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溪醒来后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下人进去送饭也没见他动,这都整整一日了,他原本就昏迷了七日,醒来后不吃不喝的,如此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来送晚膳的下人刚靠近,曲陌便将人拦住。
“给我吧,我给云溪送进去,你们都别进去打扰他了。”
下人也知道公子正是伤心的时候,将手中食盒交给曲公子便自觉退下了,曲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进去,卿云溪已经起身了,更衣坐在桌案便,手中拿着一块玉,目光死死盯在那块玉上,就连他进去了都不曾察觉。
他上前两步,将食盒放在他手边,卿云溪才终于有些回神,目光却并未从玉上挪开,只是冷声吐出两个字,“出去。”
曲陌在他面前蹲下,仰首看着他,“云溪,你别这样,你多少吃点东西吧,不然会生病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卿云溪猛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样的眼神,他从未看到过,吓得即刻闭嘴,卿云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微阖双眸,“我知道分寸,子玉,你先出去吧,我现在心情不好,我不想伤害你,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待着。”
曲陌盯着他的双眸果断地摇摇头,“我不走!”他双手攀在他身上,“云溪,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梅郎也不想要看到你这样的,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云溪,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别这样对自己好不好?”
卿云溪猛地抬手将他推开,起身背向他,“我说了我有分寸,你先回去吧,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曲陌起身立在他身后,一字一顿,“我不走!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说什么我都不走,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子玉!”卿云溪猛回头瞪着他,“别惹我生气,给我出去!”
曲陌目光微漾,眼中噙满了泪,看着他连连摇头,“我不走!你要生气就生气吧,你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好了,你不是不吃东西吗?你饿多久,我就陪你饿多久,梅郎去了,你便如此折磨自己,你折磨的不是旁人,是我!是关心你的人……”
他眼中的泪决堤,在他面前缓缓跪坐下来,“你尽管冷静好了,我陪你一起冷静呜呜……你若是不让我留在这里,我就屋外待着,你什么时候吃东西,我就什么吃,你一天不吃,我就陪你一天不吃!”
卿云溪轻摇首,慢慢在他面前蹲下,抬手捧住他的脸,为他拭掉颊上的泪,对视着他的双眸,忽然笑了,他问,“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曲陌,拿你自己威胁我?嗯?我讨厌这样,你知道吗?我只想好好静一静,我让你离开,你就该乖乖离开,而不是在这里,做令我生气的事!”
曲陌浑身一颤,瑟缩着连连摇头,卿云溪忽然出手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冷吼道:“给我滚!滚出去!”
曲陌蜷缩在地上,眼泪流得更加肆无忌惮,忍着抽泣看着他,云溪怎么会对他说出一个“滚”字?他不相信,云溪曾经不是对他最好的吗?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上好的蓝田白玉,玉质细腻,我昨日偶然得到这蓝田玉,便想着今日来送你,白玉无瑕,也算是能配得上你这绝世佳公子。”
这白玉,曲陌打量了一眼,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还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子玉,这玉料恐怕是贡品才有的吧,曲陌迟迟没敢去收,上回的那盒朱砂,拿回去之后叫张尹之看了一眼,一眼便看出来是斯图特的东西,斯图特虽说是大宁境内的小国,但那朱砂,却是陛下披红时才会用的,这样贵重的东西,就算是自己的画再怎么千金难求,也不是一幅画能换来的。
一次便罢了,这回这蓝田玉,还不是什么宝贝,曲陌不知卿云溪这是想做什么,这东西,他可不敢再收了。
见他迟迟不收,卿云溪又道:“怎么了?子玉不愿意收下?”
……柏木的盒子,并无多少雕饰,卿云溪将木盒递到他手中,示意他打开,他将木盒打开,他打开木盒,里边是一副玉冠,“这是?”
