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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

上篇:阴

1.出生地

出生地,换句话说,就是故乡。

我的出生地,位于重庆西部一个偏僻小镇的山坡上。镇名叫“雀舌镇”,村名叫“黄杨村”,皆响亮而刚硬。若站在坡顶俯瞰,整个村子就像躺在一个巨型的摇篮里。篮中除装着茅屋和泥土外,还有树木、花草,牛羊和猫狗,白天的太阳,以及夜晚的繁星和月亮……

幼时,清晨或黄昏,邀约几个小伙伴去坡上割草,迎面吹来的,是故乡的风。特别是冬天,风带着利刃从我们脸上刮过,仿佛手上紧握的割草刀划破手指的感觉,这丝毫不亚于饥饿之于我们正在发育的身体的刺激。那种看不见的痛,就像一颗生锈的铁钉,锥在人一生的记忆里,想忘都忘不掉。

等背篼割满草,倘太阳还没有完全升高,或者红日尚未完全落山,我们就会躺在坡地的草坪上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山外的世界。大家都想知道山的外面是什么。有孩子说,山的外面有糖果;也有孩子说,山的外面有汽车;还有孩子说,山的外面什么都有,要啥有啥……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念几天书,大字不识几个,也不知道啥叫“梦想”。你出生在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深埋着你的根——这就是“命”。农民最大的忍耐,就是认命。这是他们千百年来养成的生存哲学。

人一旦有了想法,就注定会承担风险。

山外的事情想得多了,孩子们常常睡不着觉。他们像被附了魔咒,成天把自己幻想成一只鸟,腾云驾雾,朝着山外飞翔。遗憾的是,当这一只只羽翼稚嫩的小鸟还没飞过山岗,就被夜幕挡住了线路。他们的幻想终成泡影。待这只只倦鸟重新回到茅草搭建的旧巢时,父母早已做好晚饭在等待他们回家了。晚饭永远那么简单,一碟咸菜,几碗清汤寡水的粥。孩子们脸上无疑都挂满了泪水,但父母并没有责骂他们。因为,他们年少时也做过同样的梦。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抬头望着父母,这时,他们发现父母脸上的皱纹跟大山深处的皱褶一样深。

孩子们害怕了,他们担心自己会像父母一样过早衰老。这使他们逃离故土的愿望更加迫切。

及至成年,这些被大山困住的孩子,终于有了逃离故乡的体力和勇气。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以各种方式逃离了禁锢自己的“摇篮”。他们喜出望外,兴奋异常。尽管,他们被连根拔起的“根须”上还滴着淋淋的鲜血。

多年之后,当一代又一代远离故乡的游子,在外面经历了流浪之苦,被生活锻打得身心俱疲的时候,他们才重又回过头来,眺望曾经割草的地方——那个被山水环绕的偏僻之地,企图借它的一块草坪来歇歇脚,疗疗伤。

可没想到的是,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

逃亡和回归所付出的代价历来就是等同的。

2.春之祭

那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场景——一大群乡民集体跪伏在一片树林子里,朝着前方的祖坟祭拜。那种神圣感和庄严感,也只有在春节祭祖之时方能得见。

在黄杨村,祭祖是农民们一年初始时要干的头等大事,更是乡间一个盛大的节日典礼。不需要组织,不需要邀约,完全是自发的行为。祭祀当日,天刚亮,各家各户便早早吃罢饭,收拾好锅碗瓢盆,携老扶幼,提着香烛供品和大红鞭炮朝村头的祖坟赶。祖坟有些年代了,周围长满了荒草,墓碑上镌刻的字迹早已漫漶不清。但在前来祭祖的人心中,这片坟地永远是令人敬畏的。那是他们血脉的源头。

正式祭祖时,在跪拜的人群中,是不允许高声喧哗的。否则,将会受到司仪的训诫,罚喧哗者长跪坟前,面向先祖叩头谢罪。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一年春节,村里人在司仪的主持下,正虔诚地祭祀祖先。就在大家三叩头时,人群里有个小孩被尿憋急了。一边哭,尿液一边顺着裤管往下流。司仪突然睁圆了双眼,凶狠地骂道:不肖子孙。这时,小孩的父亲从地上倏地站起来,抬手就给不争气的儿子一耳光。随即,他一把拉过孩子,父子俩双双跪在祖坟前忏悔,脸色青紫,仿佛无形中真的惹怒了亡魂。

司仪一般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其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在村中,司仪才是真正的帝王,就连村长也要对其礼让三分,敬畏有加。如果说村长象征基层政治权力的话,那么,司仪则是乡村道德和文化的使者,他们共同维护着一个村庄的秩序。

祭祖或许是延续乡村文化的最后一道传承了。

然而,世易时移,在我的故乡,已经不见举行祭祖仪式很多年了。如今的乡村,早已是一座空壳。青壮年常年在外打工,即便是岁末年终,也难见他们回一次家。大多数年轻人,一旦离开故乡,就再也不想回去。哪怕他们在城市里靠租房度日,一辈子过着紧巴、卑贱的生活也永不后悔。

即使有那么一些乡愁尚存,或思乡情切的人,春节到自家的祖坟上烧几张纸,也不过匆匆忙忙,求一个心安罢了。祭祀的神圣感早已在现代人的心中荡然无存。

难怪我每年春节回乡,看到那些迟暮老人,孤零零地依偎在墙角,目露凄楚之时,都会发出无奈的慨叹:年是越过越没意思了。

春天就跟在年的后头,带着痛苦的浪漫。

3.单独政策

单独政策一公布,老阉就哭了。他的心情,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悲欣交集”。

三十几年前,老阉也算得上是个“独身子女”。他原本还有一个弟弟,十岁那年夏天,弟弟头顶烈日,下河去逮鸭子。一个猛子栽下去,鸭子浮出水面了,弟弟却再也没有起来。全家人悲痛欲绝,父母想再生一个,可无论如何,精子和卵子就是闹别扭,搞不到一起。

