謜嘴上指责着,巧妙地回避了答复,脚下绕着弯拐进一条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茅屋的胡同里。潾一时之间改不掉说敬语的习惯,只好闭嘴紧随世子身后。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胡同里高矮不一的茅屋夹在闹市这一片深宅大院中间,正是开京和高丽贵贱共存贫富悬殊的缩影。两位少年刚刚步入的这条胡同算是开京城内的贫民窟了,在战乱中失去子女的孤寡老人和父母双亡的孤儿只能待在这里艰难地维持生计。几个月之前,潾和謜第一次溜达到这里,今天算是故地重游。上次来的时候,謜看到这些没有一点血色瘦成皮包骨的孩子,大受刺激,回去之后加大了米粥布施的力度。今天特意转到这边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些人的境况是否有所好转。
两位少年正在胡同里走着,几个孩子突然从旁边飞快地跑过去,面色如鲜花一样红润。謜看到他们的模样,嘴角正要向上扬起,仔细盯着孩子们看的潾低声说道:
“他们不是从闹市过来的,是从胡同里面出来的。”
是么?世子扬起一边的眉毛。果然,孩子们出来的方向跟闹市没有什么关系。謜仔细嗅了嗅,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从僻静的胡同深处传出来,这样看来,给挨饿的孩子注入生机的另有其人。于是世子和潾加快了脚步,很快,一个小小的帐篷出现在他们面前。老人和孩子们排着队,拿着热气腾腾的碗,从帐篷里面鱼贯而出。謜没有迟疑,一把将帐篷的一端掀起走进去,潾紧跟着他也悄悄地进了帐篷。
帐篷内部的情形跟闹市布施差不多。角落的铁锅里灌满了米粥,锅边的小桌子上整齐码放着木制碟子。跟闹市那边不一样,喝粥的人不用自己动手,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会依次给他们盛好粥,大家伙儿只需要排队等着就好。一个二十来岁的婢女站在胖女人身边,将盛好的粥冷却到适合食用的温度,再递给排队的老人和孩子。帐篷内部原本只有米粥的香味和穷苦百姓衣服上的酸味,正在忙活的胖女人突然闻到了另一种味道,立刻警觉起来。顺着这淡淡的香味,胖女人抬起头,只见帐篷里不知何时起多出两位眼生的少年。
“瞎凑什么热闹,真是的……”
女人用她只有枣核一般细小的眼睛瞪着两位不速之客,心里一阵责难。那婢女却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很快就将盛满粥的碗递给两人。謜迅速将粥碗接了过来,胖女人这下可沉不住气了,挥着汤勺就开始抱怨:
“闹市那边那么多布施的,非要跑到这里来喝粥。”
“小姐不是说了要发给所有人的吗,嬷嬷。”
謜喝着粥,冲婢女略略一笑。婢女见状,赶紧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胖女人,并且不忘回给謜一个灿烂的笑容。謜向这位看上去更好说话的婢女低声问道:“敢问姑娘,这是我们世子邸下做的布施吗?”
“世子那个是在闹市里,这儿的施粥是我们家小姐、宗室宁仁伯家的千金吩咐的。胡同里的的老人和孩子去闹市那边经常会被人欺负,被嫌弃身上有味道,还被怀疑偷东西,很难在那边喝到粥。所以我们家小姐干脆就把我们派到这里来煮粥分给他们了。每隔三天我们就会来一次。”
“我看闹市那边是把碗和勺子放在旁边,任由大家随取随用,那样岂不是更好?为何要这样一一盛了再分?多麻烦啊。”
“我们家小姐说了,长期挨饿的人,看到食物肯定会直接冲过去,很容易被热气灼伤,所以就让我们提前盛出来再一一冷却好后分给他们。况且这里孩子多,滚烫的锅很危险呢。”
“哦——”
謜张圆了嘴巴,不禁叹服。
“你家小姐真是好生善良啊。宗室宁仁伯家的小姐。”
“那是当然。我们家小姐之所以在这里搭帐篷,就是要替世子邸下把未能布及的恩德补上,说恩德就应当泽被众生。世子邸下在那边施粥,我们家小姐就会在这边行善,让那些喝不到世子布施粥的人同样能填饱肚子呢。”
“我们小姐不喜欢抛头露面,也不在意那些个虚名。你们就把我们这碗粥也当成是世子邸下的恩泽,喝完赶紧走吧,不要挡着来喝粥的孩子们——”
胖女人没好气地打断口无遮拦婢女。不过謜只是稍微后退几步,让出地方给讨粥的孩子,并没有停止提问。
“你是说宁仁伯家小姐做了布施,却把功劳归给了世子?”
“我们小姐说她只是效仿世子邸下而已。”
婢女迅速答道。而她旁边的胖女人依旧无视这位面相清秀的少年,手里的汤勺忙个不停。世子好像十分满意婢女的回答,冲着潾眨了眨眼。
“你家小姐心地善良,行事得体,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该要何等美貌才能配得上啊?真好奇……你说是不是,潾?”
潾一言不发,摇了摇头。不过是让他直呼名字,不用说敬语,他倒好干脆连话都不说了。謜心知肚明,哼了一声,皱了皱鼻子。看到同伴毫无反应,他只好再次将目光投到了婢女那边,婢女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好像在说,什么问题都难不倒她。
“相由心生,你们家小姐的尊容应该也如心地一般美吧?”
