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凶年纪事》
读过大多数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作品的中译本后,我觉得已经把握了库切的创作风格,就格外轻松地打开了《凶年纪事》。与好几本由文敏担纲的库切作品译本一样,又有一篇很有导读价值的译本序。陆建德先生欲言又止的推荐,让一些读者认为他未必读过《凶年纪事》就写了这篇洋洋洒洒的序言,我则感觉,陆建德想要通过序言降低《凶年纪事》的阅读难度,希望从《童年》《青春》《耻》等进入到库切的读者能够耐着性子读完本书。
仗着读过库切大部分作品的一点底气,我在哂笑陆建德先生危言耸听的情绪中进入到正文:傻眼了。
《凶年纪事》是小说吗?分了《危言》和《随札》两部分的一本书,《危言》所涉话题国家起源、无政府主义、民主、马基雅维里、恐怖主义、制导系统、基地组织、大学、关塔那摩湾、国家的耻辱等,且每一个话题前都加了一个“论”字,文体不言而喻。《随札》呢?一个梦、“粉丝”来信、我的父亲、听凭天意、公众情绪、政治的喧嚣与骚动、吻、色欲人生、老境……虽不见“论”字,可其对一事一物散点式的联想和感悟,绝对不是小说能够包容的。好在,一本《凶年纪事》前前后后都没有明示过,这是一本小说。
《凶年纪事》让我傻眼的,除了有是不是小说的疑惑外,还有文本结构。三层脚手架式的文本结构真叫我犯难,是读完整本书的第一层然后进入到第二层、第三层呢?还是依着书籍的排列一页一页往后读?试过第二种读法,不习惯,从而不知所云,只好丢弃跟着库切把玩文体的念头。
《凶年纪事》还是一本小说,只是,小说《凶年纪事》被政论和文论《凶年纪事》挤到了页边。将每页多不过10行少则两三行的小说《凶年纪事》读完,读到的首先是已成老夫的库切对生活的热望,因为是“老夫聊作少年狂”,库切从形式上先羞涩起来,将老作家对少妇安雅的感情挤压到了页边。
老夫对生活的热望是什么?一个只关心时髦衣装的美少妇,经过老作家的“培训”,转而着迷于政治或者文化,继而移情于虽身体散发着异味但思想有光泽的老作家。
于是,库切这样安排脚手架结构的中间一层文本:在洗衣房里一眼相中身穿番茄红直身裙的美少妇安雅后,老作家以招募安雅帮助他输入手稿为幌子,让安雅一篇篇地阅读《危言》和《随札》。随着输入手稿的工作进入尾声,安雅为老作家的作品所感化,再也无法与赚取高薪的投资顾问艾伦继续同居下去,离开了达伦港。
至于安雅的改变是如何从渐变到质变的,脚手架结构的最下面一层安雅的自述中,有相对详尽的自况,不过,多的是安雅对艾伦从相随到舍弃的变迁。至于她因着给老作家输入作品从而被他作品中闪耀的智慧之光吸引后有没有因此对老作家本人产生别样的感情,“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但我将握住你的手一直抵达门口。在门口,你可以松开我的手,给我一个微笑,向我表明你是一个多么勇敢的男孩,然后乘筏而去,或是踏上载你而去的任何东西”,安雅离开艾伦同时也离开老作家以后委托他人转交给老作家的信里,有这样一段心曲,有的读者断言“除非爱情,还有什么能如此动人”,我却以为,安雅与老作家之间的感情,绝非爱情能够说尽。两个人从偶尔相见到雇佣关系到相识相知,是一种将一见倾心的男女关系演变得很是动人的过程。怎么动人了?一个只关心时髦的美少妇,在老作家作品的熏陶下,竟然能与老作家心灵交汇了,老作家改变着安雅对世界的认识,安雅影响着老作家的写作走向,因此生出的真挚、愉悦和相互致敬,是爱情能够涵盖的吗?唯其如此,库切在抒写老作家与安雅之间的感情时,心猿意马。越是如此,被库切加了柔光镜的两人世界的情感,叫人迟疑:怎么定义?但,温暖是一定的。
一向冷峻,一向用冷然甚至刻薄来对应男人和女人之间情感的库切,怎么会在晚年用躲躲闪闪的文体写出一本铺陈温暖的男女之情的小说?《随札》的最后一篇也是《凶年纪事》的最后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库切如是写道:“昨晚,我又把《卡拉玛佐夫兄弟》第二部第五章重读了一遍,在这一章里,读到伊凡退回了通向上帝创造的天国的门票时,我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老之已至,库切身体里那处叫柔软的地方,羞涩地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