老阉发誓,等他结了婚,一定要多生一个,了却家人怕自此一脉单传的恐惧。可国家向来对计划生育控制得严,不少农民因为超生,被计生办牵走了圈里的猪和羊,担空了粮仓里的谷子和腊肉,房子也被竹竿夺得千疮百孔,大落大漏,小落小漏……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强行把人拖去结扎,活生生在胯下给你来上温柔一刀,痛得你钻心。碰到男人捆男人,逢到女人绑女人。试想,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儿,被骟了之后,那还不跟阉鸡脑壳一样吗,活着有啥劲。

当年,老阉的堂哥就是超生游击队里的一员,而且还是员猛将。他生了三个都是看泡菜坛的,总想生个带把儿的来看秧田。乡计生办的人像抓贼一样,撵得他无处藏身。能躲的地方都躲了,结果还是暴露了目标,被人在村头的竹林里捆绑了手脚,装在一个猪篓子里,抬到镇上去骟。或许是抬杠的人力气小,加之山路崎岖难走,村子离镇上又远。就在他们实在抬不动的时候,恰好看见镇子附近有一家面粉加工厂,便将老阉的堂哥抬进了厂房,摁在面板上,用切面刀就把事情给办了。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事后,老阉的堂哥苏醒过来时说了句:老子活了二十几年,今天才晓得面粉能止血。

但血是止住了,命根却遭了伤害。

有那么一阵子,村子里流行一种怪病,凡是新出生的婴儿,都患有软骨症。要么头盖骨凹陷,要么四肢畸形。有人怀疑是吃了村里的水造成的,可请专家前来取样化验,水没有问题。后来,又经各种筛查,仍未搞清楚确切原因。村民们为延续香火,整天哭天抢地。只要一说及生育之事,都是眼泪汪汪的。

按照国家相关政策规定,凡头胎婴儿经医学鉴定机构鉴定为非严重遗传性残疾的,可允许生二胎。一时间,大家蠢蠢欲动,纷纷打证明,填申请表。老阉的堂哥脑瓜子灵活,欲买通大队书记,图冒充之事。可每次公布名单,都没有他的份儿。

说来好笑,当年的大队书记,文化程度都很低,经常写白字。村头的土墙上,贴有一张大大的红榜,上面写着符合生育二胎政策的家庭人员名单。榜上的内容其实并不复杂,但是却错别字连篇。只要红榜一张贴出来,老阉的堂哥准是第一个跑去看的。上面虽然没有他的名字,却也是一看就乐。

红榜上写着:

张登云——活佛;

邓步青——活佛;

夏长喜——活佛;

……

只要粗通文墨的人,都能看出来,榜上是将“合符”错写成了“活佛”。这让小学毕业的老阉堂哥哭笑不得,本来大家都是个“和尚”命,却不想全都成了“活佛”。

不知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农村人超生尚且如此,那要是吃皇粮的人犯了戒,后果就更加严重了。罚款结扎不说,开除公职和党籍是一定的。

老阉就尝够了这个苦头。

当他决定生二胎的时候,他已经是乡文化站的正式工作人员。婆娘劝他考虑清楚,从长计议,千万不要得不偿失。可老阉就是不听,主意既已拿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老阉第二个孩子刚一落地,饭碗就打倒了。为此,他婆娘差点跟他分道扬镳。如今,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老阉心头的阵痛,依旧那么强烈。

前不久,早已从过去的公务员变成商人的老阉,在得知单独政策出台后,心里的热血是一股一股在涌动,说不上是悲还是喜。这让他记起某次回乡办事,看到村头废弃的小学校墙壁上,两条过去搞计划生育时刷上的宣传标语:

横下一条心,割断两股筋。

另一条是:

结扎其实点儿都不痛。

老阉朝裤裆里摸摸,突然大放悲声。

4.酒鬼哀歌

夏长贵在没当村长之前,是滴酒不沾的。当了村长之后,却变得嗜酒如命。他每天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一小杯自制的药酒一饮而尽。然后,冒着晨雾,迎着初升的太阳向雀舌镇走去。

他去镇上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打打麻将,喝喝酒而已。喝酒之余,顺便给那些闹矛盾的家庭调解一下纠纷,或者给需要出具证明的村民盖个章之类的。反正盖章也不费啥劲儿,公章就装在夏长贵的裤兜里,用一张报纸裹着。盖章时也不用印泥,直接拿章对着嘴哈几口气,闭着眼睛朝纸上一按,公务就算执行完毕。

夏长贵以前是个杀猪匠,铺子就开在镇政府对面。铺子旁原来有棵黄葛树,树干粗壮,常有鸟儿在树上筑巢。有时从树下经过,恰好一泡鸟粪砸在头顶,那就只有自认倒霉了。但一到夏天,大树带来的好处真是没得说。树冠宛如一把翠绿伞盖,任骄阳如何威猛,树底下依旧凉爽得很。如此一来,每天到树下乘凉、聊天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夏长贵便利用这个天然场所,做起了卖肉生意。

那时不像现在,肉价是相当贵的,老百姓十天半月才割一回肉吃。有的人家手头紧,又实在被肉馋慌了,就硬着头皮去夏长贵处赊肉。等慢慢凑够了钱,再来还账。夏长贵对前来赊肉的人从不抱怨,总是笑脸相迎。账赊久了,也不追问。即使到了年末,也从不主动上门讨债。老百姓都在私下里议论:狗日的长贵这人真是厚道。

