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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月光下的西瓜地

暑假,经过我N次软磨硬泡,老妈终于开恩,同意我去乡下奶奶家小住一周。

“一周时间太短,能不能再宽限之日?”我厚着脸皮跟老妈讨价还价。

“臭小子,别得寸进尺,我对你已够宽松了。你看看楼上张小沫,成天上补习班不说,抽空还得学钢琴,”说到这,她突然像想起什么,扭着肥胖的身子进了我的书房,“臭小子,你画夹哪去了?”

画夹?天啊!自从上次参加完全市青少年画画比赛名落孙山之后,我就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藏在地毯下,并且在上面堆起一摞书。其实我的业余爱好是唱歌兼写歌词,偶尔写上几首上传到音乐原创基地网,点击率相当不错。这让虚荣心极强的我颇有成就感。然而,我那实际年龄40,而心理年龄只有18的老妈总是不屑地撇着嘴巴打击我,说我唱歌能把狼招来,说我那不是在唱歌,是在念经。后来就自作主张买一大堆画具,用极其抒情的语调说:“画画才能陶冶人的情操,妈妈做梦都想当画家,可惜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不等她把话说完,我像背书一样学着她的腔调:“妈妈美好的愿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再贫嘴?!”老妈举起巴掌要打我,我拎着画夹“咣——”的一声,关上门。

暑假对于初中生来说,那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我们班的张小沫为了向“世界钢琴王子”郎朗看齐,三伏天也要一动不动弹上几个小时;同桌王天洋为了实现两年之内超越飞人刘翔的誓言,每天以被疯狗追赶的速度围着操场跑几十圈;而张娜姗为了能像奥斯卡影后哈里·贝瑞章那样,一出场便惹世人惊叫,早在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减肥,17米的个头体重80斤,且骄傲地说这叫骨感美……还好,和他们比,我算幸运。虽说有那么一阶段,妈妈曾一度痴迷让我当凡高那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画家,为我找了几位画师,可他们无一例外地在我临摹了50张凡高的向日葵之后,几乎如出一辙对老妈说,您儿子画的葵花就是一块花边大饼,老妈这才死心塌地不再逼我画画。可今天不知又发什么神经,让我把画夹带到乡下奶奶家,并且要求每天画一幅。我再次和她讨价还价:“七天七幅,太多,一幅行不行?”她说:“行,前提是你不去奶奶家,在家补习英语。”“亲妈,我画还不行么!”是的,我宁可选择画画,也不要在家跟那个带山东口音的女大学生补习什么蹩脚的英语。

中巴车像醉汉似的晃荡了几个小时,终于顺利抵达乡下奶奶家。奶奶家住在村东头,三间亮堂堂的砖房掩映在绿树丛中,显得一派祥和、安静。门前几棵李子树结满果子,阳光把它们镀上一层油亮的金黄色。奶奶搂住我,一口一个大孙子地叫着,捏捏我的脸说我又长肉了。我说:“最近在减肥。”奶奶不愿意听,她说:“胖多好呀,富态,身大力不亏。”我说:“现在瘦子吃香,我们班女生都讨厌我,说我胖得像猪八戒。”奶奶说:“猪八戒肥头大耳的多招人稀罕啊,孙猴子瘦,一点爱人肉都没有。”我和奶奶正在为胖瘦争论不休的时候,忽听隔壁院子传来一个女人高亢的骂声:“傻子,让你看西瓜,居然跑回家睡懒觉!”奶奶叹着气小声说:“这个恶婆娘,把栓子当牲口使唤,回家睡会儿觉也不让。唉!没妈的孩子真可怜。”

