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大多依附封建王朝而生存,这既是诗人衣食的物质基础,又是诗人功名的心理追求。依存有多种态度、多种方式:有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忠君爱国;有陈子昂的“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的不平进谏;有王昌龄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牢骚无奈;有白居易“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的为民请命等,这些都不失诗人的品格。还有一类是应制诗人,他们直接为宫廷服务,或执掌文书写作,或主持音乐歌舞,或随行歌功颂德,甚至为皇上插科打诨,武则天时期还有一批特殊文人——“北门学士”,是与女皇有暧昧关系的宫廷诗人。沈佺期、宋之问就是这类诗人。应制诗人的角色,使他们难有杰出的诗歌创作,但作为中国诗人/士人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理却值得探究。他们对封建皇权的依附,到了出卖精神乃至肉体的地步,表明了中国文人人身依附的悲剧。
唐高宗时,武则天召集文学之士万元顷、刘祎之等编撰《列女传》《臣轨》等书,这些文人被特许从北门进入宫廷。本来朝廷奏议、百官表疏、密令参决等政务,都得经过中书门下(正门、南门)的官衙上达,武则天却特许少数文人从北门出入,这就有了“北门学士”。“北门学士”是可以走女皇后门的文人。武则天设北门学士,从朝政管理上来说,是为了削弱宰相的权力,许多消息可以从“地下”渠道抵达武后,不少政务可以由她自行掌握;从个人生活上来说,她是为了笼络一帮宠臣,为“面首”提供出入宫闱的方便。于是,一些宫廷诗人也争当“北门学士”,沈佺期、宋之问就是这类人。他们因巴结武后而得到诗名,也因结交内廷而遭人遗弃。
沈佺期相州内黄(今属河南)人,上元二年(675)进士,新旧《唐书》有传。《旧唐书》说:“长安中,累迁通事舍人,预修《三教珠英》。……再转考功员外郎,坐赃配流岭表。”《新唐书》说:“及进士第,由协律郎累迁给事中,考功收赇,会张易之败,遂长流驩州。”记述略有差异,基本事实相同。圣历年间,武则天召张昌宗、沈佺期等人编撰《三教珠英》,沈佺期官授通事舍人,有了自由出入于宫廷,直接面向武后的特权。武后让他主管科举取士、考察官员,后授给事中,进入内阁,直接参与廷前议事。沈佺期是个典型的北门学士。武后宠信,给他掌管人事大权,这是个容易收受贿赂的官位,他果然忘乎所以,主管考核官员和科举取士时收受贿赂,终于被弹劾入狱。
沈佺期在狱中得到消息,自己少年的好友王赦去世了。他写了一首诗《伤王学士》,序文说:“昔同为人,今先鬼录。恨吾非所,阙尔桑梓。退而赋诗以哀命。”所谓“非所”,意为呆在不应该呆的地方,即监狱,自己在监狱里不能回乡参加王赦的葬礼,只好写诗哀悼:“闭囚断外事,昧坐半余期。有言颖叔子(王赦),亡来已一时。初闻宛不信,申话涕继洏。”狱中与世隔绝,打着迷瞪度过自己的余生,传来王赦去世的消息,开始还不相信,继而报告消息的人话没说完,就涕泗涟洏,恸哭一场。沈佺期哭,并非痛失好友,也不是痛恨犯罪,而是痛失恩宠。但他毕竟是武则天的贴身侍臣,入狱不久便得到赦免。武则天需要他,他扈从圣驾游西岳,继续写诗阿谀奉迎。
沈佺期获罪得免,得益于北门学士的近侍制度,他们是武后的贴身侍从。这种近侍制度早已引起朝臣们厌恶,那些贴身宠臣一旦被击垮,他们遭遇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中宗神龙元年(705)正月,武则天病重,宰臣崔玄暐、张柬之等发动羽林军起事,迎太子至玄武门,斩关而入,杀了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也枭首于天津桥南,武则天退居上阳宫。武则天退位,她的侍臣数十人被贬,其中包括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等宫廷诗人。沈佺期贬到驩州,今在越南荣市境内,是流放得最边远的,可见他与武则天关系的亲密。身为女皇近臣,晨昏侍奉,炙手可热,获得权势,获得诗名,一旦武皇下台,沈佺期遭人唾弃。他写诗《初达驩州》说:“流子一十八,命予偏不偶。配远天遂穷,到迟日最后。”发配的人有18个,命运还没有偏待他,可他发配得最远,到达的日子也是最后,有点无奈,也有点伤感。