但卖肉的时间长了,夏长贵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由于那些政府里的人,下了班都习惯性到他的肉铺去割肉。夏长贵就每天都把最好的肉给政府的人留着。为此,他专门到五金店买来一包铁钉,钉在那棵黄葛树上。然后,再把那些上等好肉分块挂在铁钉上。每颗铁钉都是编了号的。只要一下班,政府的人从铁钉上取下属于自己的那块肉提起就走,也省去不少麻烦。

起初,有老百姓不暗个中缘由,非要盯着铁钉上的肉买,惹得夏长贵火冒三丈。渐渐地,待大家都看懂了门道,也就再没人敢去争买铁钉上的肉了。从那时起,夏长贵卖肉再不赊账,对待顾客的态度也没以前热情了,甚至还多了几分傲慢。

又过了两年,夏长贵突然就当上了村长。

成了干部后,夏长贵就不再卖肉了。不再卖肉的夏长贵经常出现在镇上的饭馆里,有时是他陪镇政府的领导喝酒,有时是求他办事的人请他喝酒。总之,酒像寄生虫一样赖上了夏长贵。

但夏长贵的酒量实在太差,每次喝酒都把不住性子。他左脚磕右脚地在镇上趔趔趄趄,不是哭,就是骂。他还骂镇政府的领导,骂他们是黄世仁,每年都要吃他几头猪。镇领导每次见夏长贵发酒疯,都要躲得远远的,像避瘟神样。

大多数时间,都是夏长贵的婆娘摸黑到镇上来背他回家。每背一次,就咒骂一次:死鬼,总有一天,酒会要了你的狗命。

夏长贵的婆娘真是个“巫师”,他的咒骂竟一语成谶。

就在去年,眼看春节即将来临,夏长贵跑到镇上喝醉酒后,于归家途中滑下山崖摔死了,年都没过成。说也凑巧,夏长贵死后不久,曾见证他仕途生涯的那棵黄葛树,因修建公路也被挖掘机连根拔起,躺倒的树干上全是钉子伤口。那些长长的铁钉生了锈,工人用老虎钳都没能拔出来。

这个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情真是很多。

我后来听抬过夏长贵尸体的人说,当他们打着手电筒将夏长贵抬上山崖后,发现他那被寒气冻僵的右手,竟死死地拽着那枚公章。凝固的鲜血沾在公章上,很像过期的印泥油。

抬尸的人抠了很久,试图将公章夺下,可死去的夏长贵就是不肯松手。

5.单身汉

单身汉德木子坐过两次牢。

第一次是他强奸别人;第二次是别人强奸他。

在说第一次之前,先说几句题外话。德木子自幼就被父亲看不起,认为他脑壳有问题,无论谈话,还是做事,都不着边际。属于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要说,没有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子女的,哪怕他真的有病,甚至天生呆傻。毕竟,那是自己的亲骨血。但德木子确实又让他父母伤透了心,且处处颜面扫地。那时,德木子大概只有十三、四岁,一个夏日正午,他父母躲在家里睡午觉。兴许是午时的光阴太难熬,加上烈日当空,屋外的气温犹如锅炉蒸腾,搞得人心里十分焦躁。德木子的父母在床上翻来覆去,汗水都湿了席子,却仍旧睡不着。于是乎,夫妻俩便寻思着干点别的啥。正好两人都只穿了条内裤,便开始了鱼水之欢。哪晓得,事情刚刚进入状态,就被在堂屋里玩耍的儿子听到了响动。德木子气愤地一脚将门踹开,冲进父母屋内,大声吼道:爸爸,你这么做,要不得哈,妈是自己一家人的哟。父母听德木子一吼,赶紧抓过被单,把身子掩住。然后,穿衣下床,跑到堂屋里,啪啪就给儿子两耳光。谁知,德木子竟然不服气,非要去找人评理,在全村闹得沸沸扬扬,把他父母的脸都丢尽了。以致于村里人见了面打招呼,张嘴就说:自己一家人的哟。

就因为这件事,父子俩反目成仇,德木子未满十八岁,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一个人闯江湖去了。

从家里出来后,举目无亲的德木子流浪到一个小镇替人守煤矿,有时还要去下窑。这份活计尽管辛苦劳累,但毕竟有了口饭吃,命是保住了。煤厂老板见德木子人虽半酣半傻的,但下起力来,倒也不偷奸耍滑,便把他视为长工对待。人一旦相处久了,就会产生感情。几年下来,煤厂老板对德木子的态度有所改变,越来越喜欢他。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买新衣新裤。煤厂场老板说:只要你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可德木子不想要这些,他的心思全放在煤厂老板那个漂亮的儿女身上。煤厂老板看出了他的动机,想断他的念头,就坦白跟德木子说:我家姑娘早已名花有主,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还是老老实实干你的活儿,不然,你恐怕很难再继续呆下去。德木子心里何尝不知道,老板其实早就把女儿许配给了另一个煤矿主的儿子,他们想强强联合,把生意做大做强。只有两家联姻,才能互相利用,共同发财。但德木子实在太喜欢老板的女儿了,他每天吃饭时想,睡觉时想。有次下窑时,他因想老板的女儿走神,罐车滑轨,险些小命归阴。

一天,老板两口子去外面谈生意,只有女儿一人在家。德木子见机会来了,全身热血喷涌。待老板前脚一走,他便反锁了铁门,急匆匆朝老板女儿睡的房间跑去。当这个正在睡懒觉的姑娘,看到气喘吁吁的德木子出现在屋里,不由得惊叫一声。她正要喊叫,德木子便饿狗一样扑了上去。

老板回来后,见女儿蓬头垢面,蜷缩在床上哭泣,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待问明缘由,老板怒发冲冠,迅速让人用绳索将德木子绑了。德木子好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既不反抗,也不挣扎,任凭摆布。这事发生后,另一个煤厂主当即决定退婚,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老板见德木子毁了他的生财之计,索性报了案,德木子因此坐了七年的班房。

