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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秋风醉了(1)

1

电视播完晚间新闻以后,王副馆长才回家。

王副馆长进家门时,妻子仿兰已经搂着女儿睡着了。客厅里,老父亲还在地板上趴着,修补一双旧胶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胶水的香味。见儿子回来,父亲随口问他吃饭没有。听说儿子真的没吃晚饭,父亲连忙起身到厨房去弄吃的。

王副馆长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从胶水的香味里闻出煤气的味道,他赶紧跑进厨房,一把将煤气罐拧死。

父亲说:“怎么关了?正准备点火呢!”

王副馆长说:“你不是点火,是打算放火。跟你说了一百遍,要先将火柴点着,再开煤气开关,你总是记反了。”

父亲说:“我见你媳妇也常常先开煤气,再划火柴。”停一下,又说,“要怪也只能怪她,因为怕女儿玩火,就将火柴藏得连我也找不着。”

王副馆长劈手夺过火柴,转身将门窗都打开,让风吹了一阵,这才将煤气灶点燃了,又随手将一只锅放上去,加了些水,说:“煮点面条。”正要走,见父亲正在拿鸡蛋的双手黑黑的,上面还粘有些许从胶鞋上掉下来的粉末,他连忙说:“我自己来,你歇着去吧!”一边皱着眉头从父亲手里接过两只鸡蛋,一边将父亲推出厨房。

王副馆长将鸡蛋面做好了,盛到碗里,正要吃,父亲又转回来,冲着王副馆长说:“我听说有件事对你不利。”

王副馆长搁住筷子问:“你能听到什么重要事情?”

父亲说:“下午,李会计的母亲送鞋来时,亲口对我这样说的。我问是什么事,她也只捡了一只耳朵,没听清是什么,反正是李会计在家里说的。”

王副馆长想了想说:“你别瞎操心,在中间乱搅和。我的事你想关心也关心不了。”父亲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吃完面条,王副馆长弄些热水将身上擦洗一把,正要睡觉,见父亲仍在客厅里补胶鞋,就说:“一双破胶鞋,你想补出一朵花来?”父亲说:“这天怕是要下雨了,人家到时要穿呢。”

王副馆长懒得再理睬,开了房门,就往床上钻。

仿兰仍旧没醒。王副馆长在床上倚坐了一阵,忍不住用手去摸妻子。摸了一阵,仿兰终于醒了,朦胧地问:“什么时候回的?快睡吧!”

王副馆长说:“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仿兰振作了些。王副馆长继续说:“组织部约我明天下午去谈话,可能是要我当正馆长了。”

仿兰说:“这也叫喜事?代馆长都代了快三年,人都累脱了几层皮。现在,你就是坐着不动,百事不做,也该送你一顶馆长帽子戴一戴。”

王副馆长说:“话是这么说,可人家如果成心不让你升这半级,你也没办法。”

仿兰说:“所以你就把这个响屁,当成了喜事。”

王副馆长说:“你以为我当上国家主席才是喜事?这好比月月发工资,明知这笔钱是你该得的,可一到领工资的时候,人人都挺高兴,都把会计当成了菩萨。”

仿兰打了一个呵欠。女儿忽然叫了一声:“我要屙尿!”仿兰连忙跳下床,抱起女儿要去卫生间。一开房门,见公公正蹲在客厅地板上,忙又缩回来,仿兰只穿着乳罩和三角短裤。她将女儿往丈夫身上一扔,回头钻进被窝里。

王副馆长抱女儿去卫生间。路过客厅时,朝父亲说了几句重话。待他从卫生间出来,父亲已上床睡去,破布、破胶皮撒了一地板。

关了房门,仿兰说:“他又是没洗手脸就去睡了?下回,他的被窝你帮忙洗。”

王副馆长不作声。放好女儿,他又续上刚才的话题说:“领一个月的工资,就说明自己有一个月的价值。让我当正馆长,也就说明我有正馆长的价值。不让我当,就意味他们不承认我有这个价值。”

仿兰猛地说一句:“就像母猪肉不是正经肉一样?”

王副馆长说:“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仿兰又说:“只有你把狗屎当金子。换了我,倒要先考虑考虑这个馆长能不能当。要当也得提它三五个条件。”

王副馆长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算了,睡吧!明天上午那一道难关,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仿兰说:“谁叫你充好汉,领导要安排亲戚子女到文化馆,你答应就是,这个单位又不是你私人的。我们图书馆只有十个编制,却进了二十一个人,工资奖金反而比你们发得多。领导子女来是好事,可以通过他们走捷径找财政局要钱嘛。”

王副馆长说:“文化馆是搞文艺的,不考试就答应让谁谁谁进来,那怎么行?”