中宗即位,改元神龙,朝拜太庙,大赦天下,坐张易之案遭流放的人,也大都放还,视其轻重给予官职。神龙三年,沈佺期遇赦,经端州北归,回到朝中,授起居郎,兼修文馆直学士。沈佺期又做了皇帝的近臣,侍奉皇帝歌舞饮宴。他寻找机会讨回自己过去的荣耀,“既侍宴,帝诏学士等舞《回波》,佺期为弄辞悦帝,赐还牙、绯”(《新唐书》本传)。《回波》是唐中宗时兴起的乐舞新曲,演唱时可以即兴编唱新词,表达干求、谏止等意见。皇上喝酒喝得正高兴,侍臣们编些顺口溜,搞些戏谑的“小品”,讨皇帝喜欢。欧阳询形象丑陋,长孙无忌就调侃他:“耸膊成山字,埋肩未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欧阳询也应声道:“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浑浑,所以面团团。”既为自己解嘲,又回击对方,讽刺那些与后妃暧昧的侍臣,语涉私秘之处,开了个荤的玩笑。那个时候天下太平,君臣歌舞饮宴,逢场作戏,常开些玩笑。中宗亦诏告群臣:“天下无事,欲与群臣共乐。”《回波》乃香艳之辞、妖冶之舞,大概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意思。《唐诗纪事》对此颇有微词,说:“一觞一咏,足以肇乱,况其甚焉者哉!”盛唐时期,歌舞升平,君臣一起喝酒,没有太多道貌岸然,演出《回波》时近臣常开着玩笑提出自己的要求。沈佺期也抓住这个时机,编上新词:“回波乐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我沈佺期在这里进行《回波》歌舞,流放岭南回来了。我的身体名分已经恢复了官籍,可是朝服还没恢复牙绯(即身上佩戴的象牙、鱼皮装饰)。中宗听了说,好吧,赐给你牙、绯。沈佺期流放归来,不思悔过,继续沿着谄媚皇权的道路向上爬,恢复了官职,还要求恢复待遇,他对这条道路也够“自信”的。果然中宗皇帝赐予了他绯鱼袋,升为中书舍人、太子詹事,沈佺期又成了皇帝的秘书、太子的老师。
沈佺期作为宫廷诗人,诗歌多为应制之作,缺少社会内容。但掌管宫廷乐舞,常作一些清辞艳曲,言儿女情长者,尚可一读。《杂诗》之三: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常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黄龙边疆,连年打仗,思妇心中的明月,还在前方的军营。月夜良宵,情意正浓,但是天各一方,春情难酬。思妇征人,儿女情长,倒也写得委婉动人。
《古意呈补阙乔知之》也是思妇题材: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思妇征人是古来已有的题材,是为“古意”。沈佺期不但题材仿古,意象也仿古:古辞《河中之水歌》有句“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被沈佺期化为前两句。“玳瑁”乃古辞写女性装饰常用的事象,“寒砧”乃古诗写思妇怀亲常用的情境,“丹凤”落处即是帝都,“流黄”飘曳表示帐帏。诗中所有这些形象,都带贵族气、脂粉气,与其说写思妇之苦,莫若讲闺房之愁。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皇上后妃歌舞宴饮也愿意听这个,沈佺期也就借思妇征人,写些情诗艳曲。但他没有边塞的生活经历,没有思妇的痛切情感,只能借古诗古意,表现儿女之情,供皇上后妃们满足爱情的渴望。他写相思之苦难免有点无病呻吟,这正是应制诗人思想贫乏、情感苍白的地方。
唐代写征人、思妇的诗不少,有些可以拿来进行比较。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
迴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打了胜仗思乡之情愈加强烈,“受降城外”战场意境更加凄苦,不仅诗意新奇,而且情境动人!
再如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前线杀敌不顾生死,五千将士葬身尘沙。家中的妻子还以为丈夫健在,夜夜在春梦中会见亲人。战场的英勇悲壮和后方的热切思念构成对比,前方的战士白骨和闺房的甜蜜怀春形成对比,写出战争的悲剧,入木三分!这样的诗已从思妇之情上升到人道之思,表达了人类普遍的和平愿望,诗歌的深度大大加强。这样的诗意被编成戏曲《春闺梦》,表现了巨大的人性深度和强烈的戏剧冲突。
相比之下,沈佺期的征人思妇诗是为宫廷享乐写出的,决然达不到这样的思想高度和艺术水平,应制诗人的局限显露出来。不过沈佺期的诗辞藻华丽,对仗整齐,在唐代律诗、绝句的形成过程中,起了一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