七年之后,德木子从牢里出来,人瘦得只剩一张皮了,全身都是病。稍有风吹感冒,就猛烈咳嗽。一咳嗽,就吐血。他原本想回家里,跪求父母原谅。可父母一听村人说德木子是个强奸犯,心就凉了。加上多年前的耻辱,他们再一次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德木子见父母始终不肯原宥他,只好流着眼泪又离开了家。

这次,他访东问西,好不容易在镇上找到个看守工地的活计。德木子想,他的病这么严重,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他之所以在就近找活干,目的是想死得离家近一点。在工地上,他很负责,对人的态度也很好。工人们上下班,他都热情招呼。其中有个中年妇女,在工地上提灰桶。每天一到工地,就望着德木子嘿嘿地笑。起初,德木子并没觉得异常,只认为这个妇女面善心慈。但渐渐地,她到了下班时间,却还不肯走,在德木子的工棚前转来转去。再后来,她每次到工地干活,都要跟德木子煮一个鸡蛋拿来,这让德木子十分感动。一段时间后,德木子跟那个妇女已经是非常熟络了。他还因而了解到,这个妇女死了老公,是个寡妇。生的两个女儿,一个在读高中,一个嫁到浙江去了,不仅心生怜悯。而那个妇女听说德木子有病,还在家里熬了中药给他端来。

一天收了工,妇女邀请德木子去家里吃饭,说要为他改善下伙食。正好那天另一个守工地的人也在,德木子便跟他商量,打个掩护帮忙看守一会儿,等他吃完饭,再回来替换。

德木子跟随妇女到家后,妇女做了一大桌菜,还倒了两杯白酒款待他。德木子说:我有病,不能喝酒。妇女说:喝一点没关系。德木子果真就喝了一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妇女便在桌旁呵呵地笑。继而,妇女一口干掉自己杯里的酒后,就起身紧挨德木子坐在一条板凳上。妇女见他有些放不开,便用筷子夹了块肉给他,说:吃片肉哇。德木子挪了挪说:碗里有呢。妇女跟着挪了挪,又夹了块肉说:吃片肉哇。德木子又挪挪说:够了。妇女也跟着挪挪,再次夹起块肉说:再吃片肉啊。这时,板凳重心一斜,两人都滑到了地上。妇女把筷子一丢,顺势就把德木子按住,双手解他的裤带。

不多一会,正在德木子心潮澎湃之时,猛然从屋外冲进一个彪形大汉,抓住德木子就打。要不是趁着那晚月黑风高,他仓皇而逃,怕是早就死于非命了。事后,德木子才搞清楚,那个大汉正是妇女的老公。她其实并非寡妇。

第二天,派出所就来工地上抓人了,他又因此坐了一年零两个月的牢房。

刑满获释后,德木子看淡了人生,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义,跟一场游戏没啥区别。但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父母能原谅他。可一次又一次的丢人现眼,让父母根本就不愿再见他。

无家可归的德木子走投无路,还是原来工地上的一个熟人,见其可怜,把他介绍到一个小区去扫地。可他去了不到一个月,就在一次扫地时猝然死亡,害得物管公司赔偿了三万块钱。

德木子最终还是回了家,父母将他的尸体拖回去埋葬后,数着白花花的几叠钞票说:一个逆子,换了三万块钱,值得,值得。

6.挖坟

前些年,国家实行殡葬改革,要求死者一律火化。但很多地方政府却将之变成财政创收的绝好法门。他们允许实行土葬,不过,必须让死者家属缴纳丧葬费数千元。否则,就要刨坟,强行将死者拖去烧了。不少农民缴不起丧葬费,又实在被逼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亡故的亲人,被人从九泉之下刨出,让死人和活人均不得安宁。

吴开洪就遇到了这样的麻烦事。

他的父亲下葬才三天,就得到工作组要来刨坟的消息。吴开洪闻讯,慌张地在村子里奔走呼告。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博得大家的同情,并以此号召全村的人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那天,黄杨村的空气异常紧张。村中所有人都支持吴开洪,给他打气,叫他一定不要怕,要稳住阵脚。必要时,村中男女老少将发起总动员,学过去的绿林好汉造反,群起而攻之。

支持呼声最高的,是村中那些年过古稀的老人。他们说:这次一定不能让刨坟的人得逞,否则,今后大家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吴开洪在得到村里人的明确表态后,心里便有了底气。他从村民家中出来,跑去父亲坟前上了炷香,并信誓旦旦地说:爹,你就安息吧,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那帮狗娘养的人来刨你的坟。

为确保护坟工作的万无一失,吴开洪很是花了些心思。当天下午,他领着婆娘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到山坡上捡了几筐碎石子藏在坟堆旁的草丛里。他吩咐婆娘和孩子,明天见机行事。只要他抬手一挥,就让守在草丛边的家人朝刨坟的人扔石子。他幻想那些粗砺的石子,会像枪林弹雨一样,射得刨坟者胆颤心惊,知难而退。

但世事难料,第二天镇政府派来刨坟的“大部队”一到,吴开洪当即就被吓傻了。

就在吴开洪还在为护坟作精心准备时,镇政府早已得到可靠情报,遂决定增派人力控制局面,并一举瓦解反抗刨坟的闹事群众。

前来刨坟者共有二十余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膀圆臂粗。腰间挂着手铐和带刺的橡胶棍。他们刚到坟地,就迅速将坟堆包围了起来,组成一堵圆形的铁壁铜墙。其中一个模样很像领导的人,双手叉腰,向手拿各种农具的围观群众喊话:今天谁胆敢阻碍公务,我将秉公执法,决不手软。此话一出,群众无不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吴开洪见情况不妙,脸色气得乌黑地咆哮着冲向包围圈。这时,两个大汉跨步上前,揪住吴开洪的左右手。然后,掏出手铐,将吴开洪拷在了坟地旁的一棵刺槐树上。吴开洪的两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婆娘也双腿颤抖不止,张大了嘴,却哭不出声来。此刻,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村民,更是被这个下马威震慑住了,全都噤若寒蝉。手上拿的“武器”也都不听使唤,纷纷滑落到了地上。

