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远来,丞相公务繁多,自然……”前面带头相迎的却另有其人,此刻故意这般说辞要给刘琳一个警醒,这许都还不是她能够自由处事的地方。刘琳是知道他的,董昭董公仁。
刘琳微微闭上眼睛,迅速地想了一下应对之策,须臾之后睁开眼:“便麻烦董公善言回复,本宫体察丞相公务繁重,改日再请相见罢。”
她自己也是有别的打算,不管是曹操还是别的什么人,甚至是郭嘉她都一概不想就此面见。
这样生冷的回绝原不在董昭的意料之内,他有些讶然地看着这个端坐在车中的模糊身影,陷入了沉思。曹操有意安排他来就是为了从这里找到她和郭嘉之间是否有所牵扯关联,但现在她这个样子,也的确难以让人产生什么别的想法。即便是并没有想过会就此得手,董昭还是难免觉得有些挫败。
“既然公主如此意愿,董昭不必再言,便请公主在进宫面见圣上罢。”
曹操自然不会如刘耀一般在许昌专门建造公主的府邸,这个事情刘琳也是清楚的,好在自己和刘协从小关系亲近,也不必怕住在皇宫会有什么不便。
只是……想必宫中会到处都布满曹操的眼线。而曹操的目的到底会是什么呢?刘琳并不知道自己在曹操这里还能够产生多大的价值。
最有可能的,自然就是为了控制,从而达到遥控并州的目的。
可是自己也不是甘愿给他控制了的,刘琳从郭嘉的擀旋上自然明了曾经的浪子如今怕已经是被亲情折磨得几乎丧失了最后的冰冷。
这样的郭嘉诚然是好,但……
会不会犯下与自己一样的错?
暗暗埋怨自己这是又多心了,郭嘉可不是谁都能摆布得了的,想想这样,不觉闭上眼睛。透过车帘,皇宫的宏伟已然映入眼中。
又有一位男子接替了董昭的位置,刘琳认出这是郗虑,时常随在刘协身边的人,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起来。这个人……谁也说不清到底他是站在那一边。或者,和当初的贾诩一样明哲保身也说不定呢。
看到刘协的时候,刘琳忍不住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些岁月。当初的那些翻云覆雨颠倒生死,现在斗转星移,一切都已经不再是往昔。
“姑母,伯和……”
“陛下,微臣不过是虚有其名的公主,而陛下已是万乘之君,断不可废了尊卑上下。”她怎会不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呢?只是现在,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她也不过是随波逐流之人罢了。倒不见得会怕了曹孟德,但自己终究是要回去的,如果这一切被曹操得知,将来刘协会面对怎样的结局就很难言表了。
刘协到底是知道轻重大小,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原本平静如死水的脸上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生机。他自然也是知道刘琳这么做不过是想保护自己,尽管如今早已厌倦,但是为了大汉他却不能就此放弃。
“请姑母日后多多担待朕身边的女子罢。”
曹华,曹节……中间这位却不知是谁。伏皇后现在还好端端地呆在皇后的位置,衣带诏也并未发生。一切应该还都来得及?不过按照曹操日后的所作所为,自己即便再怎样不就也是徒然罢。
“谈何担待,这些贤良女子都在帮助你啊,陛下。”刘琳微微一笑,脸上看不出对她们是喜是恶,不过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众人也都礼毕坐下。
“今日正逢祭酒夫人前来请安叙话,不知姑母是否愿意相见?”中间那女子这时忽地开了口。她也不知为何父亲会安排自己说出这番话来,毕竟她一个内宫妇人,到底也不好多加干涉。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虽说并不觉得这一句话有什么大用,不过既然是父亲命令,倒也是顺口的事儿。
“郭奉孝么,”刘琳眯了眯眼睛,“他曾救过我,却又杀过我,彼此之间再无瓜葛。不过同为女子,也不必遮掩。”
“如此,便请郭夫人前来罢!”伏皇后挥了挥手,自有人下去传达命令。却不知在郭雪走进皇宫叩拜之时,郗虑早就轻手轻脚地离开去。
“夫人时常进宫,也是宫中常客,何况又是朕的姊姊遗珍公主,便不必拘束。只不过姑母在座,想必姊姊也明白该如何做。”刘协看到这女子时眉毛不露声色地挑了挑。郭嘉成亲时他倒是匆匆见过这个不明不白的公主一面,但如今看来,姿色也不愧是娇花芙面。