好奇心驱使我不顾奶奶的劝阻,噔噔噔地跑到院子里看个究竟。栅栏不高,可以看见隔壁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女人发疯似的挥舞竹笤帚,鞭打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男孩穿件黑色半袖,一条松松垮垮的大裤头,两条精瘦的细腿因害怕而发抖。女人扯着他的胳膊没好歹地打,他并不反抗,而是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削瘦的肩膀一抖一抖,他哭了。这时,他身边的黄狗夹着尾巴跑来跑去,嘴里发出焦急的“咴——咴——”的急叫,看来它也和我一样,为男孩处境着急。奶奶看不下去了,喊:“栓子他妈!别打了,一个小孩骂两句就中了,还真下死手打啊!”叫栓子的男孩便梗着脖子往奶奶和我这边瞥了两眼,泪光闪闪的。女人倒是听话,大概也是打累了,就气哼哼地扔掉笤帚。我为栓子松了一口气。想不到,恶毒的骂声却风起云涌。我疑惑,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奶奶说:“是后妈,心眼不好使,再加上栓子脑子有点愚,挨打是常事,见惯不惯了。唉!这栓子也是,脾气死犟,跟恶婆娘说两句软乎话儿不就不挨打了。”

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没心没肺的我居然为初识的栓子的可怜遭遇而难过得睡不着。乡村的夜色真美,月光如水泻满庭院,四周寂静无声的同时,却能感知周围有那么多鲜活而渺小的生命存在,不屈不挠顽强地存在。比如一粒灰尘,一颗果子,一只飞蛾,一株夜来香,还有一个挨了后妈打却不知反抗的栓子。月光,西瓜地,栓子,让我想起鲁迅《故乡》中的一段描写:“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着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不知栓子家的瓜地是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不知栓子看瓜时会不会手捏一柄钢叉?不知西瓜地能不能有一匹猹出现?那个夜晚,我对栓子家的西瓜地充满了无限向往,就打开画夹按照脑海中想象勾勒起《月光下的西瓜地》。可是画到一半,总觉得不尽人意,那月光,那西瓜地,还有栓子,不知为何,是那样不真实,就像在混沌的梦境中。

吃过早饭,我告诉奶奶出去随便走走。

奶奶所在的村是个有名的西瓜村,随便把目光投向哪里,视野里都能看到绿海般广阔的西瓜地。究竟哪块是栓子家的西瓜地呢?有人告诉我再往前走一段,公路下面紧挨玉米地那块长势最好的瓜地就是栓子家的。去往瓜地的阡陌小路上,各色野花开得恣意热烈,有的娇羞地蹭着你的裤管,有的矜持地远望着你,暗中却送来迷人的芳香。喇叭花一朵比一朵娇艳,土豆花开得简约明了,红色的百合、紫色的山豆、金色的蒲公英统统迎着朝阳,倾情绽放笑脸,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清晨啊!

然而,我没心情与它们逗留,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掂念栓子,直奔瓜地。啊!好大一片西瓜地,足有学校几个操场那么大。蒲扇般大小的秧苗墨绿墨绿的,将地皮遮得严严实实,西瓜又大又圆,有一颗瓜秧居然结了三个。瓜棚里无人,一大早栓子去哪了?我蹲在瓜地里等他,看着那诱人的西瓜,手有些痒痒。对天发誓,当时脑子绝无“偷瓜”意念,可手一旦触及惹人垂涎三尺的西瓜时,便手不由已了。我双手摁住西瓜,狠劲一拧,“嘎嘣”一声脆响,西瓜落入掌中。突然,靠西瓜地南侧的玉米地里有“刷啦——刷啦——”的声响,栓子打着哈欠手提裤子出来,身边跟着那条形影不离的黄狗,看来他去方便了。黄狗见到我,呲着尖牙不怀好意地冲我汪汪叫。我心下一惊,把西瓜用瓜秧胡乱盖上,慌张站起来。

栓子见是我,也吃了一惊,他认出了我,然后一把搂住黄狗脖子:“小黄,别瞎叫,他是城里来的。”

“小黄?小黄!太逗了,狗怎么跟我一个名呢?”

栓子说:“你也叫小黄?”