有一阵两人都没说话。王副馆长一翻身,胸脯贴到仿兰的背上。

他正要将手伸出去,仿兰又开口说:“你父亲和李会计的母亲关系怎么这密切,是不是在谈朋友?”

王副馆长一愣。仿兰继续说:“这一段你父亲经常带着孩子到李家去串门,今天下午,他又将李家的破鞋,抱了一大堆回来补。”

王副馆长记起父亲刚才说的话,他当时还以为父亲补的是自己家的鞋,但他仍替父亲辩解:“父亲当了一生的补匠。这两年不让他上街摆摊,他就像丢了魂似的。能帮人补鞋,就证明他活着有价值。你也别乱猜。”

仿兰说:“又不是我的亲老子,我才不管呢!我只要你告诉他,别脏了我的屋子就行。”

王副馆长的兴致一下子全没了,他翻了一下身,将自己的背对着仿兰的背。仿兰说风灌进被窝里了,他也懒得理。

2

睡了一阵,王副馆长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睁眼一看,天已经亮了。

仿兰见他醒了,就不再推,说:“快起床去看看,你父亲在外面哭呢!”

王副馆长一听,真的有哭声,就连忙起床,披着衣服冲出房门。果然是父亲老泪纵横地坐在小板凳上哭泣。

王副馆长说:“你怎么啦?”

父亲抹了一把眼泪,却不说话。

王副馆长有些急:“我的亲老子!你是伤是病,先开个口呀!”

父亲喘不过气来。王副馆长上去帮忙在背上捶了几下。

平缓后,父亲终于说:“昨天夜里,他们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王副馆长一惊:“谁?”同时在心里判断,可能是李会计见父亲老是同他母亲在一起,就起了报复之心。

父亲说:“你爷爷和奶奶,你太爷爷和太奶奶!”

王副馆长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他们早已作古了,怎么会打你呢?”

父亲说:“他们托梦给我,在梦里打我!说我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所以王家香火在我手上断了,王家上千年的血脉让我毁了!”父亲指着自己的脸让王副馆长看,“我这张老脸都打乌了,伢儿,我好歹生了你这个儿子,你说什么也要还我一个孙子呀!”

房门一响,仿兰款款地走出来。

王副馆长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仿兰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老人家也不必如此伤心,只要你儿子愿意,我们就离婚,让你儿子再去娶个会给你生孙子的姑娘就是。”

王副馆长忙说:“仿兰,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仿兰说:“怎么啦,这话我说得不舒服,难道你们听了也觉得不舒服?”说着,就进了卫生间。

王副馆长好说歹说,总算劝得父亲歇下来,不再哭了。原本打算早起和父亲说,要他别给外人补鞋,别丢他的面子。父亲这一闹,王副馆长就不好开口了。

洗漱完毕,王副馆长到厨房去,想和仿兰说,做点父亲爱吃的泡蛋。进去后,才发现自己还没开口,仿兰就已经按他的想法做好了,王副馆长就放心地转身去给宣传部的冷部长打电话。

冷部长是县委常委,电话自然是公家安装的。王副馆长的电话安装得不明不白。文化馆准备将旧房拆了盖舞厅,几家建筑公司来抢这笔活儿。其中八建公司借口说为了便于联系,抢先给他家里安了一部电话。所以,他一拿起话筒,就感到当不当一把手,确实大不一样。

冷部长有个幺姑娘叫冷冰冰,暑期参加高考,考了二百九十分。冷部长想到文化馆的干部只要有专长有才华,文化水平不高不要紧,就想将冷冰冰安排到文化馆工作。于是,他就让人将冷冰冰写的几篇日记和作文送给王副馆长“指教”。王副馆长没有细想,拿起笔正要评点,对方笑着暗示了一下,他才明白,冷部长是要他主动去要人才。

今天上午的这场考试,本是单独为冷冰冰安排的,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文化馆公开招聘文艺人才,搞得全县来报名的不下一百人,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的干部子女就有十几个。弄得王副馆长骑虎难下,只得假戏真做,请了几个评委,将一百多人筛得只剩下十个,参加今天上午的最后面试。

王副馆长拨了一个号码,等了片刻,那边就有人声传过来,娇滴滴地问找谁。王副馆长就说:“你是冰冰吧?我是文化馆小王,请你爸,冷部长接电话。”王副馆长等了好一阵,话筒里没有人声,只响过一阵公鸡的打鸣声。仿兰几次催他吃饭,可他就是不敢放话筒。那边终于传来了冷部长的声音。王副馆长先说自己昨天晚上在冷部长家等到九点多,见冷部长还没回来,就只好先告辞,等等,然后,又说今天的面试已经全部准备好了,以冰冰的才华,名列榜首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这时,仿兰在客厅里大声呵斥谁:“送什么礼呀送——王馆长不是见东西眼开的人,都给我提回去,凭真本事考嘛,何必来小动作。”

见声音太大,王副馆长忙将话筒上的送话器捂住,一转念头,他又放开了,并对着话筒说:“评委都是我亲自挑选的,政治上绝对可靠,不会自行其是。”他说“政治上”三个字时,语气特别重。

等了一会儿,冷部长才在那边说:“冰冰她病了,不能参加面试。”

王副馆长正要再说点什么,那边电话已经挂上了。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出了房门,冲着仿兰说:“你刚才发什么神经病?”