刘琳尽管早就知道郭嘉为了避免曹操的怀疑在此娶妻,但真见到了这样一位娇花似的美娘子,心中还是有些隔阂,只得强打精神笑着应对,不敢叫对坐的曹家姊妹看出什么多余的情感来。
“终究是没有什么用吗?”郗虑的回报让曹操陷入了沉思。
一日日在宫中厮混下来,要不是还有随身的宝剑,刘琳与外界几乎是要断了联系。郭嘉现在被曹操手下谋士这个位置绑缚了手脚自然不会像以前那般自由来去,刘琳在蛰伏许久之后终于决定了自己的下一步该迈向哪里。
拿着一个令牌,刘琳轻而易举便出宫去了,当然,她也知道后面跟着的宫女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然自己的行动会收到极大限制。但时便如此她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压力,轻巧地将手朝后一挥:“你们跟着岂不是要将我当做个活靶子么?这城里恨着并州牧的人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难道你们这是为了催命?还是说……丞相竟然连我一个小小女子都容不下?”
这样的说辞让宫女们面面相觑,她们只是听命行事的一群奴仆,哪里会有什么自主推断的能力呢?现在被刘琳的这席话说过之后俱是面面相觑。
“我等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公主……”
“我说过了,既然我如此乔装,就是不想被有心之人看出端倪。”刘琳显然已经没了和她们纠缠的心思,正要转身,忽地看到前面有一人转过身来,心中警钟敲响,便顿住脚步。
待看清此人,心中大石落下,微微点头,闪身而去。这样的速度,几位宫女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那老者笑了笑,步伐凝定地走近这些面面相觑的宫女。
“荀公,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啊!”有个别胆大的女子,娇柔可怜地看着他,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如今位列三公的司空荀爽。
“奉命?”荀爽略微笑道,“这命……到底是何人所下?大长公主何等样人,陛下尚且要恭谨钦敬,又是何人……敢下令拘禁监视?”
青色衣角一闪而逝,他终究没有近前为这些女子解围。
从劝服曹操答应了荀彧提出的不限刘琳出入的条件开始,郭嘉就知道以后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最后的结果才是他想要的,这中间的一切牺牲,他也不愿旁人背负。
众多女子见四周人头攒动却碍于荀爽德高望重不敢近前,自知已是失策,那位宫中稍有头脸的女子告罪一声,率众低头小步离去。尽管如此,四周议论声却都似芒刺,扎在她们身上。我等不过是难以左右自己命运的可怜女子,现在这些又都要扔给我们背负。又是为何,同为女子,你却逍遥人世间?
领头宫女的眼神里,充满着一种怨毒。
这边刘琳早就换了一身装束,堂皇走进一间泛滥着靡靡之音的烟柳地界。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翠花楼的烫金字体在午后的阳光之中闪烁着迷乱的金粉色泽,这里,不知道是多少人的销魂断骨之地。但偏偏还是有那样多的人前赴后继地来到这里,追寻一时半刻的风流快活。在这里,他们所能够体会到的,是真正意义上的飘飘欲仙。
但同样的,这样的好去处,门槛高得吓人,具体怎样操作不甚清楚,但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在变化百出的题目之中铩羽而归,而得以进门的,也多是拥有一技之长的人。
“客官里面请!”男装,刘琳来到这个地方时,自然也按照这里的规矩被请到厅内,准备考核。
“鄙人才疏学浅,只是倾慕这里的花魁冰美人,只要见到她,哪怕是死也甘心。”刘琳笑吟吟地看着那老鸨,一双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哟,真是不巧,我们这位冰娘现下正在侍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再者说……你难道不晓得本楼规矩?什么都没有就想空口白牙见冰娘,公子可真是在打我们东家的脸呐!”