我说:“不,我叫宋小皇。”我大声纠正。

栓子吸下鼻子,像是感冒了:“那不还是小黄吗,这回我有两个小黄了。”

“音同字不同,我的是皇上的皇,不是黄色的黄。”他把我和狗放在一起说,多多少少让我心里别扭。

“什么皇上的皇,黄色的黄,我不明白,管它哪个huang,反正都是huang。”我咬文嚼字,把栓子说糊涂了,其实他原本就不懂,听奶奶说,栓子只上了几天学就不念了。黄狗似乎知道有个人跟它叫一个名字,撒欢似的围着我跑开了。

很少有同龄人与栓子在一起交谈,每天陪他的除了黄狗,就是西瓜。栓子拍拍黄狗脑袋,说:“去,小黄,挑个熟西瓜回来。”小黄就呜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夹着尾巴,颠颠地跑到西瓜地,在瓜秧间来回嗅,一副内行的样子。嗅了半天,似乎没有它满意的,就掉头往地头跑,在我刚才摘瓜的地方停下,并冲栓子汪汪叫。“完啦!小黄发现我摘的西瓜了,怎么办?”干脆老实交待吧。我抢在栓子前面,跑过去,把西瓜从地里捧过来,并实话实说了。栓子并不在意我的解释,只嗯嗯地点头,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抡起拳头,照西瓜一拳,随着短促而清脆一声响,西瓜裂开了,一股清清凉凉的甜味直往鼻子里钻,我的口水不由流下来。

“吃!”栓子把半个西瓜举到我眼前。

“好!”我也不客气,开吃。

大家看过《猪八戒吃西瓜》的动画片吧,老猪大板牙横扫,刷刷几下,瓜瓤没了,只剩皮了。我的吃相比猪八戒文雅不到哪去,先前还能看到我的脸,后来就看不见了,西瓜皮扣在了脸上。栓子看我狼狈吃相,嘻嘻地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栓子住的瓜棚简陋至极,一床、一被子而已,床头挂了一个蝈蝈笼,一群豆大的苍蝇围着一块西瓜皮无比快乐地跳着芭蕾舞。栓子扯根稗草席地而坐,逗弄起蝈蝈笼子里的蝈蝈。蝈蝈笼有二层,呈“井”字形,用草编就,做工非常精美,想不到栓子还有这手艺。里面的蝈蝈浑身嫩绿,侧面有两条淡白色的丝带,两片薄翼轻盈如纱。我也学栓子那样,一边逗弄蝈蝈,一边哼唱周杰伦的《稻花香》。栓子听了,还是嘻嘻地笑,一笑露出满嘴白亮亮的牙齿。他笑的样子蛮可爱,是那种无邪的笑,干净得如秋日的阳光。

“笑什么?”我问他。

“嘿,你唱歌真难听,还不如小黄叫声好听呢。”他直言不讳地说。

大人有大量,我不计较栓子实话实说,可恨的是那条黄狗,它居然听懂了栓子的话,威风凛凛地站在瓜棚前,摇着尾巴冲我韵味十足地“汪——汪汪——汪汪汪——”叫起来,好像要跟我比试比试谁的声音好听。

栓子见我对蝈蝈爱不释手,就说:“这是蝈蝈王,你要是喜欢送给你。”我坚决地摇头。记得上学期我跟楼上的王小沫要过几条泡泡鱼,她死皮赖脸硬勒索我五元钱,说是喂鱼的辛苦钱。我可不想再花冤枉钱。栓子见我不要,落寞地垂下眼皮,用力踢了蝈蝈笼一脚。我怕他那犟脾气上来,赶紧哄他:“我要还不行吗?”他乐了,说西瓜地里有许多这样的蝈蝈,带你去看看。栓子知道的真多,他告诉我伏在倭瓜花蕊里的蝈蝈最老实,因为它贪吃花蜜醉了;而躲在玉米叶背面青黑色的“油子”却是狡猾难捉……四

听奶奶说,栓子在四岁那年亲娘出车祸死了,老实的父亲娶了现在的后妈,后妈带来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大晃。大晃五大三粗,好吃懒做,整天打仗斗殴,最近迷上赌博。后妈不让栓子上学,一年级只念几天就让他下来看西瓜,栓子一百个不愿意,却不敢违抗,他实在惧怕后妈那抡起来呼呼生风的笤帚。在别人眼里,看西瓜是件寂寞的事情,而栓子却不这样认为。西瓜地里有月光,有星星,有黄狗,有蝈蝈,起码它们不会欺负他,他和它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比如栓子见蝈蝈迷瞪地一动不动了,就说你困了吧,揪片硕大的倭瓜叶,给它当被子盖;黄狗垂头丧气地趴在栓子脚下,栓子把自己省下的火腿肠给它吃,因为他知道黄狗失恋了,需要安慰;夜晚,夜空一轮明月,西瓜地里清光四溢,栓子会说,月亮啊,你的眼泪真多,你也被人欺负了吗?

