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穆翦后来还是回了盘盏堂,花枝美人忽然去了,对他的打击很大,她不知道两人在江南淮州时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只记得,翦哥哥回来时告诉她,淮州州府必须死,苏家必须铲除。
她不敢问,是因为胆怯,她害怕从翦哥哥口中听到那些可怕的话,就将见到那日被翦哥哥护在怀中的花枝美人,一样的让她害怕,让她不敢深想,不敢追问,不敢多言!
躺在床榻上却一直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这会儿应当快亥时了,今日一整日都没有见过尹之哥哥,晨起之后便一直在处置上塔艾家与淮州州府之事,想是不想让尹之哥哥与自己一同烦心,张尹之前来求见也被她拒之门外。
花枝美人自尽,本是该该有人来安慰她,可她不敢让这些事都叫尹之哥哥知道,她无法想象,如果今日发生在花枝美人身上的事,他日若是发生在尹之哥哥身上,她当如何,越是因为如此,她便越是害怕,越是不能让他知道!
她翻身坐起,扫过了司千宫中的每一处,黑暗中燃着微弱的烛光,这烛光是如此的孤单无助,为何要答应做这个陛下,为何要令自己如现在一般骑虎难下?“小煜子……”
她开口轻声唤出了这个现在她唯一能唤的名字,小煜子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入了内室,走到床榻边, 躬身轻声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她撑坐起身,仰首看着小煜子,喃喃道:“小煜子,我好害怕……”
小煜子微微一愣,连忙上前去,凑到她身边,将床榻边的灯烛燃上,柔声道:“陛下可是遇着梦魇了?陛下莫怕,奴才一直在外边守着陛下,没事的。”
烛光燃上后,屋内被照得灯火通明,暖暖地烛光,就像是晚霞一般,就像那身穿霞色衣裳的人,脸上的微笑一般,只是这温暖更让她空虚,让她害怕,她小煜子点燃了内室所有的灯烛,回到她的身边。
她蜷缩起双腿,抱住自己的双膝,缩到了床榻的一角,目光落在小煜子身上,“小煜子,我情愿自己不是什么民间公主,就算是林穆辰再坏,还有翦哥哥保护我,可我做了陛下,我便是要保护天下人的人,翦哥哥也是天下人,尹之哥哥也是天下人,天下都需得我护着,可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我好怕,我怕这江山,早晚有一天会夺走我所有的东西,到时候,我身边谁都没有,我怕……我怕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怕连尹之哥哥,我都无法守住……”
她说这些话时,低低地呜咽着,却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暴露在小煜子面前,成为陛下,成为了帝王,野史中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她是帝王,却做不到无情,可即便不无情,那些她想守护的东西,那些她原本应当属于她的东西,似乎也都在渐渐的离远。
小煜子微皱眉头,静静地看着陛下,低声开口安慰,“陛下别怕,奴才不会离开陛下,不会让陛下成为孤家寡人,花枝美人之事不是陛下的错,陛下,陛下是世上最好的帝王,陛下必会有最好的归宿,花枝美人……有他的归宿,陛下也该有自己的归宿!”
宫犹翎连连摇摇头,眼中渗出的泪,落在里衣上,明黄的里衣,本该是暖色,在此刻却似乎变成了冷色一般,令她不安,“是我没有保护好他,花枝美人他……他本不该是这样的归宿!”
“我是无能的帝王,什么都要靠着旁人,靠着翦哥哥,才保住了你;靠着尹之哥哥,才解决艾家;靠着卿云溪,才处置了宣州州府;靠着白苍岚才保住了南宫……”
“连白苍岚都能护住她想护之人,而我……我身为一国之君,连一个花枝美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天下?还要什么江山?小煜子……我真的不想做这个陛下,真的不想……”
“陛下……”小煜子眉头紧锁,“陛下变了……”同样是这句话,当初的陛下——……“公主这下不必害怕了吧!”小煜子见她的反应,笑着问。
她最禁不起激将,反击道:“谁、谁说我怕了,我只是觉得向来天下就没有女子称帝的,不过我不介意做着史上第一人!”
果然好骗,小煜子窃笑,“既然公主答应了,那就随奴才回宫去吧!”他说着就要上前去拉她。
“哎……等等!”嘴上说说还可以,真要行动起来,宫犹翎就没那么大气概了,毕竟她自小便看了许多野史,后宫争宠各种血腥场面这下全都涌现出来,她扯住小煜子的衣袖,“那宫里边那些娘娘……”
“公主放心,除了王后贵妃,其余的都是要遣散的,贵妃如今只有一位,有王后娘娘在,公主还怕什么?”
到底会不会说话,不激她会死吗?她反驳,“都说我不是怕,不过,我看那些帝王,都没有能活过半百的,老实说,陛下……今年高寿?”
小煜子摇摇头,“公主,奴才听说,您中意张太傅的孙子张涪尹之?您要是登基称帝,张太傅就是您的太傅,张公子可是日日都跟在祖父身后习作世袭郎的!”
“好!”宫犹翎大意凛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为了我的梦中情郎,这个皇帝,我宫犹翎当定了!”
……一出金霄殿,宫犹翎就一把揪住小煜子的耳朵,“你怎么不告诉我令尹卿是三个人?还有,做陛下不如做公主,我不做了,你去告诉母后,我先回万家去了,这个陛下谁爱做谁做!”
小煜子连连告饶,好不容易抢救回自己的耳朵,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她的大腿,哀嚎起来,“公主您已经登基,那就是我们大宁的陛下,您要是想不做这个皇帝,除非先驾崩!”
宫犹翎抬腿想踹开他,“那你就当我驾崩了,我出宫去就不回来了,反正这个陛下我不当了,你说什么我都不当!”
