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京城北有个紫霞洞,宗室宁仁伯的宅邸就坐落于此。宁府规模之庞大,装点之奢华,堪比皇家宫阙。府外看不见尽头的围墙上有个小门,一个少年生怕被人发现,四下探头张望半晌,这才蹑手蹑脚地跨入小门。这扇门背后可通往庭院,院子相当开阔,里面遍植蘅兰芳芷诸般奇花异草,高丽国罕见的孔雀等珍禽姿态优雅,信步其间。
偌大的庭院一隅有一方古亭,亭子后方又见一扇小门,通往另一座庭院。相比前院的奢华阔气,这里更加淡雅古朴。穿过这座被重重围墙层层拢起的小型庭院,眼前又出现一扇门通往偏房,与正房隔了好一段距离。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被两重庭院牢牢围住的偏房异常安静,好像并未见到丫鬟仆人鱼贯出入,因此无人发现少年走进了里屋。
但是另有个人影却朝他靠了过来。来者是个女孩儿,年龄与少年相仿,长得甜美可爱,可惜的是,女孩儿眼睛下方横着一条长长的黑红色刀疤。少年一把扯下头上的文罗巾(有纹样的丝绸头巾,译者注),呼噜噜地脱下长袍。刀疤少女赶忙上前一步接过衣物。
“不用了。我来叠就好,你放着吧,飞燕。”
名叫飞燕的丫鬟并未听劝,她摇了摇头,再低头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小姐,您是不是一路飞奔来着?瞧这头巾都被汗水浸湿了。”
“可不。”
少年,哦不,是女扮男装的少女有气无力地扑倒在床榻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她就是宁仁伯的独生女——王珊。几年前,珊在与母亲一同前往东京(今韩国庆州,译者注)一处古刹的途中遭遇山贼突袭,母亲不幸丧命。只是,与布施米粥的丫头彩凤告诉世子的话有所不同,被山贼砍伤的那个人并非自家小姐,而是眼前这个脸上留有刀疤的丫鬟飞燕。
以假乱真,这自然是宁仁伯的杰作了。高丽一朝,即便是宗室的女儿也摆脱不了成为贡女的命运,难有出头之日,加之宁仁伯已经在贪财的元成公主那里挂了名号,倘若自己的宝贝女儿被她看中,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宁仁伯决定,如果女儿被指定为贡女,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个掉包计,交出飞燕,留下女儿。
但这可是欺君之罪。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宁仁伯特意将女儿和侍女安置在偏房,并特意指派信得过的心腹负责日常服侍诸般事宜,还限制偏房进出。
当年那场变故里,除了飞燕和珊,从山贼的乱刀下幸存下来的也没几个,所以宁府里的下人多数都不清楚真正受伤的是小姐还是侍女。
宁仁伯如此用心良苦,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自王登基继位,迎娶元成公主做了大元帝国的驸马爷后,便开始推行贡女选拔制度。上至宗室,下至平民,凡是生有女儿的家庭都因此担惊受怕,藏着掖着不敢示人,甚至有人使出苦肉计,忍痛推掉女儿的头发,拿女儿当儿子养。
飞燕将叠好的男装藏到墙角的屏风后面,朝珊走过去,轻轻地坐在床头。她平时要假装成小姐,待在房间里不能出去,自己却是好奇心正盛的年纪,如此一来好似真正的飞燕被关进笼子里,拘束得紧。正因如此,珊觉得过意不去,经常逗她开心,平日里偷偷溜出去放完风,回来后定会眉飞色舞,把闺阁之外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飞燕很喜欢听小姐讲这些,好像跟着小姐一起经历了一场特别了不起的冒险一样。然而今天珊一回来便闷不做声,嘴巴紧闭一言不发,整个头都埋进了衾枕里,与往日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一比,好像换了一个人。飞燕本想问小姐今天出去遇到了什么,但见她两只拳头紧紧攥着被褥,又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
“啊,真是的!”
珊猛地起身叫嚷起来,飞燕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边滚下去。珊自打进了房间,脑海中便不停回想起那个少年,恼羞成怒的她顷刻间就要爆发。少年虽然看上去身形纤细弱不禁风,却只用一招便制服了大鼻子和结巴,想必不太容易对付。更何况,他还有着惊人的腕力,令珊动弹不得。珊虽未曾真正跟别人过招比试,但一直自诩武艺精湛,如今班门弄斧,吃了苦头,难免备感挫折。
即便如此,珊也不打算退让,示弱从来不是她的风格。但可恶的是,那家伙难道不知道非礼勿动吗?在市集上还佯装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到了躲避追兵的时候,一双手竟然直接就搭上了不该触碰的禁区!