我把栓子送我的蝈蝈笼挂在奶奶家那棵李子树下,这里不但通风,而且阳光充足,蝈蝈一定喜欢。谁知,第二天夜里,又是狂风又是暴雨,蝈蝈笼被打得七零八落,蝈蝈也不知去向。这让我很伤心,就跟栓子说能不能再送我一个蝈蝈笼,如果再搭只绿蝈蝈我也不嫌弃。栓子嘿嘿地笑了,说没问题,多大事呀,等着吧。

我和栓子混得越来越熟,无时无刻腻在一起,早把妈妈交待画画一事忘在脑后了。奶奶不反对我和栓子玩,她说栓子太苦了,像只小狗似的,没人搭理。我说,栓子不傻,他比我知道的事情都多,我喜欢跟他在一起玩。奶奶说,是,我看出来了,你俩好得差点穿一条裤子啦。是的,我和栓子在一起,做事很默契,比如我俩捉蝈蝈,我相中的那只,他一定也能相中;我只是往瓜地西边第二根垄望了几眼,栓子就把西边第二根垄等着抢行的沙西瓜“咔嚓——”一下切开……有时候,我俩光着膀子,头枕双臂,躺在窝棚外面草席上看月亮,身边是袅袅的蚊烟,黄狗卧在一旁,头优雅地搭在前爪上,用那双毛嘟嘟的大眼睛看着我俩。月亮真亮呀,像擦拭干净的银盘,它散出的光,多么柔和,多么温润,像蜜,像牛奶,完全不同于白日那种刺眼、干涩的光芒。

栓子突然趴在我耳畔说:“宋小皇,听说月亮里有嫦娥,长得贼拉好看。”

我就起了逗逗他的心思:“栓子,你有没有女朋友?”

栓子愣了一下,没回答我,反过问我:“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对象?”

栓子的话让我想起去年发生一件事,那是初一寒假过后,三月份开学的时候,一个月没见,班里同学变化很大,女生个子长高了,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走路时也风摆柳般耐看;男生呢,有人唇上长出一层黑茸茸的胡子,有人喉结突出,一说话憨憨的,很难听。我也不例外,长出的胡须甚至比他们更重一些。有一天,我原本在聚精会神听课,同桌张静仪身上就有股淡淡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我就仔细打量了她。她长得比上学期漂亮多了,就像一棵枯萎的卷心菜,经过阳光雨露的滋润,终于饱满了心。她那双嫩如葱白的手指搭在腿上,真想上去摸一摸。那节课我什么也没听下去,只给张静仪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我想跟你谈恋爱,行不行?下课时我偷偷将信放进她的文具盒里,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过了好几天,她也没理我,像是没那回事。我坐立不安,想问问她,又张不开嘴;不问,心里就像被小猫挠了,痒痒的。终于有一天,她叫我在学校后面小树林等她,我像只小鸟一样飞到那里,她说:“宋小皇,你死了这条心吧,想跟我谈恋爱,看你胖的那熊样!”说完,还“呸”了一声,走了。

“唉,女人啊,真是现实,嫌我胖就胖呗,还说我长得像熊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14岁的我居然用了“女人”这样不适合我这个年龄说的字眼儿。

栓子并没接过我的话,而是话题一转,莫名其妙地说:“我18岁就可以结婚了。”

我说:“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跟谁结婚呀,难道跟嫦娥?再说了,婚姻法规定男的结婚年龄应该在22周岁。”

栓子有些生气了:“谁说我没有女朋友啊!”

