长长的阴影,其余一无遮蔽。而同时,狠心的直升机飞行员放出地狱里的恶狗,于是石头和子弹的碎片从你身旁飞掠而过;你要站在一阵旋风的中心,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着崩塌;你要听着震耳欲聋的马达和引擎,听着机枪和加农炮迅速飞近的尖啸;你要坚守阵地,绝不逃跑或退缩,面对着迎面冲来的死亡,转动一根操纵杆;你要数着漫长的那几秒,让死亡害怕得转身离开;你要扭动着操纵杆,引导弹头钻入直升机的引擎,感觉到爆炸的热力,然后闻到死亡和焦肉的气味,这才忽然明白烧焦的不是你自己,总之这回不是——好吧,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可不多。
这种史上最致命的比胆量游戏,撒拉森玩过三次,而且三次都赢了。这样一个年轻人讲的话,阿布都·可汗酋长是绝对不会嘲笑的。
“留下来吧,”这个军阀平静地告诉他,“你一回去,沙特阿拉伯王室就会逮捕你的。以你的名字,绝对无法入境的。”
“我知道,”撒拉森回答,又给两人添了茶,“我离开这里,就会去圭达——去那里的军火商场,一千美元可以买到一份假护照,随你指定用什么名字。”
“或许吧——但是小心,大部分的巴基斯坦伪造者都是人渣。你要用什么国籍?”
“无所谓,只要能进入黎巴嫩就行。贝鲁特有个顶尖的医学院。”
阿布都·可汗愣了一下。“你要去学医,成为医生?”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是沙特阿拉伯人,还有别的方法能回去住在那儿吗?”他说,“那里并不对外国人开放,但是医生除外——很好的医学学位,就保证能拿到签证。医生还有另一个优势,调查总局不会监控医生。医生是要救人性命的,不是吗?”
阿布都·可汗微笑,但还是看着他。“那要花好几年。”他最后终于说。
“说不定要一辈子。”撒拉森也报以微笑,“但是没有其他办法,我应该替我父亲报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上天在山里一直保佑我平安——为了要让我摧毁沙特阿拉伯王室。”
总督沉默坐在那里好久——他原先一直以为,这位年轻战士所做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比打下三架雌鹿武装直升机更令他佩服。但他错了。
他搅了搅杯子里的茶,最后终于举杯致意——他对复仇比大部分人更了解。“敬沙特阿拉伯,”他说,“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
“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撒拉森也回应。此后将近十五年,他们就不曾再交换过只言片语。总督和他的随从于次日黎明时离开。但是三周后,当外国战士们拆掉营地,等着这一年最后一场暴风雪过去时,总督的两名年轻侄子拖着脚步来到村子。
他们在暴风雪中不得不放掉坐骑,让那两只马自己去找更安全的地方,然后两个年轻人在风雪中爬上山来。没有预告,完全出乎意外地,他们就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出来,交给年纪只比他们大一点点的撒拉森。
撒拉森和他们单独在厨房里,他们等着他签收。里头是一本印着假名的黎巴嫩护照——不是在圭达市场里买来的劣质假护照,而是货真价实的真护照,里头规规矩矩登载着各种细节,是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跟一个贪污的黎巴嫩大使馆职员买来的,花了一万美金,现金。
同样重要的是,里头还有各种签证和许可,显示这些证明文件的持有人三年前从印度入境,在一所很有名望的国际学校获得高中文凭。塞在这些文件后头的,是四千美元旧钞。里头没有信或解释,也不需要:就像一个老兵打完了自己的仗,就将手上那把保养得宜的AK-47冲锋枪交给另一个正要展开自己长征的战士。
随着春天开始雪融,撒拉森也开始长途跋涉,准备离开阿富汗。当他走在那些乡间小路上,战争毁坏的痕迹处处可见:被夷为平地的小镇,饱受蹂躏的田野,沟渠里的尸体。但也已经有人家开始种植最有利可图的“经济作物”——罂粟。快到巴基斯坦边界时,他碰到了五百万阿富汗返乡难民的第一波,而且此后愈来愈多。
边境一片混乱,完全是失控状态,于是这个无云的下午,他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走出阿富汗国境——带着虚假的过去、伪造的身份,还有一份真护照。难怪后来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寻找他。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他是个鬼魂。
07
雨季的第一场豪雨来临之前,撒拉森抵达了卡拉奇这个沿着阿拉伯海蔓延扩展的大都市。接着他花了几块美金,搭上一艘开往迪拜的货轮,在甲板上有个睡觉的空间。迪拜有十几家航空公司的航班直飞贝鲁特。于是一个星期后,那本昂贵的护照终于发挥效用,让他毫无困难地通过了黎巴嫩的移民局检查站。
贝鲁特本身也是个不幸的故事,半个城市都化为废墟,大部分的人口都受伤或筋疲力尽。但这碰巧符合撒拉森的需要——黎巴嫩正从十五年的内战中复苏过来,在贝鲁特这个充满疲惫的城市,一个漂泊无根的男子毫不费力就被视为本地人了。
他从小就是个好学生,苦读六个月之后,再加上他在城里最激进且最具知性的清真寺所认识的家教,他轻松通过了下一次的医学院入学考。就像大部分学生,高昂的学费是一大难题,但他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份美国国务院的奖学金,这个奖学金旨在重建这个国家,并促进民主。美国大使馆的人员甚至还协助他填写表格。