挖坟队见时机成熟,开始动手挖坟。挖坟者是四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看穿着打扮和干活身手,就知道是工作组花钱雇来的“闲人”。这类人在乡间很多,既不安心做个农民,又不想学门手艺谋生。成天游手好闲,渴望不劳而获。恰好遇到工作组需要挖坟的人员,就主动请缨,毛遂自荐了。

我曾跟一个挖过十几座坟的“闲人”攀谈过。我问:你挖坟难道不害怕吗?他回答:起初也害怕,手连锄头都拿不稳。后来挖多了,也就不怕了。继而,他还跟我说,也有胆小的。他的一个搭档,自从挖了两次坟后,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有死者来找他算账。这人后来就疯了,逢人便说:我曾挖过一座坟,刨出来的死者竟然还是活的。

当吴开洪被解除手铐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暮色像一张巨型黑纱,罩住了整个黄杨村。吴开洪歪歪扭扭地走到坟前,见父亲的尸骨不在,被刨出的土坑像一道腐烂的伤口时,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嚎啕痛哭。

那天晚上,不知何故,村中大大小小的狗都在四处乱窜,一直狂吠到天明。老人们说:那一定是吴开洪父亲的亡魂在游荡。

7.寡妇逸闻

李贵芝在嫁人之前,曾找人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她八字大,有克夫相。李贵芝当即就火了,说:你真是瞎了狗眼吗,本姑娘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明明是旺夫相嘛,你偏说姑奶奶克夫。我看,你妈才克夫,不但克夫,还克子,要不,怎么会生出你这个瞎子呢。说完,甩手就给算命的一耳光。她走了几步后,觉得还不解气,又踅转身,朝算命的脸上吐了一口痰,才愤然离去。

一个月后,李贵芝便出了阁,丈夫是个泥瓦匠。别看此人长得牛高马大,心却是粗中带细。泥瓦匠每次出去跟人盖房,都不忘给李贵芝带点东西回来。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一捧瓜子花生,这让李贵芝感到幸福洋溢。只要泥瓦匠一带回东西,李贵芝就会拿出来跟邻居分享。当然,这其中不妨显摆的意思。那些尝到甜头的妇女,自然也懂得恭维李贵芝,说:瞧瞧,你老公对你多好,要是我家那个蛮子有他一半的好,我就知足了。李贵芝一听这话,心里美滋滋的,羞红着脸说:来,吃蛋,吃蛋。可就是这个被人视为楷模的男人,却在结婚半年不到,即在一次上房盖瓦时,踩踏了一块椽条,掉下来摔死了。

李贵芝便成了寡妇。

两年之后,李贵芝嫁了第二个老公——荷叶村的骟猪匠。这个老公跟泥瓦匠一样,也很疼爱她。李贵芝自从跟了骟猪匠后,多了一个嗜好,喜欢吃猪尻子,俗称“头刀菜”。只要骟猪匠骟完猪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猪尻子献给李贵芝拿去炒了。一次,骟猪匠替人骟猪后,提起尻子要走,却被主人拦住,说猪尻子是他的,应该留下。骟猪匠怒了,说:按行规,尻子都归骟猪者享有。双方争执不下,竟大打出手。谁知,那家主人原来是操过“扁挂”的,拳脚功夫甚是了得,加之脾气火爆,抓起刀具就把骟猪匠给骟了。骟猪匠欲抽刀反抗,那人闪身上前,复又一刀,正好刺中骟猪匠心脏,当场毙命。

李贵芝再次成了寡妇。

两个丈夫相继离世,使李贵芝不得不对算命先生之言产生后怕。尽管,在她看来,任何算命之术,都是糊弄人的。但李贵芝想,如果真是上苍注定要她今生守寡,那还不如不再结婚的好。于是,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转而变得轻浮放荡,以勾引别人的男人为乐。用她的话说,这叫“以毒攻毒”。

李贵芝勾引的第一个男人,是村里的赵天奎。那天,赵天奎正在地里挖红苕,她背个背篼,手里拿把割草刀,假装割草,在赵天奎挖苕的田地周围转悠。赵天奎因忙活路,根本没有在意她。不多一会,她便偷偷地摸到了赵天奎的身后。赵天奎刚刚弯腰去捡红苕,李贵芝趁机将他抱住,两个奶子在背上滚来滚去。赵天奎反身欲推,却被李贵芝按在了红苕沟里。这时,赵天奎的婆娘来地里背苕,正好看到这一幕,要跟李贵芝拼命,还是村长及时赶来调解,才平息了风波。

之后,听说村里有不少男人都被李贵芝骚扰过。而那些被骚扰男人的婆娘对李贵芝恨之入骨,骂她破鞋,欲除之而后快。尤其是赵天奎的婆娘,巴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自从发生红苕地里的丑事后,她经常看见赵天奎跟李贵芝眉来眼去,心照不宣。她利用各种方法,想捉这对奸夫淫妇的现行,可却抓不到任何把柄。有次,她实在被愤怒冲昏了头,拦住李贵芝问:娼妇,你那天在红苕地里,把我老公按倒,究竟干了啥?李贵芝瞥她一眼,笑嘻嘻地说:挖红苕吃啊。气得她面部肌肉痉挛。为给自己雪耻,赵天奎的婆娘联合村里其她妇女,日夜蹲守,全面布控,终于在一天黄昏,于后山的一个岩洞里抓住了正在通奸的赵天奎和李贵芝。她们用绳索将李贵芝绑了,扭送到派出所。