我来了精神,从草席上坐起来:“谁,告诉我呗。”

栓子边搓着身上的泥灰,边嘿嘿地笑:“不告诉,保密!”

我就站起来,咯吱他腋窝,他最怕这招,笑得喘上不来气,急忙求饶。

黄狗以为我们打架了,大声地叫,我俩就嘎嘎大笑,声音传出好远,把月亮都吓得藏进云层里。

一天,村里来个收西瓜的大客户,奶奶说栓子家西瓜成熟早,能抢上行情卖几个好钱。吃完午饭,我去找栓子玩,离西瓜地不远,我就看到他被大晃可劲儿推搡,一群人围着他们看。我赶紧跑过去,栓子跟大晃扭打在一起,几个回合下来,大晃占了上风,轻松地骑在栓子身上,并野蛮地撕扯他的裤带。栓子双手紧紧拽住裤子,连连哀求:“哥,求你了,这是卖西瓜的钱。”朗朗乾坤,竟有如此不平之事发生,素有“猪大侠”美誉的我岂能袖手旁观!我撸胳膊挽袖子,其实没有袖子可挽,因为我穿的是半袖。遗憾的是没等我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大晃重重朝栓子脸上连捣几拳,威胁说:“傻B,不给我打死你!”“啊——”的一声惨叫,栓子松开手,捂着眼睛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大晃趁机扯掉栓子的裤带,由于着急,扯下裤子的同时,里面的裤衩也跟着扯下来,“嘶啦”一声破了,栓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顿时,四周哄声一片,却没谁上前阻拦。大晃阴阳怪气地大笑,抡圆了胳膊,“啪、啪、啪”连拍栓子屁股蛋儿几下,栓子白白的屁股上就留下几个清晰的手指印儿。栓子羞得满脸通红,蜷着身子,抱着脑袋哀凄地呜咽,像只无能为力的小兽,任由猎人耍弄。大晃笑够了,从栓子裤兜里翻出几张大钞,欲走。我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拦住他。说心里话,虽然我胖,但是中看不中用,大晃那大象般的粗腿和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块,让我眼晕,心底没底。大晃张大嘴“啊——”地吐口痰,然后冲我晃晃拳头:“咦嗬!哪来的小胖子?快回家吃奶去吧。哈哈!”说着,一把推开我,狂笑,扬长而去。

我赶紧扶起栓子,他的眼睛完全充血,通红吓人。他往地上连吐几口血沫子,愤然地望着大晃逃走的方向,满脸凶相地说:“让你们都打我,等着瞧!”原来大晃赌博输了钱,听说栓子卖西瓜了,来管他要钱,栓子不给,两人就打起来。钱没了,栓子无法向后妈交差,回家后免不了一通暴打。我为栓子深深担忧,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打吧,越打越皮实。然后就胡乱洗了一把脸,坐地下开始给我编蝈蝈笼,也不说话。我唱歌逗他开心,故意把歌唱得更加跑调,有时还捏细了嗓子装女声。他像聋了似的,不理我,只顾闷头编。编蝈蝈笼是用那种韧性极强,边缘带锋利锯齿的草,一不小心,草会划伤手指。栓子全然不顾,皱着眉头,甩甩手,继续编,一直编到天色将晚,蝈蝈笼终于编好了。谢过之后,我起身要走,栓子不让。他问我兜里有没有钱?我说有,他说借我20元,就去公路边小卖店买回四个酱鸡爪,两袋“酒鬼”花生,一袋榨菜,一瓶白酒。

“嘭——”的一声,他用那口齐整整的白牙启开白酒瓶盖,哗哗地将两个海碗斟满。我不知栓子要唱哪出戏,隐隐觉察他的举止有些反常。栓子让我坐下,先是自顾端起酒碗喝一大口。二锅头是本地产的,劲儿冲,辣得他嘶哈声不断,拿手当扇子扇着舌头,看来他不常喝酒。接着他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李长城,喝!喝!陪我喝一杯!”我没喝,我也不会喝,只夹了几粒花生米,啃了一个鸡爪子。栓子见我不喝,有些恼怒:“咋地?瞧不起我,唉,你们城里人啊……”显然栓子的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我想他是想说,“你们城里人假惺惺的,真能装。”我是“大侠”,我跟栓子是朋友,难道还怕喝酒?!于是,我也学着栓子的样子,豪气冲天地端起碗,猛地灌进嘴里一大口。我被酒的辣气呛住了,一声接一声咳嗽起来。栓子就在一边吃吃地笑,后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伸出大拇指:“城里人,真够意思!”

