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月无与花枝美人之间寒暄完了,宫犹翎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月无神医,你是怎么弄醒小煜子的?”
她问完这句话时,叶悲秋也将这句话写在了纸上递给月无看,月无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地道:“陛下不必叫草民‘神医’,左右陛下已经答应草民,准许草民留在宫中,日后就唤草民‘相公’吧。”
他话音一落,叶悲秋拿着纸手轻颤一下,诧异地看向宫犹翎,宫犹翎慌忙摆手,道:“不不不,你别听他胡说,我可没答应和他成亲,和我成亲的只能是尹之哥哥,再说了,我准许你留在宫中又不是让你做我的后宫人,我只是……”只是觉得花枝美人深宫无聊,让他留下能给花枝美人找些乐子,而且当时不答应他,他还不肯跟她回来,她也很无奈嘛。
不过这些话,还是不告诉美人了,美人不知是人间烟火,这种繁琐小事,不该让美人知道,叶悲秋本也就没有追问的意思,看陛下支支吾吾,便浅笑颔首示意,然后在纸上,将陛下说的话写下来。
月无看过后变了脸色,“陛下是一国之君,即便是小女儿之身,也不能对草民食言,陛下对草民失信,就是对百姓失信,失信于民,如何兼治天下,何况,陛下不是还要求着草民替陛下医治大皇子吗?陛下若是失信草民,那草民也就只能失信于陛下了。”
这人,简直是胡搅蛮缠,可现在有事求着人家,这口气她宫犹翎咽下了,反正后宫之中,多他一个不多,认命点头,对叶悲秋道:“既然神医都这么说,那就姑且当是我答应他的吧。”
叶悲秋会意,在纸上写下,“陛下不食言”五个字,月无这才和缓了神色,颔首道:“嗯,陛下方才问草民是如何弄醒他的,他不过是中了些迷香,睡些日子自然就醒了,草民只是来的正是时候。”
宫犹翎狐疑地看了一眼小煜子,又看了一眼月无,小煜子满脸无辜,心下还纳闷陛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后宫之中添了新人,这是若是让太后知道,陛下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别看陛下平日里在他这个奴才面前神气,到了太后面前,哪一次不是服服帖帖的,比他这个真正的奴才还像个奴才似的。
小煜子正想着,宫犹便道:“好吧,姑且当你来的是时候。”她这么说,不是信了他的话,只是懒得纠缠,说起来还有一件真正需要纠缠的事,“对了,太后说想单独见见你,我已经答应太后了,你可愿意?”
叶悲秋将她的话简明扼要的写下来,月无不假思索,“既然草民现在是陛下的相公了,那陛下的母后也就是草民的母后,草民理应见见才对。”
宫犹翎已经不屑于与他废话,吩咐道:“小煜子,带他去见太后,太后说了,要单独见他!”她加重了“单独”二字。
“啊?是陛下。”忽然被陛下使唤,小煜子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对月无做出请的手势,。
月无明白了小煜子的意思,准备与他一同离开,却发现宫犹翎没有走,纳闷道:“陛下不与草民一同去见过母后?”
他倒是会反客为主,自己还没有说要让他做相公,他便开始叫太后“母后”了,宫犹翎没好气道:“太后说了,要单独见你,朕也不能在身边!”
叶悲秋替她将话写给月无看,月无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意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道:“那草民就先告退了。”
叶悲秋对他作揖,看他跟着小煜子一同出了司千宫的门,才轻笑出声,宫犹翎不解道:“你笑什么?”
叶悲秋将手中纸笔放在桌上,转过身去看着陛下道:“臣只是觉得月无神医有趣得很,帝王后宫的确是个千万人都向往之地,却没有见过这样将自己要入宫的请求挂在嘴边的人,还是位失聪多年的神医。”
叶悲秋的笑意纯粹干净,不像是平日里的疏离,宫犹翎看得出了神,直到叶悲秋收敛了笑意,唤了两声“陛下”,她才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掩饰道:“我也觉得他有趣,当时一面是想哄他跟我回都内,一面也是觉得此人若是在宫中,不论是什么身份,也能逗你开心,所以才答应他的。”
叶悲秋微微讶异,“陛下……是为了哄臣开心,才同意神医的请求。”
宫犹翎下意识地点点头,想想不对,若是自己这么说了,花枝美人必定有负罪感,她想了想道:“也不全是,哄你开心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因为我要是不答应他,他就不肯医治阿离的病!”
叶悲秋目光流转,唇角又勾起了那熟悉的笑意,轻声道:“陛下仁慈,大宁子民必会瞻仰陛下,万众一心。”
宫犹翎点点头,“嗯,尹之哥哥说过,要做陛下就要做个好陛下,他要好好辅佐陛下,大表哥也说过,他不想入朝为官,只想辅佐陛下,我当然要做一个好陛下,不过我请神医给阿离治病,不是为了得万民敬仰,只……”
只怕那日活水湖落水之事会再发生一遍,更因为太医说的话,她不明白太后为何不许太医治好阿离的痴症,她只希望阿离能平平安安,好好地活下去,她不在乎王位,若是要保护天下黎民,自然要从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些话她也不想说给这个仙人似的美人听,叶悲秋却追问道:“只是什么?陛下与臣说话,总是不说完。”
美人冰雪聪明,肯定早就察觉,只是先前一直没提,宫犹翎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这些话,你听不听都没事的,不过我怕觉得你生得这么美,就像天仙似的,这些凡尘俗事,你还不听好了。”
“凡尘俗事?”叶悲秋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唇角的笑意在一瞬间没了踪影,他问道:“陛下以为……臣是什么人?”
“啊?”宫犹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叶悲秋又道:“陛下可知道,臣进宫之前是什么人?”