……“前朝大殿共一百单八位大人,除了两位将军,两位将卫,两位相侯和两位相卿没有上折子,其他人都上了折子,还有从江南三州上来的七本折子和各个地方的十一三本奏表,统共有一百二十份,另外再加上这三位檀郎的文书,就这么多了。”
就这么多?宫犹翎一脸地生无所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张尹之没能留在身边就算了,还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她无力地趴在桌上,“我不想当了。”
小煜子忍住笑意,“陛下,这些折子还不算多的,等到来年开春才是陛下最忙的时候,各国的文书要批,还要给各国写文书去,一日里少则也要批上二百来本,所以,陛下现下不必烦恼,这还是少数。”
“呵呵……”宫犹翎苦笑着点点头,摆摆手,伸手拿下皇冠,丢在脚边。
……“小煜子,朕一直觉得你是朕的人,可没想到你居然辜负朕,你太让朕失望了!”宫犹翎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用包着叫花鸡的布包捂着胸口,小煜子一脸委屈,“陛下,奴才,奴才不是都按照陛下说的做了嘛,叫花鸡也买了,奴才什么都听陛下的,怎么还让陛下失望了?”
宫犹翎放下叫花鸡,一把推开他,“那就别拦着我干正事!”
“哎哎……陛下!”小煜子赶忙拦住她,“陛下,过了月夕秋节后,便是今年‘檀郎’们进宫的日子了,您今日得回政事殿去处理政务,节前的折子全积压下来了,奴才数了数,统共一百一十七份,这些折子,明儿一早还要回给各部大臣,陛下,您还是跟奴才回去看折子吧!”
宫犹翎摸着下巴围着小煜子转了一圈,转得小煜子有些心虚,她才开口,问道:“小煜子,你什么时候进的宫,在太后身边待了多久?”
不知道陛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自己还得照实回答,“回陛下,奴才自记事起就一直待在宫里头,十七那年就被安排着伺候太后娘娘了。”
“哦~”宫犹翎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既然跟在太后身边有几年了,那应该是识字的吧!”
小煜子缩缩脖子笑嘻嘻地道:“识字,奴才打小就是陪读太监,但是大皇子心智弱,后来的皇子们有都早夭,所以奴才一直没机会做陪读,但是却学了许多字,皇子们该学的东西奴才都学了。”
宫犹翎有些惊讶,小煜子这个前怕狼后怕虎的蠢奴才还饱读诗书,她满意的点点头,“那好!你回去,替朕处理那些政务,朕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小煜子一声惊呼,吓得宫犹翎赶紧去捂住他的嘴巴,咬牙切齿道,“用得着这么惊讶吗?赶紧给我去,不敢我把你耳朵扯下来!”
小煜子哭丧着脸,“扑通——”一声给跪下,“陛下明鉴呐,就算是陛下现在扯下奴才的耳朵,奴才也不敢代替陛下处理政务,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陛下饶了奴才吧!”
再这么耗下去,这个叫花鸡就要凉了,宫犹翎突然将叫花鸡藏在身后,“母后,您怎么在这儿?”
小煜子想都没有多想,掉头朝向身后,磕了两个响头,“太后赎罪!太后赎罪!奴才没有劝阻陛下,请太后责罚……”
趁着这空档,宫犹翎赶紧朝华阳白屋跑过去,小煜子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主子说话,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哪里有什么太后,这条宫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傻傻的跪在这儿,才知道自己被陛下给耍了。
……“陛下一直都觉得自己做不了陛下,可陛下不是做的好好的吗?陛下登基之时方才及笄有二,寻常人家的姑娘还在思量郎君,陛下便能智斗百官,稳坐龙椅,陛下,花枝美人之死不该称为陛下怯懦地理由,陛下想保护旁人,保护自己,保护大宁的江山百姓,便该做好这个陛下,才能做到自己心中所想!”小煜子说完这段,宫犹翎沉默了许久。
翦哥哥让她做好这个陛下,太后让她做好这个陛下,太傅让她做好这个陛下,卿云溪让她做好这个陛下,尹之哥哥……尹之哥哥该是也想让她做好这个陛下的吧,可做好这个陛下,说起来容易,她究竟该如何做,才算是做好了这个陛下?
她喃喃反问,“我做了一年多的陛下,做到如今,前朝官位空余,墓后有人捣鬼,我却始终没有查出是谁,苏意伤害花枝美人,我瞻前顾后,禁足小惩,酿就了大祸,花枝美人自尽,我连近前都不敢……”
“小煜子,你说我这算是做好这个陛下吗?我这个陛下做的,险些让你丧命,我这个陛下做的,前朝乱成了一锅粥,我这个陛下做的,他国骑到大宁头上放肆,我这个陛下做的,是不是太失败了?”她看着小煜子,一如小煜子看着她,只是一个仰着面,一个颔着首,颔首地卑躬屈膝,仰面的居高临下,帝王,本该是如此的!
小煜子缓缓在她面前跪下,“陛下赐奴才免死金牌,给奴才只陛下的特权,奴才今日跪陛下,是想陛下知道,这些都是陛下给奴才的,花枝美人之死,奴才知道陛下很难过,连穆翦郎君都如何难过,何况是陛下,陛下不过是不满二十的女子罢了,自古女帝不当政,陛下开了先河,陛下是千古第一人,陛下不是失败的!”
不论他的话,是真话还是安慰她,对她而言,现在都是最大的安慰,她所害怕的不过是自己看不见的未来,野史也好,正史也罢,向来女子不当政,她连效仿前人都做不到,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江山天下?
她沉默了许久,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小煜子不等她开口,缓缓起身,边道着:“陛下是奴才最好的陛下,是大宁唯一的女帝,从陛下登基伊始,陛下便已经赢了,陛下变了,不再是那个小姑娘,陛下如今,是君临天下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