我是第一次喝酒,感觉酒这东西是好,喝第一口想第二口,虽说辣气冲天。我们几乎没吃菜,接连几大口,我干掉一碗洒,再看栓子时感觉他的头就大了,就模糊不清了。栓子的话也多起来,嘟嘟囔囔,像是絮语,说什么听不清,恍恍惚惚记得这样几句:“李长城,你拿我当人看,真够意思!跟我聊天,真够意思!帮我打架,真够意思……”我大着舌头说:“我不够意思!我是胆小鬼,我应该帮你揍大晃这个王八蛋!”他继续嘟嘟囔囔,嘴一张一合,白牙在灯下显得格外亮,像抹了一层优质的釉。我抹下眼睛,再细看那牙,天啊,又像黄狗的牙齿了,闪着阴森森的白光。我一激愣,打个冷颤,想站起来,头却疼得要爆炸,身子一歪,倒在行李上睡着了。

奶奶到瓜地找我回家时已是夜色深浓了,栓子踉踉跄跄与我告别,我也里倒歪斜跟他告别。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像母亲温柔的手,爱意无限地抚摸着我,头痛得以缓解。此时已是星光满天,月色可人,回头望一眼栓子的西瓜地,黑漆漆的,一片寂静。黄狗睡了,蛐蛐睡了,青蛙睡了,瓢虫睡了,一切都睡了,都沉浸在温馨的梦乡里……瓜棚里的灯光已熄灭,看来栓子也睡了,但愿他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做个好梦。

第二天,天刚有一丝亮光,我还沉浸在梦中,就听到栓子家传来瘮人的哭声,还有警车的鸣叫。“杀人了——杀人了——”几个知情人奔走相告,于是更多的人潮水一样涌向栓子家,把他家小破院挤得水泄不通。栓子后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双手拍腿,号啕大哭。不知哪来的力量,我奋力拨开人墙,挤到最前面,眼前悲惨一幕让我骇然:栅栏边横着一具尸体——大晃。黄狗围着大晃尸体来回绕,时不时嗅嗅大晃那纸一样惨白的脚丫子。派出所两个年轻民警像轰猪似的,不耐烦地轰赶众人:“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往后靠,往后靠!”

民警根据现场遗留物以及大晃死亡特征,断定他是半夜起来喝了有老鼠药的水毙命的。

谁投的毒呢?早有嘴快的女人告诉民警,一定是栓子!他们哥俩不是一个妈生的,向来不和,白天还打架了。自然,民警就问白天打架时谁在场?女人努了一下嘴:“那个城里小孩,他俩这几天总在一起。”民警就把我拉到偏僻地方,问我关于栓子的事。于是,我就把昨天夜里跟栓子喝酒的事如实说了,一点也没隐瞒,连我喝醉后对栓子那口白牙恐惧的感觉都说了。民警拿着笔记本,一一记下,记得很详细。然后说,暂时没你事了,回家吧,如果发现栓子,要及时告诉我们。说完,他还十分信任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回家,直奔瓜棚,想从那里找到栓子能去哪里的蛛丝马迹。其实我是白费劲儿,民警早在我未到之前就已经将瓜棚翻个底朝上,连昨天我俩没吃完的几粒花生米和半根鸡爪子都像宝贝一样用塑料袋装上带走了。我在桌子底下找到栓子给我编的蝈蝈笼子,很奇怪,里面竟有一只通体翠绿的蝈蝈,个头够大,膀筋奇粗!是我喜欢的那种。昨夜喝酒时还没有呢,一定是栓子跟我告别之后抓的,这么说栓子没醉,是装的?蝈蝈在笼子里不安分地跳上跳下的,力争出来。如果栓子被抓了,是不是也跟蝈蝈一样会被关在笼子里失去自由?我心里一悸,毫不犹豫地打开笼子,蝈蝈却不动了,肚子一鼓一鼓的,两根触角微微颤动,大概是折腾累了。快逃啊!我用手指将它从笼子里拨拉出来,它一蹦,片刻就没了踪影。