“上回我送你的那块蓝田白玉,你说不懂玉石,我便请人将它雕成玉冠,白玉无瑕,也算配得上你。”
曲陌盯着那玉冠,瞪大了双眼,忘记了动作,不过短短两三日的时间,竟将那么大一块白玉,做成了玉冠,卿云溪费这么大劲儿,早知如此,他今日根本就不用来找卿云溪赔礼道歉,卿云溪压根就没有生气,若是生气了,哪还有心思来为他雕玉冠?
“今日一早送来的,我原想着午后去曲家拜访,谁知你倒先来了,怎么?子玉不喜欢吗?”
……他说着仰头饮尽了杯盏中的茶水,卿云溪亦将杯中酒饮尽,放下杯盏,从袖中拿出一把扇子递到曲陌手中,“这是今日的谢礼。”
曲陌接过扇子,打开一看,险些没直接将东西扔出去,他若是没看走眼,这扇子的扇骨是金丝楠木所制,金丝楠木是南疆才有的木种,且很是稀少,这扇骨上的金丝楠木恰恰是成木最好的部分,这木质,本该只有宫中才有。
他给自己的朱砂是陛下披红的朱砂,玉冠是他国进贡的白玉,一把扇子还是金丝楠木做的扇骨,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曲陌何德何能?就陪他走一趟,便能得到如此贵重的谢礼,他拿着扇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见他盯着扇面,满脸震惊,卿云溪道:“这扇面上的画是一幅秋月图,沈家郎君沈千待亲笔。”
“沈千待!”曲陌乍呼出声,沈千待是什么人?是当年冠绝天下的大画师,他的画还是真正的千金难求,先帝陛下在时,就连先帝陛下想让他作画,那也要看这位沈郎君的心情。
方才一直盯着扇骨,根本没有注意到扇面,扇面上的秋月图果然是沈千待的手笔,沈千待的画挥毫泼墨、一气呵成,一幅画往往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便能成,画风刚柔并济,五分遒劲、五分柔媚。同为作画人,对于沈千待的境界,曲陌自认不如,可是——曲陌诧异问道:“沈千待不是七年前便封笔了吗?你怎能请得动他?”
卿云溪摇摇头,“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请不动他,沈家郎君封笔实在可惜,这幅画是他封笔之年所画,这扇子也是当年先帝陛下赐给我的,只是当时我尚还年幼,这扇子便一直存在家中,子玉你如今已及冠,这扇子今日算是借花献佛了。”
……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曲陌只相信人善被人欺,他猛回头瞪向梅郎,“你不要欺人太甚!”
梅郎勾起唇角,“欺人太甚?”他缓缓起身,踩着白帛走到小石潭岸边,“曲公子既然这么说了,梅郎就不在此叨扰各位了,各位尽兴,梅郎告辞!”
他话音刚落,对岸的公子全都起了身,连江陵一、夏水襄两人都起了身,张尹之开口想将人拦住,“梅……”
“梅郎当真要走吗?”却是卿云溪先他一步开了口,梅郎迈出的脚步顿住了,卿云溪起身走到曲陌面前,对他颔首示意,然后道,“要走的话,卿某就不阻拦了,稍后会让人将箜篌送回府上,不过,卿某向来不喜同扫兴之人与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齐家治国方才能平天下,我想辅佐陛下,便要从其家伊始。他今日犯错,我若是重罚,日后难保不会犯大错,反之今日不罚,让他心存愧疚,假意威胁,又给他施压,才不会有下次。”
曲陌听得似懂非懂,卿云溪笑道:“我知你不懂策论,不过是个理,不罚他,不是放过他,而是警醒他。”
他颔首,“我明白了,这次的事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鲁莽冲动,也不会发生这样多的事。”
卿云溪轻笑道:“认错已经认过一次,这一回我便原谅你,下回你也不能如此了。”
曲陌乖乖点头,便听他道:“好了,既然扇子寻回了,挂上扇坠试试。”
马车过来,卿云溪引着他上了马车,方才一路和曲陌跑回来可是累坏了,曲陌坐在马车上,看着手中加了扇坠的扇子,长叹一声,“怎么了?可是这扇坠不合适吗?”