办案人员在审讯李贵芝时问:你到底跟村里多少男人有过奸情?李贵芝答:只有两个。办案人员问:哪两个?李贵芝答:赵天奎。办案人员问:那还有一个呢?李贵芝得意地回答:你们笨啊,村长啥。

审讯一时陷入僵局。

8.乡村智者

“老大爷”本名吴国礼,年龄已过花甲,是黄杨村的一个“活宝”。只要他出现在哪里,笑声就会在哪里响起。故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即使有后生晚辈跟他开玩笑,他也不介意,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仿佛从来没有过忧愁。

老大爷说话很幽默,且暗含哲理,是村里的“喜剧明星”。今年端午节,我回乡与他聊天。他坐在院坝里铡猪草,嘴上卷根叶子烟。一边铡,一边跟我说话。他说:你看电视上那些城市女娃儿,整天穿双拖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羞不羞人啊。我就是平时去镇上赶集,还得换双干净的胶鞋嘞。我说:大爷,人家那叫时髦,城市里流行这个。老大爷沉思片刻,说:照你这么说,那城市人还没得我们乡下人时髦呢。我说:怎么讲啊?他说:那种拖鞋跟我们穿的草鞋差不多,草鞋在乡下早流行过了,城市人是跟我们乡巴佬学的。

我无言以对。

还有一次,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八十大寿,全村的人都赶去吃喜酒。席间,我跟老大爷凑巧坐在一桌。桌上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举箸换盏,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在感叹如今的生活真是好,穿的是绸,吃的是油。其中一个长者回忆说,要是在灾荒年生,能吃上这么一餐饭,就是死也瞑目了。现在时代不同了,人人都能填饱肚子,吃不完的统统倒掉,你说浪费多可惜啊!席上另一长者插话说:是啊,要是再来个灾年,不知还会不会饿死人。糟蹋粮食,是要遭五雷轰顶的。大家等着看吧,报应总有一天会来。这时,老大爷发话了。他朝我肩上一拍说:小吴,你是知识分子,我问问你。你说现在的人生活比过去好上百倍,为啥身体却比过去那些吃糠咽菜的人差远了呢?

我无言以对。

黄杨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前几年,国家实施“村村通”和“农网改造”工程。黄杨村属于改造重点。有次,市里派工作组到黄杨村对“扶贫工程”进行视察、调研,还要找村民座谈。工作组来的前一周,就有专人来村里作了周密安排。镇长还亲自给要参与座谈的村民“上课”,教他们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老大爷自然是镇长亲自选中的座谈对象之一。镇长上完课,让听课的村民对所学内容复述了好几遍,才满意地离去。

工作组来的当天,镇长如坐针毡,一直板着张脸,害怕村民言语出错。工作组的同志每问一个问题,答话的村民都吞吞吐吐,战战兢兢。边答边看镇长的脸色。几个问题回答完,镇长额头上早已是汗如雨下。

在整个问答过程中,其他几个人都说了不少好话。惟独老大爷卷根烟,蹲在旁边一言不发。镇长知道他是个懂得幽默的人,临到末了,想让他开腔活跃一下气氛。就说:老吴,你是村里的“万事通”,不给几位领导汇报一下生活情况吗?工作组的同志见镇长如此说,就问老大爷:现在很多农民发展副业,在家种蘑菇,你们村里出蘑菇吗?老大爷吸口烟说:出啊,大雨过后,自己到青桐树林里去捡。大家相视一笑。继而,有同志又问: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村里种什么经济作物或出产什么特产吗?老大爷再吸一口烟说:坡上茅草有几匹,杂木有几根。大家轰然大笑。镇长刚才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了。

问话的同志点燃一支烟后,接着问道:大爷,政府搞“扶贫工程”,你们满意吗?老大爷沉默好一会儿回答:镇长满意,我们就满意。镇长好,我们就好。刚才还活跃的气氛一下子重又紧张了。镇长铁青着脸盯着老大爷。问话的人看看镇长,停了一会儿问:那你们希望政府今后能帮村民解决哪些实际困难呢?老大爷头也没抬答道:农民也是纳税人,你们看着办。

工作组的人无言以对。

9.谎言

农民大都是些本分、老实人。

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很认真,从不马虎。他们一辈子跟泥巴和庄稼打交道,身上有一种大地的品质——沉默、憨厚、有承受力。农民们没有“知识分子”那样的头脑,为人处世也不讲究含蓄,说话更是不喜欢转弯抹角。他们谑称自己是“一根肠子通屁眼——直来直去。”

在黄杨村,你若想要跟乡亲们处好关系,就得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否则,村民们是不会理睬你的。以前,我还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左邻右舍对我都像亲人一般。我跟村里的每个人都熟络得很。那时,全村的人吃同一口井里的水,大家知根知底,对各家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要是谁家遇到什么难事,村里人都会主动上门帮忙,解燃眉之急,且不图任何回报。

记得那一年我初中毕业考取中师时,因家里无钱交学费。父母整天都在为我上学之事愁肠百结,泪流满面。我也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折磨得羸弱不堪,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越渐虚浮。我不想为难父母。我早已打定主意,若等到九月一号开学时,学费仍无着落的话,我就自此休学,跟着隔房的一个叔父去学木匠。

九月一号那天上午,我正欲去叔父家跪地拜师,刚走出院门,却看见左邻右舍纷纷为我送来散碎钱币。有三块的,有五块的,有十块的。还有拿着粮食和鸡蛋来的人,他们让我去镇上换成钱后交学费。就这样,在乡亲们的慷慨相助之下,我满含热泪走进了当地中师学堂。

几年后,当我再次回乡时,已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可让我大为不解的是,当我回到村里,去乡亲们家串门时,他们对我的态度变得异常冷淡。递烟,不接;送礼品,不收。任我把感激的话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仍爱理不理,无动于衷。

