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这个东西离她好远好远……太远了,远得,她早已然忘却世间还有这样东西的存在。
只是,是谁在说话,为什么他的话,让她这么心痛?这种痛,比她身体上的痛楚更甚千倍万倍……
泪水,不自觉地从她眼眶中滑落。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身体里慢慢流失……
她的心,身体也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在痛着……好痛……
为那个说话的人痛,也为那慢慢流失的东西与力量……
等侍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凤凌坐在唐芊语的床边,将她连被子一起,用力地拥进怀里。
他就这样的抱着她,等着她醒来,他等了多久?!
他忘了……也记不得了……
已然一身妇人打扮的小娥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
“殿下,该给芊语喝药了。”小娥低声说。短短的几个月,她也是瘦了好大一圈,眼底深深的一圈阴影,诉说着她心底的纠结与痛苦。
当日她是与青秋堂一起回了青楼的,回青楼的第十天,青秋堂给了她一个盛大的婚典。
那十天,他天天把自己关闭在书房,不出来,也不许人进去。
他对她说,再给我十天时间,就十天……
那十天,小娥天天对着同样的一个方向发呆。那个方向,有她远去的血缘亲人,也有远去的唐芊语……还有她,死去的爱情……
他们成亲那天,来了很多很多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青长老也来了,带来了一个令她与青秋堂同样悲伤而难过的消息……
小娥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清长老冰冷的语句,疏远而冷漠的眼神。他说,他不承认小娥是他青家的儿媳妇,他的出席,在于给小主子面子。他不会祝福青秋堂与她……在你们拜堂的这一刻,他们共同在意的那个人,可能就在生死一线之间徘徊。
那场婚礼……小娥嘴角苦涩地扯了扯,她想笑,却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个上扬的弧度来。
婚礼在拜完堂那一刻就结束了,新郞抛下新娘,扯下身上的大红礼服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两对亲人唯一的一个长辈,青秋堂的父亲也随即甩袖离去。
满屋子的宾客,面面相觑,还有礼堂上一身喜色的新娘……
凤凌没什么反应,只是收紧了手臂上的力道。
芊语芊语,你什么时候醒来呢?!
“这是第四十九天了,最后一碗药……”小娥说,眼眸中噙着的尽是楚楚泪光与酸楚哀凉。
凤凌一震,当日歌舒离与青长老都说过,那药,连喝七七四十九天。
芊语,或许会醒……
只是,她真的愿意醒来么?!
“殿下……”
“小娥,你先放下吧,让我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好……”凤凌说着,脸在唐芊语发顶轻轻地蹭了蹭。
小娥知趣地放下药碗,安静地退了出去,还他们一个清静。
“芊语,你一定要醒来。有人还等着见你最后一面呢,他以生命作为代价,为了让你醒过来。芊语,你不可以辜负的期望,也不可以让我失望。芊语,你知不知道,你大年夜里,我已经给父王呈了折子,请奏封你为太子妃呢。父王也准了,可是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一声就那么走了呢?……”
凤凌空洞的眼睛里,落下几棵泪清,湮没在唐芊语发间。
“芊语,我们的孩子,他救了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当知道有他的时候,你一定很开心的对不对?你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啊……”
凤凌抱着唐芊语絮絮叨叨地念了良久,久到,小娥放在床头小几上的那碗药早已凉透。
凤凌端起,喝了口含在嘴里,等那阵冰凉的冷意过去,才将药渡进唐芊语的口中……
唐芊语最终没有辜负那七七四十九碗药,这天半夜里,她终于睁开了沉睡已久的紫眸。殿内烛火摇曳,银兽吐瑞,暖意融融。
唐芊语转动久睡得几乎生锈的脖颈,向床榻外看去。一张好看的俊颜趴在她床榻边上睡得犹自很香。睡着的他,一只手握住她盖在被中的手,一只手垫在头下,做了临时枕头。
床榻边上,两个燃烧着银丝雪碳的火盆噼里啪啦地轻轻暴着碳花,在寂静的寝殿里尤为清晰,好不悦耳。
她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却不想,那几乎微不可见的一动却惊动了一直趴在床沿边上小睡片刻的凤凌。
凤凌睁开迷茫双眸,却无意地对上一双模糊朦胧的紫眸。
“你醒了?”那双紫眸,毫无平日里的灵动透彻,朦胧迷茫得仿佛是找不到归家路的孩子。
可就是这双紫眸,却在一瞬间,唤醒了凤凌绝望的心灵,绝望的感情。