要是那家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定会解释说自己误以为珊是男儿身,一个劲儿喊冤。可是他做出非礼之举后却装作无辜,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好像只是碰了一下男人的胸膛,并没有什么。尤其可气的是,他歪着脑袋,直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真的没感觉到吗?”
珊偷偷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胸部。确实很小,不过透过那层轻薄的丝绸,已经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小山丘轻微隆起,珊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晕。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珊现在对他的憎恶通过全身每一根汗毛散发出来。
“把九熒叫来。今晚我要熬夜练功!”
九熒在搏击和剑术方面造诣颇深,是宁仁伯专门分派给珊的家奴,负责保护珊的人身安全。珊每日都会缠着九熒在偏房外的小院里教授自己武艺。因为九熒对她的天分赞赏有加,珊在他的指导下练了一些皮毛功夫后,便不知天高地厚。今天算是珊首次对外展示自己的实力,却在实战中难以自保,接连被那少年出手相助,最后还蒙受袭胸之辱。既然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那就提升自己的实力再去教训他!对,不能就这样揣着耻辱把自己关在闺房里!珊咬紧牙关,齿间嘎吱作响,被愤怒挑衅到浑身颤抖。飞燕在一旁看到小姐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忧心忡忡地问道:
“小姐,您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有。快去叫九熒,去敲钟啊。”
飞燕乖乖起身走向窗子一侧。府上家奴不得随意进出偏房,为了方便召唤下人,便在窗棂上挂了口钟,敲一下召唤奶娘,敲三下召唤九熒。飞燕抓起悬在钟上的绳子,刚要摇起来,门外突然传来洪亮的嗓音。
“飞燕,我进去了——”
那语气似在恐吓飞燕。话音刚落,那人便走了进来,原来是胡同里施粥的那个矮胖女人,珊的奶娘。这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进出,她便是其中之一。奶娘怒气冲冲,火冒三丈,一进门就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滔滔不绝地絮叨起来。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今天到底去哪儿了?我一边做布施一边等您,左等右等也没见您来,回家一看,九熒说把您弄丢了自己先回来了。您是不是故意甩开九熒自己走掉了啊?”
“人太多走散了。一不留神就找不见九熒了。”
“那么高的个子,怎么会看不见!就算扔人堆里,脑袋还露在外面呢,再远也能瞧见。听九熒说,您让他走在前面,一转眼的工夫您就开溜了?”
“我临时有事要办。嬷嬷,对不起嘛,害您担心了。”
珊笑吟吟地抓着奶娘的手摇晃起来,像是在恳求原谅。奶娘看着珊,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心里清楚,就这么唠叨几句,小姐是听不进去的,毕竟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奶娘实在无法放任身份尊贵的主子像个假小子一样在外面游荡,胖鼓鼓的脸颊因为担心和忧虑竟挤出了好几条皱纹。珊似乎读懂了奶娘的心意,亲切地抚了抚她那双厚实的手。
“我给您赔不是。别愁眉苦脸的,笑一笑嘛。啊,对了,米粥布施可还顺利?”
奶娘愈发沉重地叹了口气。
“哎呦,不提也罢。彩凤那个死丫头,真不该把她带去。您不知道她那张嘴有多碎!”
“也没什么不好吧?有她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那可不是简单的拉家常。施粥的时候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过来了,她就兴奋地抓着人说东说西,还什么都敢说,简直口无遮拦,稍有不慎就会给咱们家招来杀头之祸……吓死我了,简直恨不得拿针把她的嘴缝上!下次再也不敢带她出门了。”
“那下次和我们一起去吧,飞燕也出去透透气。”
“啊?我也去吗?”飞燕欣喜地问道。
“哎呀,你可不能顶着这张脸出门啊。要是外人看到你脸上的刀疤,真把你当成小姐了可怎么办?再说,万一公主差人来府里,也要有人出去迎接才行。等到过了禁婚(贡女制度下,高丽王朝颁布法令,禁止13至18岁的少女结婚)年纪,就对外说脸上的伤都痊愈了,到时小姐再美美地出去见人。你现在出去,大家就会发现小姐是有人顶替的,不行不行。”
看到奶妈一摆手说了这么一堆不行的话,飞燕立马变得一脸沮丧。她虽是卑微的侍女,但从小和珊一起长大,两人更像朋友而非主仆。看到她失落的样子,珊自然贴心地安慰道:
“嬷嬷就别唬她了。戴上蒙首(出门在外使用的头巾,可以包裹全身,只露出穿戴者的脸,译者注),上面再罩一层面纱,只露出眼睛不就行了?不会有问题的。”
“那小姐您呢?”
