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压得更低了。沐帝看着那低沉的天际,觉得自己的心也低落了下去,那段过去,他一点也不想提。
“儿臣不知,请父王明示。”凤凌低头敛目道。
他不知沐帝想到他说什么,也不甚想知道。他只想知道,唐芊语去了哪儿,他找她一上午了,就是没见到她。
一个人的年,过得一定分外清冷。凤凌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只要一想到往年唐芊语还可以有上官语陪着,而今却是一个人孤独地在自己的院中独自待到天黑,再到天亮,他的心便似被人狠狠揪着般,痛得难以呼吸。
“……你的母亲,是个美人,姓凌。”良久之后,沐帝启口,或许,他该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是时候跟他说清楚了吧。
“在生你的时候是难产,你还没出生,她便去了。那天,正是皇后唐糖归来的日子,在宫门口,她无意中得知凌美人难产,不顾舟车劳顿,硬是先去了你生母那里,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当时她将刚从娘胎里出来的你抱出产房的时候,你已经全身变成青紫色了,就差那么一点,你便也救不回了。是她救了你,她对你疼爱,比对任何人都还要好。那时的你,就是个小可怜,她很喜欢你,兼之你一出生便失去了生身母亲,所以朕便将你给了皇后抚养。宫中还是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必竟皇后那时候才从瀚玥国归来,怎么可能一回来便生了个皇子呢?当时很多人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朕不想再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你些什么,也不想看到皇后伤心,故清楚来龙去脉的一干人等都暗中被处死了。杀鸡敬候的效果果然不错,从此朕再没听到过任何人对这件事的质疑。”沐帝喝了口茶,抬起头来,凌厉地盯着凤凌,一字一字道:“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不敢。”
帝王之道,即便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沐帝亦不忘要将其告之于儿子,这是凤凌将来必要懂得的。
凤凌转过身,不再面对沐帝那凌厉的视线,来到亭子边缘,抬头望着天,紧抿着唇静静地做个听述者。
“她回来的第三天,便是封后大典,一月后,皇后怀孕了。我很高兴,高兴得几乎是……语无论次,手舞足蹈。可是结果却是让我很伤心。在御医期期艾艾的语词间,我才明白,唐糖怀孕已然三月。她才回到大沐仅一月,怎么可能会怀上三个月的身孕呢?”沐帝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言词间,将朕用成了我竟不自知。
“我很愤怒,从未有过的愤怒。那夜的神女宫,简直是一片狼籍。唐糖跪在地上,不停地落泪。她反反复复强求着我,让那个孩子活下来……”沐帝的声音,低了下去。手中的白玉茶杯,几乎被他捏碎。
那夜,唐糖那伤心绝望的泪颜,似乎又出现了在他眼前。他的爱情如此无望,他的爱人如此伤心,在愤怒得难以自控之时,他动手愤恨地将唐糖推了出去。
那一推,令他恢复了神智,看着唐糖倒在地上捂住腹总冷汗直流的面容时,他奥悔万分。御医去而复返,将先前没能说完的话一句而言。
“皇后……命不久矣。”她体内毒素淤积已长达三年之久。
三年,再健康的一个人连着喝下三年的慢性素药,即使最后华坨再世,也无济于事。沐帝当时还是动了要流掉孩子的念头。御医却是摇着头告诉沐帝,那已然是不能了。
除非皇上不想让皇后活下去。
唐糖身中疴毒已久,身体早已弱得无力承受流掉孩子的损伤,孩子一旦离体,便会出现大出血,直到血尽而亡……
沐帝想,他终是不舍得,即便那时的唐糖,早已无力承受孩子在她体内生长,他仍是不舍得将唐糖放弃。唐糖最终任是无力承受一个孩子在母体内的成长,孩子逐渐长大,她却越发虚弱了。孩子七个月的时候,唐糖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虚弱得只能依靠宫女哺喂流食来维系生命。
孩子在离八个月还差几天的时候,她终于拖不住了。那天夜里,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沐帝曾一度以为,那是老天在为唐糖哭泣。
唐糖最终走上了与凌美人一样的结局,不同的是,凌美人的皇子有唐糖疼着宠着爱着,虽然只有短短几月,但已是相当幸福了。
然而唐爱,唐糖的女儿,从她的出生便注定无法得到一天的疼宠。所有人都说唐爱是个爱天神庇佑的公主,唐糖身种沉疴之毒,然她照样无漾地活到了出生。
一个不足八个月的孩子,所有人都摇着头认为,那孩子定然活不过三天,御医也是如此断言。然,再次让众人惊叹的事实出现在这个孩子身上,她不但活过了三天,而且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三岁。
沐帝从她出生时见过唐爱一面,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唐糖离去前,他曾答应过她,让她活着。他做到了,让她活着,却未能给过她除了活着其它想要的一切。
沐帝不想见到这个孩子,也不对她投以任何关注。后宫,永远都是欺软怕恶,依靠得宠存活的地方。奶娘带着唐爱,被安排住进了冷宫,冷宫的条件,即便是个大人,也很难适应,何况先天不足,还早产的唐糖?!