曲陌摇摇头,盯着扇子撇撇嘴,道:“我与尹之自小一同长大,两小无猜,本以为会做一生的朋友,本以为他会一直不变,就连当年去边疆征守,都没有改变,可是如今才入了官场,我便已经觉得,我不认得他了,官场果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卿云溪颔首,“的确,官场是个可怕的地方,如果子玉你不高兴你的朋友为官,我可以不进官场。”
“管鲍之交情谊深厚,后世传唱。伯牙为子期尽断琴弦,子玉若是不喜欢官场,我也可以为你,不入官场,这才是朋友!”
……“胡闹,你自己的身子,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在冷风中等了这样久,也不知道让下人帮你暖暖手!”
他说着,将曲陌双手牵过,握在手中,孩子到底是孩子,双手被他握在手中正好,曲陌慌着要抽回自己的手,连忙道:“没、没事,我不冷,我就是想在这里接云溪,云溪你不要生气嘛,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怕冷,可他怕恼怒了云溪,云溪为自己差点废了腿,还要忍受疼痛地折磨,他丝毫不想惹得云溪不快,卿云溪将他双手紧紧握住,不许他抽离,口中安慰道:“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是怕你生病,以后就算是想等我,也要在马车中等,知道吗?你看你冻得,手都没知觉了吧,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我可是会心疼的。”
他待自己一向都很好,只是这样说,却还是将他触动了,这些话,他原本以为是尹之才会说的,今日由云溪口中说出来,他竟觉得自己不该受此优待,分明先前尹之回回对自己这般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那仿若是理所应当的!
他颔首不语,被北风吹得发红的小脸依旧红通通的,还有些麻木,卿云溪忽然放开了握着他的手的手,双手覆在他的两颊上,温暖的感觉从他的手心传到他的脸颊上,他先是一愣,慌张抬手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云云……云溪,你干什么?”
他说话间,将自己依旧冰凉的双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卿云溪忽然被他拒绝,也愣了好一会儿,才盯着他的警惕的双眼,嗤笑出声,“吓到你了?我是看你脸都冻红了,想帮你捂一捂。”他说着将自己被他挥开的双手再次伸出,笑着道:“你的手那么冷,贴在脸上,不凉吗?给我。”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冷,曲陌迟疑着放下自己的双手,倾下身字将自己的脑袋伸出去,卿云溪见他这般动作,不禁笑出了声,却还是将双手覆在他脸上,为他取暖,便笑着道:“我是让子玉你把手给我,你呀,还真是让人没辙。”
……卿云溪出手将他的巴掌接住,扼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起来,待他稍微冷静些,推着幽驾换了方向,背朝他道:“子玉真想知道我为何待你如此好,我便同你说实话,你若是得知实情,还愿意留下,我不拦你,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他说着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房中静得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他才轻嗤一声,低声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是断袖,我喜欢你,所以才对你好,我的确对你图谋不轨,怎么样?对了,这腿伤也是故意伤的,若非如此,怎能让你心甘情愿在我身边待着这么久?这答案——子玉你还满意吗?你……还想留在我身边吗?
对自己这么好云溪,说好了不会对自己生气的云溪,说喜欢自己的云溪,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说出一个“滚”字?他不滚,他倒要看看云溪是不是真的对自己这么绝情!
直到他都渐渐止住了抽泣,卿云溪才稍稍缓过神来,俯身将人拉起来,柔声道:“我不是故意对其发火的,子玉,我现在真的很烦,你先回去,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只想静一静,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云溪还是待自己好的,他也明白,梅郎是云溪除了自己之外最重要的人,云溪现在自是想静一静的,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敢留云溪一个人,越是放心不下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双手抱着云溪的胳膊,“云溪,我想在这儿陪着你,就算是在门外也好,还有……你多少吃点东西吧,不吃东西的你的身子受不住的……”
他说着眼泪又要往外涌,卿云溪抬手为他拭掉泪,轻声道:“我吃不下,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烦,你先出去吧,我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曲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了,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往外走,就在门外陪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