有了美援的金钱,白天时——除了礼拜和吃些简单的便餐时,才会中断——都专心研读医学;晚上则奉献给他心中的志业。他阅读了所有知名革命者的著作,也参加各种讨论会和演讲,主办者有疯狂的泛阿拉伯民族主义分子、巴勒斯坦好战分子,还有几个只能形容为伊斯兰世界的山顶洞人。其中一个人名叫奥萨玛·本·拉登,当时正在筹组一个阿拉伯文为“基地”的组织。
在另一个类似的讨论团体——人数很少,所以在一个又暗又脏的小房间聚会,那里平常是大学里的集邮社聚会室——他意外听到了一个想法,改变了他的人生。而且很遗憾,也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讽刺的是,因为受邀演讲的是一个女人,他还差点没去参加。她自称名叫阿米娜·艾巴迪(不过大概是化名),在加沙最大的贾巴里亚难民营担任政治活动筹办人,那里住了超过十四万名巴勒斯坦难民,也是全世界最贫困且最激进的地区之一。
她那天演讲的主题是该难民营里的人道主义危机,出现的听众总共只有十个人。但她已经很习惯国际社会的漠不关心,所以并不在意听众少——总有一天,有个人将会听见她,而那个人将会改变一切。
那是个酷热的夜晚,演讲到一半,她暂停下来,拿掉原先遮住下半张脸的半面纱。“我们人这么少,我感觉你们都是家人了。”她微笑着说。听众们都没有反对,即使撒拉森本来想反对的,但看到那张脸,让他愣住了好半天,等到回过神来,已经错过机会了。
原先只凭着她严肃的声音,他心目中她的模样完全不是眼前的大眼睛、富有表情的嘴,以及完美无瑕的皮肤。紧紧往后梳的头发给了她一种男孩气,而且,虽然她的五官分开看都称不上有吸引力,但当她微笑时,一切似乎都结合起来,再也没有人能说服撒拉森说她不美。
尽管她比撒拉森大五岁,但她身上的某些物质——她眼睛的形状,她对生命的渴望——都让他想到自己的大妹。自从离开巴林之后,他就再也没跟家人联络过,他忽然觉得好想家。
等到他回过神来,这个女人正在讲着有关“近处的敌人”。
“对不起,”他说,“能不能再讲一遍?”
她的大眼睛转向这个沉着冷静的青年,有人跟她说他是个医学院学生,但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她几乎确定他是战士。她了解这一型的——贾巴里亚难民营里聚满了退役的战士。
她开口时带着极高的敬意,跟他说,几乎所有阿拉伯世界的问题,都是由这些可以称之为“近处的敌人”所引起的:以色列当然是一个;还有散布在这个地区的各个残忍独裁政权;以及受西方支配的腐败封建君主国。
“我老听大家说,只要摧毁我们‘近处的敌人’,那么大部分的问题就能解决。但我不认为有可能——‘近处的敌人’太残酷,也太乐于压迫我们、杀掉我们了。
“但是他们能活得这么好,是因为背后有‘远方的敌人’撑腰。有几个前瞻的思想家非常聪明,他们说,如果你能击败远方的敌人,那么所有近处的敌人也会瓦解。”
“我喜欢理论就是因为这点,”撒拉森回应,“理论永远说得通。但是如果要付诸实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要摧毁一个像美国这么强大的国家,有可能吗?”
她露出微笑。“相信你知道,你们曾在阿富汗击败过一个同样强大的国家。”
那一夜撒拉森走了五英里路回家,心里乱糟糟。要如何扳倒沙特阿拉伯王室,他之前从来没有个清楚的想法,而且他必须承认,所有对沙特阿拉伯王室不满的异议分子都在国外,不是没有原因的:定居或旅居该国的人,都一定会被告密并除掉。看看他父亲的遭遇。但不要进入这个国家,而是对远方的敌人施加一个严重的伤害,进而迫使沙特阿拉伯王权的瓦解——唔,这是个完全不同的计划!
等到他走进自己那户小公寓,他已经知道未来的方向了:他应该还是会成为医生,但他不会回沙特阿拉伯了。虽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做——等时候到了,上天就会告诉他的——但他要把这场战役带到一个新地方。
这个计划要花上好几年,中间的种种困难似乎难以克服,但这趟漫长旅程已经开始了。他要攻击美国的心脏。
08
撒拉森获得天启的十年之后,隔着半个世界外,我站在巴黎的一条人行道上,跟一个瘸了腿的陌生黑人争执。
日后有一天,布瑞德利的双手将会掌握我的性命。但当时那一刻,我只是暗自诅咒他下地狱。他为了告诉我他想讨论我写的那本书,就把我苦心建构起来的一层层假身份全都摧毁了。
他好像对自己引发的状况浑然未觉,只是解释他一小时前来到我公寓外,刚好看到一个人上了出租车,他觉得那人应该是我。于是他自己也招了辆出租车,跟着我到玛德莲大道,绕着那个街区想找我,结果没找着,于是他又回到公寓这边来找。刚刚敲门的就是他,而因为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家,他就决定来街上等,看我会不会出现。
我感觉得出来,他好像认为这一切很好笑,也搞得我更不喜欢他了。尽管我很想跟他大发脾气,但是做不到,因为我很害怕。他找到了我,而如果他能办到,那其他人也可以。比方说,那些希腊人。我得先搞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其他的一切,包括我的感觉,全都得暂时放在一边。
“去喝杯咖啡吧?”我客气地说。
他说好,还说他要请客。这是个错误。巴黎的这个区域,光是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和一个法式闪电泡芙的价钱,大概就得动用他的退休金存款才付得起。但眼前,我可没有大发慈悲的心情。
我们开始沿着弗朗索瓦一世街沉默地走了几步,还走不到五码,我就得停下来:布瑞德利努力想跟上,但他的右腿瘸得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厉害。“是天生的缺陷吗?”我问,我生气的时候会很讨人厌的。
“那是另一只脚,”他回击,“这个是去年受伤的。”
“工作还是运动?”我得跟他一起走,所以继续谈这个话题好像也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