后来,还是一个叔伯跟我说了实话。他说,以前大家资助我读书,是看在我这人实诚,没有花花肠子。况且,都是一个村的,哪有自己人不帮自己人的道理。可如今,我学业圆满,成了“公家人”,他们本也是真心替我高兴。可在村民们眼里,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叔伯说,无论是我的穿着打扮,还是说话的腔调都跟过去不一样。他们并不奢望我送礼敬烟,主要是看不惯我现在的那副“高姿态”。他们只希望我能像从前那样跟他们相处,叫一声叔,或者婶子也就够了。

我按照叔伯的指点去做,果然凑效。乡亲们对我的态度重又变得热情、和蔼起来。可见,农民们是不掺假水的,也不说谎话。

但不知何故,近年来,单就黄杨村来说,习惯了说谎话的人却越来越多。

第一个说谎的人,是村里的二虎子。二虎子是黄杨村出了名的实诚人,而且是个大孝子。自从他大哥前年在广州打工意外身亡后,他就一直在家照顾生病卧床的父母。他父母也不知道得了啥病,老是咳嗽,喉咙肿痛,吃不下饭。二虎子四处延医问药,父母的病终不见好。为给父母治病,二虎子把圈里的猪卖了,鸡买了,羊卖了……反正能够卖钱的东西几乎都拿去卖了。眼见家徒四壁,二虎子的父亲在一个月夜自行结束了生命。这让二虎子很是内疚。二虎子下定决心,一定要救活母亲,不然,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安葬完父亲的第二天,二虎子就借钱把母亲送到县医院去做检查。医院说他母亲的病十分严重,得尽快住院治疗。那一晚,二虎子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彻夜未睡。翌日天明,二虎子便将母亲“骗”回了家。他跟母亲讲:医生说,你没啥大毛病,回去吃几副药就好了。结果,他母亲回家不到一个星期,就咽了气。

或许是二虎子在黄杨村开了说谎的先例,而且,他说谎后并没有村人责骂他不孝,这就让那些后来的说谎者心安理得了。继二虎子之后,黄杨村的说谎者有村南的张小东;村北的李富民;村西的王展强;村东的赵四宝……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将亲人们“骗”去了另一个世界。

10.骗术

一天,黄杨村来了一拨穿白大褂的人,自称是县医院的医生,专门来进行医疗下乡服务的。他们背着红十字药箱,挂着听诊器,拿着血压计和体温表,挨家挨户为乡民检查身体。

起初,乡民们还心存警惕,摸不清他们的身份,认为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下也不会掉馅饼。后来,当他们掏出证件,又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乡民们才信以为真。他们说:我们是来免费为你们体检的,是在贯彻国家为改善农民“看病难、看病贵”问题,从而构建和谐社会的重大方针政策。

一时间,乡民们弃锄抛娄,蜂拥而至,聚集在村头的晒坝上,搬出桌子和凳子,等待体检。医生们很认真,每检查一个人,都要耗费十来分钟时间。血压量了一次,还要再量一次;舌苔看了一遍,还要再看一遍。快临近中午了,才总共体检完20来个人。有村民见医生累得满头大汗,匆匆跑回家,烧了开水提来,还给每个人煮了一碗荷包蛋。已经体检完的村民,早就回家取下灶房上的腊肉,又去菜地摘回新鲜蔬菜,为医生准备午餐了。

医生们在村民家里吃罢可口的午饭,还躺在床上睡了个午觉,才伸伸懒腰,跑到晒坝上继续为村民体检。体检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医生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马虎起来,两三分钟就检查完一个人。检查结果,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有毛病,而且,有的病情还相当严重。这可把村民们吓坏了。医生说:你们的病得赶紧治疗,晚了,就不好办了。村民说:我们哪有钱去医院看病啊?医生沉默半晌,故意看看四周,小声地说:我们带了一种特效药,对你们的病十分管用,只要坚持吃三个疗程,病就会痊愈。只是我们不敢私自卖给你们,否则,是违反规定的。村民问:药多少钱一盒啊?医生说:一疗程三盒,一盒100元。村民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阵嚷嚷之后,有村民说:那干脆请医生同志行行好,卖几盒药给我们吧。你看我们这些没钱的可怜人,总不能在家等死吧?医生互相看看,说:不行啊,违了规,我们要受处罚的。村民说:只要我们不说,谁知道啊,你们就救救我们吧!说着说着,就有村民跪下了。顷刻,所有的村民都跪下了。医生们见状,叹了口气说:乡亲们都起来,见你们如此真诚,那我们就冒次风险,把药卖给你们,但你们可千万别拿出去说啊!村民们高兴坏了,争先跑回家拿钱来买药。不多一会儿,几大包药品即被抢购一空。医生们得鱼收网,套马挽缰,说:乡亲们,我们所带药品有限,已经售罄。不过,我们下个月还来,如有需要,到时再来买。可他们一走,便销声匿迹,音信杳无了。

过了几天,有派出所的人来调查情况,村民们才知道上当。他们花钱购买的所谓“特效药”,不过是用面粉搓成的丸子,外面裹了一层糖衣。

又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和尚,颈上挂一串佛珠,长髯飘飘,自称来自峨眉山,能用气功治病。村民们好奇,纷纷跑来围观,问这问那。和尚说:我云游自此,化缘建庙,受佛祖点化,专解众生疾病之苦。乡亲们若患有疑难杂症,久治不愈者,我皆可用气功使其痊愈。说完,他从村民家里借来一个饭碗盖在地上。再找来一根绳子,将一块石头绑在一节方形木棍上端。然后,再将木棍下端放置在碗上面,而石头却不倒地。这一绝技让村民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夸赞其神功盖世。