三年时间里,唐糖从未像正常人一样活过。一个三岁的孩子,却有着仅两岁样子的身子。先天不足,让她不只在身高,发育上整整宿小了一岁,人看上去也是呆呆痴痴,反应迟钝。奶娘总是抱着她这小小的身子叹气。
某天,沐帝在宫里随意地走走,却莫明地来到一座破败的宫殿前,一个小小的身影扶着墙吃力地挪动着小步子。沐帝随意地问着身后的随从,这是哪家的孩子。
从随从期期艾艾的言语间,沐帝才知晓这个便是他遗忘了三年的那个痛。那孩子像是感知道沐帝的倒来,抬起头来,纯澈地朝着沐帝一笑,然后挥舞着小胳膊脱离了她一直扶着的墙壁,朝沐帝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抱……抱……”沐帝至今任记得那时候唐爱那奶声奶气的两个抱字。很久以后,沐帝才知道,那个孩子,在冷宫过得并不好。三岁的孩子,在沐帝见到那天,才第一次松开依靠独自走路,也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沐帝看着她那张像极唐糖的脸,以及那双独一无二的紫眸,心中的痛似生了脓包的伤,不见血,却痛得让人抓逛。想剜,下不了手,想任之留之,却总是痛在最心上。
挣扎良久后,沐帝放弃了那无谓的纠结,将唐爱接出一冷宫,带在身边,像位真真的公主一般,疼着,宠着。
只是,好景不长。唐爱四岁时,仍就只有别人三岁孩子的个子。沐帝的宠爱让她快乐得像只归林的小鸟,也惹来了事非。后宫之中,最见不得的便是宠!
宠妃,宠子……
唐爱是后者,因着沐帝的宠被人当做筹码掳出了宫,沐帝全力寻找,良久无果,唯余下心头重重的伤和痛……
“是什么人干的?”凤凌问。喉头像是被什么梗住了般,想要知道得更多,却是发不出声音来。
“那一年正是你二皇叔政变之年,你在皇后去后便被封为太子,送去了离谷。朕的身边,暴露在他眼前的也就只有唐爱一人是块软肋。他也就是觑好了这点,才以唐爱唯质。只是……”只是沐帝的二弟不知,与皇位比起来,一个是不自己血缘的养女,永远都是无足轻重的。
唐爱再也没能回来,沐帝派去的人寻了多年无果也就渐渐将此事淡忘。很久之后,沐帝都在想,唐爱到底还有没有活在这个世上?!
“我明白了。”凤凌转身,直视着沐帝。
“父王,有我事,先走了。”凤凌笑着对沐帝说,话未说完,人已然跑出了亭子。跑了几步之后,凤凌突然停下,回身,真挚地对沐帝道:“父王,谢谢你!”
这次,他真的走了,脚下生风,跑得跟飞似的。
沐帝看着凤凌消失的身影,愣了半晌才以着半空中道:“唐糖,唐爱活着。我这样做,你是否满意了呢?”忍受着心底见到那张相似容颜的痛,成全了自己儿子的爱。
可一想到刚才看见凤凌两眼放光,满面笑容的欢愉表情后,沐帝又释然了,成全了他们,又何妨呢?!
当年自己把唐爱接回身边时,不就是已经放下了心底的那份痛吗?!
“起驾回宫吧。”沐帝说,或许今晚的大年夜,会比往年更热闹一些。
也会与往年不同……
凤凌风风火火地到处寻找唐芊语时,唐芊语同时也在找他。
然,凤凌跑到神女宫,得知唐芊语并不在宫里,心中失望了一瞬,马上便又释然了。或许,他该给她一个惊喜。
凤凌回了自己的东宫,一面命人准备着他要给她的惊喜,一面写了封折子,命人送至沐帝手中。此时的他,快乐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他可以把唐芊语留下来了,名正言顺地留下来。曾经他无望的爱情,终于有个可以开花结果的未来了,再没有人,没有事能阻挡得了……
“小娥,凤凌他……回去了没有?”唐芊语站在院子里,自御花园回来后,她便一直站在这里。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在她周身飘舞着。
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这份冰寒的美……
“回去了,回去了。刚才有人来报,殿下刚才已经回东宫了。公主要过去找太子殿下么?”小娥问,上前替唐芊语将披风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