“……”唐芊语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凤凌见状,愣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咻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却不想,趴在床沿趴得太外没动,全身血液不通,刚一站起,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两下。
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凤凌低眸,只见唐芊语的紫眸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着。
“我没事。”凤凌咧开嘴,笑得毫无杂质,笑得眼里心里满满的幸福。“你等等,先别说话我给你倒杯水。”凤凌迅速转身,冲到桌边,倒了杯水,又回到床边。
这次,他没在坐在对一抬起头便能看见她的对面,而是坐在了她的身侧,小心地,似捧着一件易碎珍宝般将唐芊语从床上半扶半抱了起来。
“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凤凌将水杯小心地移向唐芊语唇边,谨慎而仔细地喂着她喝水。一边喂,一边柔声道:“别急,慢慢来……”
一颗泪,不着痕迹地从唐芊语脸颊滑落,顺着下额沁入上好的云锦棉被中。没人看见,她隐在被下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平坦的小腹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感受那个她还未来得及与凤凌分享的生命……
“芊语,我们不是兄妹,所以,别再离开我了好吗?”凤凌一边小心喂着唐芊语喝着水,一边细细地,柔柔地在她头顶轻声说着。
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还是想说,这一室的寂静,真让人心里生生地发寒……
他怕呀,怕一觉醒来,怕一个转身,明明还在他怀里的她,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淡淡的安神香在这寝殿里迷漫,凤凌那特有的熟悉气息一喷洒在唐芊语的头顶。那浅浅淡淡的声音伴着凤凌无法察知的颤抖成了这满室最动情,也最为悲凉的乐曲……
“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再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从他(她)存在的第一天起,我便陪着你,我们看着他(她)长大,看着他(她)结婚生子。我们会相伴老去,朝霞夕红,记不分开……”凤凌絮絮叨叨地说着,视线滑过那满是泪痕的倾国容颜,满心满眼,都是止不住的痛……
芊语,对不起……
对不起,在那过去的几个月,没能陪着你一起……
对不起,无法替你承受那噬骨的痛……
对不起,从来就没能好好地保护你……
“芊语,我们重新开始吧。没有公孙若,没有离谷……只有凤凌与唐芊语……我们一起,忘掉一切,从头开始……”凤凌那清冷的眼眸中,一道冰凉的弧度划过,一滴灼热得烫人的水渍滴落,没入了唐芊语那似一批黑绸般的青丝之中。
唐芊语一颤,那灼人的温度,几乎让她不能承受。
“好!”寂静了很久的寝殿,突兀地响起一道低弱嘶哑的声音。
凤凌浑身一僵,端着水杯的水不自知地一颤,水渍荡出,湿了唐芊语的衣襟,也湿了凤凌的心……
凤凌不敢置信,他……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凤凌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落到了铺着厚厚毛毯的地面,连丝沉闷的声响也没有。他突然回过神来,急急地扶着唐芊语的肩侧身坐到了另一边去。
“芊……芊语……你刚才,说什么?”凤凌不敢置信呀,他很内疚,他欠芊语,太多太多……
自私地将她留在了瀚玥皇宫,所以她中毒了;自私地替她定下了与公孙若的联姻,所以她痛苦;自私地放任她离开了皇宫,所以她独自一人承受着毒发时的痛苦;无能保住他们的孩子,无法分担她心底的痛楚……
凤凌其实不敢面对她,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把那些不敢对她说的话说出来了。
可是,她说好!
她说的是好呀……
“凤凌,我累了……”唐芊语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想念了千遍万遍的俊逸脸蛋,那个让她痛过,伤心过也舍不下的俊脸呀……
她累了……人累,心更累……
她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以各种方式不停地消失,她怕了……
她怕了,怕那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怕那种死寂,没有任何声响,也怕有一天,她一闭上眼,就无法睁开,看不见自己想要见的那个人……
所以,忘了吧;我们一起,从头开始,从今以后,相守一天是一天,哪怕,他们真是兄妹……
凤凌听到了,她说累了!
