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雪话梅,共赏美景。”卿云溪吐出这句话,收回落在雪地中的目光,看向曲陌道,“这才是此时应当做的事,只是,府中并无梅树,可惜了这一场好雪。”
曲陌不是这般诗韵词调的人,这样冷的日子里,坐在待在屋中暖炉旁,吃着糕点看涪哥哥看书,才是他此时应当做得事,想到此,他不禁愣了愣,往年这时候,应当吃着给涪哥哥准备的点心,看涪哥哥看书,时不时说两句话,搅乱涪哥哥的心思,今年涪哥哥入了官场,自己在云溪身边,就算是自己在涪哥哥身边,想必,他也不会如往年一样,看书时,还准许自己打搅吧。
卿云溪说出这段话,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曲陌接话,反倒是他目光迷离,似乎在神游,是在想张公子吧,张公子回都内之后,子玉只见过两面,往年这时,子玉应当在张公子身边。
他轻笑一声,斟了一盏茶,将糕点挪到他面前,道:“子玉在想什么?”
曲陌对他一直没有隐瞒,亦或事子玉的心思单纯,对谁都没有隐瞒,他端起茶盏捧在手心中,拿了一块糕点,然后又放下,轻叹一声,道:“我在想尹之,煮雪话梅我是不懂,不过先前每次落雪的时候,我都在太傅府,尹之会观天气,落雪前一日总能将我接回家,一场,一下半月,街上都封了道,我便太傅府待着,父亲不让我读书,尹之却要读书,尹之读书,我就旁边玩,打搅他,他也不会分心,也不会怪我。”
卿云溪静静听他说着,与子玉不同的是,每年落雪之后,只要柏枝西巷中的梅花开了,梅郎就会亲自来卿府拜访,然后自己同他一道去赏梅,吟诗作赋,煮酒话梅,梅郎每年都会亲手收集花瓣,酿成梅花酿,待到第二年落雪之时,正好酒香。
似乎认识自己之前,梅郎就学会了戏文,那时他总会在雪中唱上一段,他虽听不懂,却觉得,梅郎比戏台上的戏子唱得好,也比他们好看,不知今年,柏枝西巷的梅花可开了,应当是开了的,落雪都落了三日了,梅郎的凌寒亭中是否已经摆上了梅花酿,与他对饮的人换作了谁?
“……自从进了官场之后,我与尹之就生疏了,我猜现在尹之一定在处理政事,为陛下分忧,若是他身边有人,左不过是那位江大人,早知如此,当初赴云溪之宴,我不该带尹之去的,反倒叫自己受了冷落。”
曲陌往口中塞了一块糕点,撇撇嘴委屈的抱怨,卿云溪回过神来,方才他说的话,自己只听了头尾,大概也明白了,子玉是在感叹物是人非,江陵一八面玲珑,也官场上的人走得都近,即便是那日张尹之没有与他相识,但凡进了官场,江陵一必会与他交好。
子玉说得对,进了官场,许多事便会变了,他不知张尹之先前是如何,可他知道……官场能将一个人毁得面目全非。
这些事,不能说与子玉听,在都内,唯有子玉与梅郎,是最不可玷污的,他道:“子玉想张公子,不妨午后,准备马车,送你去一趟太傅府,如何?”
曲陌口中的糕点还没有咽下去,听到他这么说,一口点心噎在喉中,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咽下去,咽下去后,双眸都泛出了泪光,迫切的问,“真的吗?”
卿云溪只觉得好笑,这么大人了,吃糕点还能噎着自己,他浅笑颔首,还没来得及说话,曲陌又变了脸色,“我、我才不想他,不去,反正我在他身边,除了给他添麻烦,什么忙也帮不上,上回就是因为不听尹之的话,才害得你受伤,他不叫我去,我才不去找他。”
曲陌低眉顺眼地模样,活像个闹别扭的孩子,虽然才十八,好歹也及冠了,还总是这么孩子气,他喜欢他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可他知道,张尹之未必喜欢,张尹之与自己不同,他醉心官场之事,或许江陵一才更加适合他。
他追问,“当真不去?”