栓子能去哪呢?他曾跟我说过,他从来没出过远门,从小到大就在村里生活,何况他手里没有钱,不会跑远的。我就抱着一线希望在瓜棚附近来回搜寻。四周是密密实实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庄稼。水稻、大豆、玉米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逼人眼的绿光,它们在快乐地成长,无忧无虑地成长。前边那片玉米长得格外茂密,叶子也宽大,每株玉米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空隙,形成一个天然的绿色屏障,风一吹,叶子就刷刷地响。“栓子会不会藏在这里?”不知为什么,我认准栓子藏在这里!我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人,除了庄稼就我自己,我提着空蝈蝈笼,装作悠闲的样子,一步一步逼近玉米地。

离玉米地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跳加速,提蝈蝈笼的手心里都是冷汗,甚至能听见汗水顺着指尖往下滴时“噗噗”的声音,虽细弱却滴滴砸在心上。刚进玉米地时光线暗淡,我迈着小碎步,谨慎地往前移。里面悄无声息,除了风吹叶子的刷刷声,还是风吹叶子的刷刷声。我猫着腰,抚着胸口,似乎不这样,心就会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顺着垄沟继续往前走,我感觉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我浑身激愣一下,然后咽了一口唾沫,把手拢到唇边,尽量把音量压到最低:“栓子——栓子——”没有回音。我不死心,决定改变方向向北面走去,继续小声喊:“栓子——栓子——”还是没有动静。栓子一定躲在暗处看着我!得想办法让他出来,好投案自守,争取宽大处理。我把手里的蝈蝈笼子猛地摔在地上,并一脚踩碎:“藏起来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就出来!”果然这招奏效,离我仅几步之遥的第三株玉米叶子动了,同时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我一个箭步奔过去,看见栓子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脚下有一滩骚哄哄的水迹,看来他吓尿裤子了。

“栓子,投案自守吧。”我劝他,我不想让栓子一错再错。

“不!我不想进监狱,不想吃窝头,不想死!”栓子霍地一下站起来,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别激动,你未满18周岁,犯罪了会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我表哥是律师,他懂法律,我让他帮你打官司。”为了劝栓子,我信口开河了。其实我没有当律师的表哥,也不知道自己关于法律的知识说得对不对,真后悔上课时不好好学法律常识。

听我这样说,栓子“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泪珠大滴大滴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宋小皇,你得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没种够西瓜呢。”

我拉他起来,仗义地拍拍他肩膀,安慰他说:“放心,咱们是好哥们儿,我不救你谁救你。”

栓子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仿佛这一拍,就能把他的罪恶拍得一干二净似的。

“为什么要往大晃水杯里放老鼠药?”我不理解栓子投毒的动机。

“大晃那个王八蛋,当那么多人的面,扯我裤衩,他该死!”栓子呲着白牙狠歹歹地说。

原来栓子知道大晃爱口渴,半夜起来必喝半杯水,就借酒壮胆,半夜悄悄溜回家,往大晃水杯里放了老鼠药。喝了毒水之后,大晃到院子撒尿,结果毒性发作,毙命。

当我走出派出所时,栓子戴着手铐,很平静地告诉我,等他出来后再重新给我编个蝈蝈笼子,编个高粱秸的,结实。

从派出所回来那夜,我重新捡起上次没画完的画,第一次用心完成《月光下的西瓜地》这幅画:淡淡的月光下,西瓜地一派寂静,蝈蝈笼放在瓜棚旁边,一只翠绿的蝈蝈神气地蹲踞在笼口,似乎要努力唱亮这沉沉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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