仿兰说:“其实没人送东西来,我想和你做个配合,让领导更相信你。”

王副馆长说:“你是在画蛇添足。”

这一变化,让王副馆长食欲大减,只喝了两口粥就提着皮包上班去了。

3

文化馆办公楼与宿舍楼本是一个整体,只是将一半设计成宿舍,另一半作办公用。王副馆长从家里走到办公楼门前只用了两分钟。

还没到上班时间,看门的郑老头还没来,他从皮包里找出一把钥匙,将大门开了,人进去后,反手又将大门重新锁上。

一进办公室,王副馆长就坐在椅子上发闷。闷了一会,他记起下午要到组织部去谈话,就连忙找出笔记本,将代理馆长这几年的工作做了一些回顾。

一写到自己的工作成绩,王副馆长又兴奋起来。他推开门,走到阳台上,细细打量这一幢五层楼的建筑物。修建文化馆大楼的事,县里叫了十几年,馆长换了几任,都没建起来。轮到他代理馆长,只用了十四个月,大楼就竖了起来。县长在一些重要场合里多次说,要向文化馆学习,账上没有一分钱,却盖起了一栋价值八十万元的大楼。所谓文化馆,实际上就是指的王副馆长。

王副馆长朝下看时,见宣传部秘书科的小阎领着一个人,正在楼下观望。他就叫起来:“小阎,上来坐一会儿吧!”

小阎和那人说了句什么,就在前面带路朝楼梯间走来。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到了办公室门口。

坐下后,小阎分别做了介绍。王副馆长知道随小阎来的这人曾经是小阎的小学老师,听说文化馆公开招考干部,特来看个热闹。小阎的老师姓马,王副馆长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面熟。老马看出他眼睛里的意思,就主动说,前年县里搞“金色的秋天”摄影作品展览,他有一幅作品入选了。他来文化馆拿入选证时,有些不好意思,就说自己是代人来领的。王副馆长记起有这件事,他还记得这幅作品名叫《秋风醉了》,作者是一位副乡长,作品本来很差,但名字取得好,作者身份又特别,王副馆长才力荐让这幅《秋风醉了》参展。王副馆长本想问问老马现在哪个单位任职,但见小阎起身告辞,他自己也忙,便作罢了。

临出门时,老马握着他的手说:“往后还望多多关照。”

王副馆长说:“你是县里的文艺骨干,我理所当然会关照的,你就放心好了。”

老马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那样子有点意味深长。

和小阎握手时,王副馆长半天不松开,扯着问:“冷部长对我们这次考试,不知有何意见或指示?和我说一说,等我们的舞厅建起来了,哥哥每天送你两张票。”

小阎也学老马轻轻一笑,说:“冷部长对你工作中的锐气很欣赏,多次要部里的中层干部向你学习呢!”

王副馆长说:“冷部长这么看重我,那他女儿冰冰怎么不来参加考试?”

小阎说:“这是冷部长的私事,我也不知道。”

王副馆长从小阎脸上看不出什么暗示,只好放他走了。

小阎刚走,李会计就来问他今天的考试是不是按时举行。王副馆长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冷冰冰不来参加考试,加上想起父亲昨晚说的那些话,心里忽然有了一股气,就说:“有什么变化,我会通知你的。”

李会计停了停,正要走,王副馆长甩给他一支香烟,随口问:“听人议论,宣传口最近像有什么人事变动。你消息灵通,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李会计一边低头点香烟一边说:“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王副馆长就问他,让八建公司的经理今晚见面谈判拆旧房盖舞厅的事,通知了没有。李会计说已经通知了,今晚他们正副经理都来。隔了一会儿,王副馆长又问他申报高级会计师的事进展如何。听说有些阻力,他答应过几天帮忙跑一下,疏通疏通。李会计当即表示感谢。王副馆长希望他嘴里能透露点别的什么,见他问一句答一句,一个字也不愿多说,知道无益,就叫他走了。

门外陆续走过一些人,是馆里的干部来上班了。王副馆长一看表是八点半,离考试还有一个钟头,便开始准备下午的工作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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