刘琳扬起一个极清极浅的笑来:“妈妈还是要早些改主意才是,否则……耽误了我的正事,后果可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呢。”
“可是这楼子里的规矩在这,老身也是不由自主哪!公子再不成,便献艺求欢,如何?我们冰娘好音成痴,公子不如就献上一曲?或许如此能打动冰娘呢。”
这可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刘琳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哄笑,暗暗运了口气,一声清啸:“冰儿,故主来访,你便忘了?你我半年前约好今日相见,我来赴约,便是这般?”
话音未落,上层雕花木门开启,露出一袭青衣:“这位公子,何不登楼一叙?说不定……冰儿可以同时,侍奉你我?”
四周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
这上面的人在这偌大的许都,哪个不识?曹操手下军师那样多,听过名字的自然如同过江之鲫,然而见了真人,还让这帮人马首是瞻之人者,不过军师祭酒郭奉孝。
现在,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语。
冰娘又是怎样人,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其清傲高贵,如不是深陷烟花,说不得也是贵气逼人如同天之骄女。即便他郭奉孝再浪荡不拘礼法,也从未说出这般糟践她的话来。
更使人瞠目结舌的是,这男子竟全无别样神色,径自朝前走去,有人要拦却被他一手一个推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而郭奉孝,也只是倚着楼上木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待门扉关闭,老鸨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周围的那些得意人也都噤若寒蝉,自己带了姑娘们前去调笑。
刘琳转过屏风,手指微微在屏风上的美人画像上停了停。
“你这般想我?”
郭嘉就在她身后不远,此刻扯下她的男人装束,一把抱在怀中。她有多想他,他就有多想她,甚至彼此之间早就不知道到底是谁更想谁一点。
“琳儿,告诉我,真正的郭雪是怎么回事。”枕着刘琳的肩膀,吐息吹在耳际,滚烫的,让刘琳忍不住轻轻颤抖。她当然也想告诉郭嘉,她当然也想替自己洗去那些沉重污浊,但是现在……她不能。
“在这件事情上,你郭奉孝……愚不可及。”
绕过屏风,留郭嘉在屏风前,对着画像陷入沉思。
早些时候她这样说,郭嘉心中自然该是不悦的,但现在,他和她已经是相懦以沫的夫妻,自然不会如同号炮一般点了就着。即便是她的话语这般冰冷,郭奉孝现在想的,则是为何会如此。
“琳儿,这可是在怨嘉?”
轻悄悄绕过屏风,郭嘉的手再度拉住刘琳的:“琳儿,如你现在不愿说也无妨,只是……待时机到了,你可不许再瞒着我。”
他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琳自然不能再过求全责备。叹了口气,只是轻轻摇摇头。
郭嘉见她这样,自然也知道内中必然有因,再想想当初自己种种作为,以及现在家中所谓的遗珍公主,抱着刘琳的手臂更紧了几分。
“奉孝,你要将我绞杀了呢。”在他怀里,刘琳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竟也肆意地开起玩笑。
“嘉哪里敢!琳儿这一张嘴不饶人,自己也不知放过?”一面这么说着,却到底还是放轻了。
“奉孝口是心非呢。就知道你最是疼我的。”
眯着眼睛,她想的却是这些年来那些算计残忍之下的温柔。他从来都是这般,刘琳习惯,也甘心情愿。
“嘉有何德何能……”
看她这般放任自己的胡作非为还笑容软款的样子,郭嘉心中愧疚尤甚。
“为人谋士,自然是……时常迫不得已的。哪怕是文若兄,时乎也会做出让某些人受害的举动,这并非我等本心所愿,奉孝更不能因此自责了。”
荀文若……也曾?
郭嘉是不信,但也不敢不信。
毕竟如刘琳所言,谋士之中,岂能有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的善良者存在呢。
哪怕最初的心是纯澈的,到了最后,谁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