“原本是的,我们家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唉……”
“原本?你是说现在并非如此?”
“小姐面部受了重伤,所以现在总是用黑色绸缎遮着。”
“原来如此……小姐是为何所伤?”
“几年前我家小姐和夫人一起出行,路上遇到了盗贼,我家夫人惨遭贼人毒手,小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那真是太不幸了。”
“是啊,我们小姐真是太可怜了……从那之后无论严寒酷暑,她都把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整日待在闺房里,足不出户。硬要说因祸得福的话,那就是因为脸上有伤疤,可以不用被选进宫当贡女(高丽成为元朝的藩属国之后,以制度化的形式大量向元帝国献纳高丽女子供通婚或役使,译者注)了。”
“宗室诸侯家的千金小姐岂有被选为贡女之理?”
“哎呀,公子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我家老爷相当富有,听说早就被元成公主(即忠烈王妃,译者注)盯上了。我们小姐是独女也是宁仁伯唯一的继承人,所以我家老爷担心贪得无厌的公主会不顾小姐脸上的伤疤将她选为贡女……”
“彩凤你这死丫头!竟然谁都敢提!轻浮冒失的家伙……不想掉脑袋的话,就闭上你那张嘴!”
胖女人用汤勺咣咣敲着锅大喊道。婢女竟然在世子面前毫无畏惧地谈到了他的母后,謜只好把嘴闭上,而胖女人紧接着就把矛头指向世子。
“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官宦人家的少爷了。不要随便打听别人家的小姐了,还是请赶紧离开吧。不管怎么说,我们家小姐也是出身宗室的大家闺秀,岂是寻常少爷胆敢觊觎的?”
“我们又没有说什么。但是元成公主就如此贪恋宁仁伯家的财产吗?甚至想把贵府小姐选为贡女?”
謜不去理会眼珠子转个不停的胖女人,继续追问那个名叫彩凤的婢女。彩凤原本被胖女人一吓,缩得肩膀发抖,看到世子冲自己淡淡一笑,许是受到了鼓励,又打开了话匣子:
“公主的贪心,开京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说远的,公子难道不知道她平白无故抢走了广平公家的三百家丁吗?她还抢走了兴王寺内的黄金塔呢。都说只要被她盯上,就相当于抄家,抄家对她来说可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呀。这些可都是开京城内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说公主除了生了个好儿子,别的事没有一件是值得称颂的。”
“这死丫头真是!我们家要是哪天倒霉了,都是因为你这张嘴!”
帐篷内回荡着胖女人的高声斥责。
“生了个好儿子?”
謜一侧嘴角微微上扬,蒙上阴影的瞳孔因为愤怒而放大,但眼底闪烁着好奇心。隐藏身份听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嚼舌根,这感觉竟然不错。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不知道世子邸下长得有多美貌,但听说他像白芍药一样俊俏,宫女们只要看世子邸下一眼就会晕倒在地呢。”
“噗——”
謜没忍住笑出声来。之前预想民间关于自己的传闻,应该不是天资聪颖就是性情中人之类的,原来街头巷尾更关注他的长相。看着彩凤如此信口开河,胖女人终于忍不住就着手里的汤勺一挥。她这一挥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勺子上残留的粥溅向四周。
“你这死丫头还不知道闭嘴!”
“哎呀,都溅到衣服上了,嬷嬷!”
胖女人气势汹汹,手里的汤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彩凤为了躲开只能四处逃跑。看着这俩人一前一后紧追不舍,老人和孩子们乐不可支,汤勺上的粥早已变干,像饭粒一样弹到他们脸上。两位少年不想被误伤,便从狭窄的帐篷中溜了出来。刚才还全程一言不发只专注于听的潾,此刻却皱起了眉,很是不快的样子。另一边謜却没有受到影响,愉快地向同伴小声耳语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不是谁都能被比作芍药的。如果世子是女的,没准儿安史之乱就会在高丽爆发了,是吧,潾?”
世子提到的诗句出自李白献给唐玄宗的《清平调》,大诗人盛赞杨贵妃的美貌能与芍药媲美,在潾听来却不成体统,世子竟然将自己比喻成杨贵妃?他向世子使了个眼色,但世子却向他眨了眨眼。
“又不是别的花,芍药可是百花之王啊,无甚不妥吧?”
“殿下您又不是女人,当然不妥。”
“真是太呆板了,你。”
潾枯燥无趣世子听到的回答,顽皮地向他翻了个白眼。但是潾坚持自己的意见,继续说道:
“宁仁伯为致富而不择手段,早就声名狼藉。他的女儿竟在隐蔽的地方布施难民,真是意外。”
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的确如此。宁仁伯应该是日前凭借去上国贺正之后拿回来御酒而被封爵的吧?据说,此人以给大汗进贡为由,可劲儿把老百姓折腾了一番。”
“宁仁伯为富不仁,有传言说他家夫人遇害就是昔日被逼迫的仇家前来寻仇所致。”
“所以啊,他家女儿竟在隐蔽的地方救济平民,可见也并不一定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虽然女儿行善并不能掩盖其父失德,但还是值得称赞的。”
两位少年正准备穿过简陋的胡同,走回闹市,突然,一阵像打铁一样的尖锐声传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好像就在不远处,随着风还传来男子盛怒的声音,中间掺杂着小孩子的哭泣声。潾和謜将耳朵竖了起来,果然就听到了有男人发出“哎呦”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