曲陌撇撇嘴,偷瞄他一眼,嗫嚅道:“就算我去了,尹之未必有时间搭理我,他日理万机,我在旁边会打搅他,再说了,万一他在与江大人谈论要事,我去了,只会惹他不快。”
子玉心思实在单纯,明明想去,却还担心自己给他添麻烦,其实自己与子玉也有几分相似,今日是该到柏枝西巷去的,他道:“子玉与张公子是多年好友,张公子岂会嫌弃,怕是张公子现在也在想子玉呢。”
曲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到自己手中的茶盏上,方才噎着都没想起来这茶水,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吧,那、那云溪,我去让人备马车,早去早回!”
方才还说不去,这会儿又急了,卿云溪颔首,他便放下茶盏跑出去,子玉去寻他的有人,自己也该去寻自己的友人了。
曲陌跑出去,一着急忘了让下人准备马车,直接就跑了出去,本该从正门通报的,他直接从犬门中溜了进去,心中还想着,若是尹之在忙,若是江大人在此,他就当自己没来过,回卿家去。
溜进后院中,他找了好一会儿,书房中、厢房中都没见到尹之的影子,心下不禁失望,恐怕是江大人又将尹之约出去了吧,他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从犬门中离开,目光盯着脚下的一片地,刚走了两步,便撞上了人,抬头一看,“涪、涪……”
张尹之才从祖父房中出来,本想回房休息,大冷的天,实在不宜外出,谁曾想,刚进了这院中,便撞到了曲陌,他目露诧异,“子玉?”
曲陌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道坏了,该从正门通报进来的,尹之又该教训了自己,张尹之却没有在意他是从何处进来的,见他穿得单薄,在外边跑了好久,两颊都被寒风吹得泛着红,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才道:“你何时过来的?又是从犬门进来的?天寒雪重,怎么不披上斗篷?小心冻坏了身子,跟我回房去。”
尹之竟没责骂自己,他抓着斗篷有些不知所措,被尹之连推带搡地引进了房中,拉他到暖炉便坐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他捧在手中,头一回在尹之面前,如此不自在。
张尹之脸色缓和了些,才问道:“你从卿府过来的?回来怎么不告诉我?如此寒天,也不知在身边带人,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撇撇嘴,皱皱眉,捧起茶盏,将脑袋埋在茶盏上,抿了一口茶水,“我怕、我怕尹之有政事要处理,怕打搅尹之,所……所以才偷偷溜进来的,尹之要是忙,我、我现在就走!”
他说着就要起身,张尹之将人按住,“谁赶你走了?你呀,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天寒雪重,尚且不必上朝,能有什么政事处理,对了,你今日回来,卿公子可知道吗?卿公子的伤恢复的如何了?”
尹之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曲陌反应不过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吐出一句话,“涪哥哥,我想你……”
张尹之一愣,见他一副要哭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呀,都及冠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我就在此,谁叫你不回来,你在卿府待了一月有余,卿公子的伤,恢复得如何了?何时回来住?”
他撇撇嘴,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暖了暖身子,才答道:“云溪的伤恢复得很好,不过,不知何时才能痊愈,尹之,我、我若是还待在你身边,你不嫌我给你添麻烦吗?”
张尹之摇摇头,笑道:“你再不回来,可就没机会了,我已经答应了陛下,明年檀郎进宫之时,便做陛下的王夫,日后在太傅府中日子,恐怕就没有了。”
“做王夫?”曲陌惊得险些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打翻,“尹之你当真要做王夫?那、那我就要进宫去,我们还能住在一起。”
张尹之轻笑摇头,“陛下哪敢让你进宫?我看你还是回一趟曲家,定下一门亲事,好好做你曲家小公子,别想着进宫去了。”
若是先前,尹之这么说,他必会反驳,不过现在,尹之这么说,他只能乖乖听着,任性地代价太大,他已经尝到了后果,不敢再犯,见他这么乖巧,张尹之反倒不适应,曲陌在自己面前,难得如此乖顺,看来卿云溪受伤之事,倒是好好给他上了一课,也好让他别再任性鲁莽行事。
他小声委屈道:“我不想成亲,尹之,我知道错了,你跟陛下说说,等到明年选檀郎的时候,选我好不好?”