“我当然还是穿男装了。”
“唔……要是小姐穿男装,带着飞燕出门,会不会太招摇了?大家一瞧,嗬,一个男孩子居然长得比小姑娘还俊,小姐就成他们眼里的焦点了。小姐您是侯府家的淑女千金,以后是要管理众多家眷的,如果扮成男人的样子四处乱跑,用不了多久总会露馅的!哎呦,这些衣服啊,真是,赶哪天得空拿出去扔了得了。”
“谁说会露馅?今天就没人看出来啊。”
所以才被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碰到了胸部!
珊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再次怒气上头。看来要让九熒赶紧过来,传授个小绝招,才好再去教训那个家伙。想到这儿,她猛地站了起来,刚准备敲钟,就听门外传来几声咳嗽声……看来这次是没机会了。
“珊儿,爹爹过来了。”
“哎哟,老爷!小姐正在换衣服!”
听到宁仁伯的声音,房里的三个人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奶娘连忙将珊身上还没有完全换下来的男装一股脑儿脱掉,再逐件穿上白色上衣和黄色的绸缎裙子,然后系上橄榄色宽腰带。飞燕闪电般将她束起的男式发型放倒,顺着梳下来,再用红色头绳扎好。像变戏法似的,珊一下子从俊朗的美少年变成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奶娘这才打开门,宁仁伯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女儿两手交叠藏在衣袖之中,文静地站着,便歪头问道:
“太阳都要下山了,特意换衣服做什么?”
“小姐身体不太舒服,白天一直在家躺着,刚刚才起来。”
奶娘赶紧打马虎眼。
宁仁伯又把头歪向另一边,显然不太相信:
“她可是三九天里连寒疾都不曾染上的孩子。白天哪里不舒服了,嗯?”
宁仁伯在起疑或者不悦的时候,话尾总会带着催促意味的鼻音。这个习惯对宗室贵族来说,着实不太得体。
“练拳的时候把手腕扭伤了。”
珊把袖口挽上去,露出淤青的手腕。
奶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受的伤?刚才光忙着给她换衣服了,没来得及仔细检查有没有磕着碰着。宁仁伯怒气冲冲地瞪着奶娘,眼神里满是失职的责备,奶娘见状赶紧低下头。
“这不怪嬷嬷,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所以才会受伤。”
看到女儿出面说情,宁仁伯啧了啧舌,这才摆手让奶娘和飞燕先出去。
奶娘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一贯善于察言观色,见老爷明显心情不好,便识趣地带着飞燕迅速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再从外面把门轻轻关上。她身形笨重,没想到这一小会儿的工夫,动作竟然一气呵成,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宁仁伯见下人都退出去了,便拉过一张椅子腾地坐下,不轻不重地责怪起自己的女儿来。
“女儿家非要学什么拳法,成天舞刀弄剑的。何时才能像个大家闺秀啊?”
“爹爹您不也说过吗?要学会防身,即使下次再遇到匪徒也能保护自己。”
“话虽如此,但练功归练功,不能伤到自己。难不成以后还想学穆桂英不成,嗯?”
珊坐在父亲对面,略略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她知道,要是顺着这句话反驳回去,必定招来一顿唠叨,索性转头看向另一边。宁仁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看你英姿飒爽,出生的时候要是男儿身该多好,为父也就不必担心你被选作贡女了。”
叹息声中隐约散发出酒味儿。
“爹爹这是赴宴归来吗?”珊若无其事地问道。她其实很清楚,父亲刚刚去的是一个叫做“醉月楼”的地方,一家青楼。当然,她断定那绝非寻常宴会。
“倒不是宴会,就是去会会朋友,有些要事商讨。”
“既是要事,怎么早早就回来了?听下人说,爹爹原要很晚才回府的。”
“中途出了点岔子。”
宁仁伯砸了砸嘴,一股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珊安静地垂下眼帘,聚会被迫散场肯定是被她闹的。当时潜入醉月楼偷听他们的谈话,谁料竟和当事人撞了个正着。晚到的玉袍书生和一个黑衣男人刚好撞见她鬼鬼祟祟地伏在门外,惊慌之下她只得仓皇逃了出来。
“还没切入正题,聚会就散场了。不过正好有事情要嘱咐你,所以就回来了。”
“嘱咐女儿?”
“今天要商讨的那件事本就跟你有关,而且很重要。”
父亲像是要告诉她一个惊天秘密一般,身体前倾,捂着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