宫犹翎这才明白过来,不过先前虽然送来了很多关于今年进宫的三位檀郎的卷宗,不过当时朝臣的折子实在是太多,加上她一心只想着张尹之根本没有仔细去看,现在叶悲秋这样问自己,如果自己说不出来,岂不是很伤人?
看叶悲秋的样子,应该是世家大族公子,生的这么美,想必他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既然是江南淮州人,想必是州府的公子,而嫡子定会留作世袭郎,想必他是庶出,据宫犹翎在野史以及万家县令家中的了解来看,美的女子往往不是正室。
她猜测道:“淮州州府次子?”
叶悲秋垂下眼帘,宫犹翎心道坏了,一定是猜错了,却又听他道:“卷宗上臣的身份的确是州府次子,此事不算欺瞒陛下,可若是追根究底,臣早就犯下了欺君大罪。”
卷宗上写的是州府次子,那就说明自己猜对了,这样也就不会让美人误会自己没有了解过他了,不过……“欺君之罪?难道你不是州府次子?”
叶悲秋微微颔首,道:“臣其实是南风楼中的公子,十四岁便进了南风楼,臣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这世间最污秽的俗人罢了。”
“南风楼?”宫犹翎是知道南风楼的,“你是南风楼中的公子,为什么还能进宫?”
送进宫来的三人可都是由太后挑选的,南风楼是淮州的舞楼歌台,其间歌姬舞姬、曲舞公子在大宁境内都享誉盛名,不过就算是名声再大,到底也不过是下三流身份,宫犹翎倒是不介意,太后却不会不介意吧!
叶悲秋解释道:“臣方才不是说了,臣在卷宗上的身份是州府次子,女帝陛下登基之时,州府万两黄金为臣赎身,收臣为次子,本是想通过檀郎选制进入宫中,没想到陛下竟能直接进宫。”
宫犹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说的意思宫犹翎明白,不过……“州府没有儿子吗?为什么要为你赎身,送你进宫?”
叶悲秋轻笑道:“王宫的确是常人所不可得的地方,但也不是谁都愿意进,就算是女子,也未必个个都想在君王之侧,州府想送人进宫,稳住陛下,而州府之子无人愿意,所以州府便想到了南风楼。”
如此说来,宫犹翎小心问道:“所以你是不想进宫的,那为何当初我说可以放你离宫,你却不愿意?”
叶悲秋摇摇头,道:“进宫虽非臣本愿,可若是离宫,臣也无处可去,州府为臣赎身,是为了让臣取信陛下,若是陛下赶臣出宫,臣便是一颗棋子,臣身无长物,也不想再回南风楼,所以这宫中,便是臣最好的归宿。”
宫犹翎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叶悲秋勾唇浅笑,他抬眼看着她道:“因为臣知道,陛下不会降罪与臣,所以臣才会如此大胆,臣也不想欺瞒陛下。”
宫犹翎点点头,道:“不论你是什么出身,在我眼里你就是谪仙,此事不算欺瞒我,就算是欺瞒,也是州府欺瞒,可州府希望你进宫,难道不是希望你讨好我,要什么赏赐吗?可你似乎什么都没做。”
叶悲秋沉默片刻,道:“臣做了,只是臣做不到,陛下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得于飞,所以沦亡,臣无法讨得陛下欢心,是因为陛下心有所属。”
宫犹翎仔细回想了一下叶悲秋每次见到自己的经过,好像就是说几句话而已,只要自己说要走,他就是一句“恭送”,从来也没留过自己,就算是那些日子,自己每天都去看他玩秋千,他也只是玩自己的秋千,就连说话,都几乎是自己说一句,他答一句,简直比小煜子还不会讨人欢心,这样便算是做了吗?
不过,不得于飞,所以沦亡……他送自己那支竹箫是为了讨自己欢心吧,宫犹翎颔首道:“那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只要你要的,我都会给你的。”
叶悲秋却摇摇头道:“臣什么都不要,臣也不想为州府讨赏赐,臣陛下是为好君王,只要大宁长享盛世,就够了。”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臣知道陛下喜欢的是执笔大人,不过陛下,臣觉得执笔大人似乎并非是陛下良人。”
美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只有这一句宫犹翎不信,“我和尹之哥哥小时候就认识了,他说过他非我不娶的,就算是不是良人,那也是我认定的人,再说了,要不是为了尹之哥哥,我才不会做这个陛下,一点也唔……”
她猛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对着叶悲秋干笑两声,方才美人还说自己是好君王,现在知道自己为了张尹之做这个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自己,这样是不是说错一两句话,也能算是好帝王吗?若是天下的帝王皆是如此,恐怕大宁早就国威不存了。
叶悲秋却没说什么,只是道:“既然是陛下认定的人,那必是良人,是臣眼拙,陛下,时辰不早,臣先行告退了。”
每回自己说走就走了,叶悲秋也不拦一下,不过今日无事,宫犹翎道:“时辰不早了,该用晚膳了,不如你就留在司千宫中和我一起用晚膳吧,小煜子去太后那儿了,你留下就陪我说说话吧。”
她说着,不等叶悲秋开口,立马开口道:“来人!”
外边候着的宫仕被唤进来,她对人道:“让御膳房把晚上送过来,送两副碗筷,今晚流清殿的悲秋主子在这儿用晚膳。”
宫仕不敢怠慢,留意了一眼叶悲秋,慌忙低下头去,应声退出司千宫。
此时罗浮宫中,小煜子引着月无去见太后,月无一见到太后,俯首行礼道:“参见母后,草民落花荡月无,姓月名无字亦是无,陛下说过要留草民在宫中,草民日后就是陛下的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