张尹之摇摇头道:“你还小,不想成亲也无事,等到真到了及冠的年纪,再寻亲事不迟,何况,陛下选谁,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你就安心待着吧。”
曲陌抬手拉住他衣袂晃了晃,“可我想跟尹之在一起,尹之若是进宫去,日后见面的日子就更少了,陛下那么喜欢尹之,尹之你和陛下说说,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张尹之拂开他的手,摇摇头,“你身子可暖了吗?放在身上落了雪,这会儿暖炉前都融了,我叫人准备热汤,你先沐浴更衣吧,一会儿该用午膳了。”
说什么尹之都不答应自己,算了,今日回来没遭尹之嫌弃他就已经满足了。张尹之出去吩咐了下人,不一会儿,下人送了热汤浴桶进来,还有一身衣裳。
他绕到屏风后去脱了衣裳浸进水中,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道:“尹之,我晚上要跟你睡。”
好久都没有睡在一起说说话了,尹之及冠为官,与自己愈发的疏远,张尹之回应道:“依你,你快沐浴好了,出来用午膳。”
他最高兴听尹之说一句“依你”,仿若这时,他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涪哥哥,换了身衣裳从屏风后出来,曲陌已然自在了许多,在他面前坐下,午膳已经摆好了,他端着碗筷等着涪哥哥给自己夹菜,张尹之见他不动竹箸,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叹一声摇摇头,为他夹了最喜欢吃的菜,他才开始往自己口中送饭菜。
吃了两口,他又道:“大雪纷飞,煮酒话梅,尹之,我们也来对饮可好?”
这话想必是卿云溪说与他听得,张尹之为他夹菜,摇首道:“你又不会饮酒,一杯便醉了,还想与我对饮?饮醉了可是会难受的。”
曲陌撇撇嘴,“可是……我也想与尹之对饮,不会饮酒,多饮几次不就会了,再说了,我也没有一杯便醉了。”
真不知卿云溪都教了他些什么,张尹之无奈道:“好吧,我去给你拿酒,你乖乖等着。”
什么都依着自己,涪哥哥还是那个涪哥哥,说不出有哪里不对,曲陌懒得去想,等着张尹之抱着一坛酒进来,开了坛口,便氤氲出酒香,带着淡淡地梅花的香气,“这是梅花酿?”
张尹之颔首,“你不是说要煮酒话梅么?自然是梅花酿,是去年梅花新酿,新酿性柔,也免得一会儿饮醉了难受。”
曲陌笑嘻嘻地那杯盏到了酒,“不会饮醉,尹之你就放心吧!”
张尹之自是放心,好在曲陌饮醉之后,最多只是胡说些话,不会做旁的事,果然,三杯酒下肚,他便不行了,拽着自己的衣袂,撇着嘴一个劲儿地道:“难受……涪哥哥……我好难受……”
张尹之只得将他手中的酒盏夺下,无奈道:“你呀!活该,说了你不会饮酒,偏偏不信,我该不管你,随你难受去。
曲陌倚在他怀里,抓着自己的衣襟,不安分地晃着脑袋,喃喃自语道:“涪哥哥,涪哥哥不、不喜欢我了,我我……总是给涪哥哥惹……麻烦呜呜……涪哥哥,难受……涪哥哥呜呜……涪哥哥想……”
张尹之无奈轻叹,“你呀,脑子真不知在想些什么。”边说着,边唤来下人,“来人,煮些醒酒汤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