老干头患有肺气肿,吃了几年的药都不见效,每走一步路都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听村里来了气功大师,拄着拐棍就病病歪歪来了,求生的本能使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和尚身上。和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让他脱掉上衣,趴在一颗苦楝树上,然后开始发功。问:有啥感觉?老干头咳嗽着说:烫……背上……发烫。和尚双手一推,大吼一声,将一块类似膏药的东西贴在老干头背上。过了一分钟,他将粘贴取下,揭去上面一层,里面竟然是一口浓痰。和尚故意将浓痰递到围观者鼻前,一股恶臭弥漫开来,众人呕吐不止。和尚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从他肺部吸出来的毒素。

刹那间,村民们全都跪伏在地,请求大师发功治病。和尚说:只发功不行,必须得配合使用我的“神贴”才管用。不论你得的啥病——大三阳、小三阳、内风湿、肺气肿、糖尿病、坐骨神经痛……只要将此物贴上,立马见效。有村民问:收钱吗?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神贴分文不取,若众施主想病早愈,保家人平安,出个功德便是。当然,功德出得越多,效果会越好。

话毕,还未等村民反应过来,和尚已经在发功了。村民只好闭目接受治疗。随即,他散发给每个人几张神贴。接到神贴后,村民开始掏钱,有的50元,有的100元。和尚见状,口中念到:功德无量,善哉善哉!

和尚走后,村民将神贴拿回家供着,舍不得使用。实在病得不轻了,才愿意拿出一张来试贴。

村里的四喜在干活时摔断了腿,肿得像馒头,婆娘劝他去诊所包扎,四喜不肯去,偷偷拿出神贴贴上。几天过去,腿越肿越大,痛得他眼泪直流。婆娘说:你再不去诊所,腿就残废了。四喜说:我这神贴比医生管用。又过了几天,四喜见神贴还不见效,便揭下来撕开看——原来是张双面胶。

再一天,村里来了两个推销洗发水的人。他们自称是某厂家的直销人员,因厂家刚刚推出新产品,要扩大销路和影响力,专门下乡打广告的。两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串皂角,一到村里就喊叫开了:来来来,买皂角洗发香波,买一送一,用了此种香波,让你白发转青,青丝变亮。一个喊声刚停,另一个喊声又起:来来来,走一走,看一看,皂角香波最实在。看一看,走一走,头发柔得丝绸抖。洗了这种波,虱子不敢来做窝;用了这种水,虱子不敢来亲嘴……

村民们被喊声吸引,统统跑出来欲探究竟。尤其是那些妇女们,天生爱美,又没钱购买洗发水。平常洗头,要么用肥皂,要么用洗衣粉,洗出的头发大都不够蓬松、光洁。而皂角她们无疑是听说过的,过去农村人洗头,都用这种东西。据说洗出的头发柔顺、飘逸,风一吹,一根一根像蚕子吐的丝线,弹性很好。她们对传统的东西都是信得过的,比如擦脸用的霜,她们至今还喜欢用百雀羚,而对其它的擦脸霜产生拒斥。

推销者见村民前来咨询,知道机会来了,便利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吹产品之好:对一个女人来说,头发就是形象啊,脸嘴儿生得俊,全靠头发衬;要想水色好,头发不能像枯草。两句话,说得村妇蠢蠢欲动。有人问:多少钱一瓶?答:十块钱一瓶,买一瓶送一瓶。村妇拿起一瓶左右看看,又拿到鼻前嗅嗅,果然香气袭人。不再多问,有人掏钱买了。开了头后,全村的妇女都跑来捡便宜。俄顷,一大包洗发香波便变成了钞票。

黑熊是黄杨村最讲究的男人,虽然衣服裤子总是脏兮兮的,但头发却从来都是油光可鉴。按照他的说法,头是男人尊严的象征,而头发则是头的精华所在。因此,他自编了一个顺口溜:头可断,血可流,头发不能没了润滑油。即使在连肥皂、洗衣粉都买不起的年代,黑熊的头发也从来没有凌乱过。每天傍晚,他都要削一节竹筒,插到一棵芭蕉树杆上。第二天早晨,竹筒内便盛满了芭蕉油。黑熊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取回竹筒,把芭蕉油倒出,抹到头发上,用梳子反复定型。只要他一出门,村里所有女人的目光都要朝着他放电。

或许是以前芭蕉油用多了,黑熊刚过三十岁,就开始掉发。四十岁不到,头发就只剩下面一圈了。远远看去,像冬瓜上生了一圈霉斑。自从秃顶后,黑熊在村妇眼中的形象直线下降。过去她们是恭维、崇拜他,如今却变成了嘲讽。村妇叉巴嘴向来油嘴滑舌,说话比男人还放得开。一次,她去堰塘洗衣服,正好碰到黑熊在钓鱼。她刚放下盆子,顺手捡起一块石子朝黑熊砸去:黑熊,你不是以前很雄吗,头发茂密得能当发火柴,怎么现在比我老公下面那毛还少?黑熊骂一句:你个瓜婆娘。想跑去扔她的洗衣盆,刚一起身,脚便踢翻了桶,钓的半桶鱼全部游回水里放了生。黑熊伸手抓桶,身子扑空,跟着栽进了水里。叉巴嘴站在岸边,笑得顿足弯腰。

事后,黑熊一直梦想自己的头发可以再生。他吃过很多药,终不见效。为此,他还大哭过几场。所以,当他闻听使用皂角洗发香波可以生发时,他无异于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毫不犹豫,他一口气买了十瓶。

每天早晚,黑熊都要坚持用洗发水洗头。人家说了,必须天天洗,才见成效。每洗一次,黑熊的自信心就增加一倍。他想象头上的新发,正像发泡的豆芽般在往上冒。

一个星期过去,奇迹果真出现了——黑熊原本就不多的头发,掉得根儿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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