凤凌将唐芊语小心地揉进了怀里,很用力,却又不至于伤到她。
他明白,她说累了,是心累了……
夜,即将过去,东方的地平线上,一丝霞光不经意间泄了出来,一光千里,整个天际,似都被它照得亮堂起来……
沐帝三十二年三月,公孙若带太子妃上官语亲来大沐,以迎娶正妃之礼迎大沐当任圣女唐芊语为妃。
然,迎亲的队伍在大沐停滞将近两月,
沐帝三十二年四月初,沐帝以年世已高,身体虚弱,要去行宫颐养天年为由,禅位于太子凤凌。同月底,凤凌登位,正式为帝,改国号为景,称沐景帝,册立一毫无身份底细的女子唐爱为后。
沐帝三十二年五月中询,亲帝凤凌以公主之礼嫁圣女,以大沐之北的十座城池为嫁妆。两国建立友好的盟国关系。
沐帝三十二年五月 御花园
“听说你能听见声音了,恭喜。”湖心小筑里,远远地便能看见轻纱后的一紫一金两道纤细的身影对立而坐。
上官语端起茶,轻轻地抿了口,只觉满嘴的苦涩与伤情。
“可是,我宁愿听不到。”坐在她对面的唐芊语双手捧着茶杯,青葱的食指在杯沿漫不经心地划过一圈又一圈。
上官语默然,她不明白,也不会明白唐芊语与青秋堂的感情。她想,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没有机会明白了吧。
她到来时,只能听闻一个令她很是伤情的事实。唐芊语的相思扣,已然不是另一粒相思扣能解得了的。公孙若提供了血引,却因后来她生命中那个宿定之人不是他,他的血,再也不能为唐芊语所用。
唐芊语被救回后,青秋堂以心头血为药引,凤凌以另一粒相思扣为解药,方才解了这已然成定局的不解之毒。
故,唐芊语醒了,青秋堂却永远地睡了下去……
“对不起!”良久之后,四周空荡的小亭子里再次响起上官语那淡若芷兰的轻浅声调。
浅浅的一声对不起,却不知道是说与谁听。对不起谁,又是谁对不起了。
“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之说。很多人,很多事,都不由我们。”唐芊语抬头,定定地看着对面那个与自己有九成相信的人儿。
前尘往事,一闪而过。
“……我想知道,你父亲……我是说玥明帝……”唐芊语最终任是没想明白自己想要问什么。
上官语抬起头来,空洞洞的视线却准备无误地寻到了唐芊语几次张合无声的唇瓣。
“呵……”上官语轻笑一声,“他不是我杀的。想必,最后他要是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死也会很开心的……”
“是吗?”唐芊语回得漫不经心。“想来没一个父亲会很开心自己的两个女儿合谋来谋他的天下,计划着如何除掉他。”
“事实说明,我们的默契比血液更令人信服。”
唐芊语没再说话,只是愣愣地盯着对方那个金衣人儿的绝色容颜,内心翻滚过无数的想法。
或许,她们之间的默契比任何人都来得契合,但她们始终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再也回不到那些个曾经的岁月。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当年把你从这宫里掳出去的人是王皇后。”上官语轻轻道。
她想,唐芊语应该知道她知道的事。她们是姐妹,却同样,却是向着两个方向走了。以后,或许她想说,也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唐芊语漠然应道。
她知道,而她之所以这么容易便被掳起,却事后被压下,堂堂的一个大沐,皇后之女丢失,居然没有什么掀然大波,所有的人都跟无事人一样。那便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或许也是背后的主使者之一。
沐帝其实是恨着自己的吧。
他爱的女人,带着别人的种,顶着他的明义生下的孩子,再如何大度的人,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
“我明天就要走了,祝福你!”上官语端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一定要幸福!”
上官语无神的眸光空落落地看向唐芊语的方向,心底真心地为她献上了一记微笑。她终于还是要幸福了。
凤凌为了她,甘愿与公孙珢签下了十年之类自降为王的条约,只为,留下那个让他深爱的女人。
而这些,凤凌没有告诉唐芊语。上官语想,就让它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吧!
就让唐芊语,她的好姐姐,也幸福一回吧……
“谢谢,你也是……”唐芊语回敬,浅笑,饮下此杯茶。
两个曾经那么要好,形影不离的姐妹呀……
很多时候,有一种第四类感情会比亲情,爱情,友情来得更为真挚。如她与她……
沐景帝五年,帝为其后祈福,将大沐以北的又十座城也无条件地划入金陵版图之内。
沐景旁十年,帝为其后祈福,递国书,自降为番王,称王,去帝,归附金陵。
一时之间,这位倾尽国色的绝世宠妃名飞天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