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唐诗故事,王绩应该算是第一人。
按时间排序,他是唐诗第一人:王绩生活于隋唐之间;以身份而论,他是唐诗第一人:唐代诗人大都是世家出身的文化官员,王绩出身于官宦世家,当过秘书正字;以性格而论,他是唐诗第一人:王绩纵情诗酒,浪漫旷达。以诗歌成就而论,他却不是唐诗第一人:王绩身处隋唐交际的动荡时期,他虽有诗才,却无诗心,只放达为生,饮酒无度,终于在诗坛上无功而返。不过,这也反映了时代特点。唐代诗人的经历大都体现了时代特点,唐诗故事大都反映当时的文化意识,这方面王绩无愧于唐诗第一人。所以,唐代诗人的故事还是从他说起。
王绩,字无功,号东皋子。哪个积极向上的人会给自己取“无功”这样一个窝囊名字?古人的名和字常采用同义词或反义词,绩,应该是业绩辉煌,无功,虽是反义词,却碌碌无为,倒霉晦气,他偏要无功。《自作墓志文并序》表现出他一副游戏人生的“无厘头”面目:“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自为之字曰无功焉。人或问之,箕踞不对。盖以有道于己,无功于时也。”这表明他的生活态度,放达性情,无所追求;也概括了他的诗歌人生,放达豪迈,不求业绩。如果说没有父母,那是对自己最大的作践,但说不交朋友,则是一种骄傲放任。人家问他为什么取字无功,他叉开双腿很不恭敬地对着人家,不予回答。他只求不违背自己的生活意志,不求于时于世有什么建树。这是一种消极的人生哲学,但是那个时代决定的。隋唐之交的社会动乱,促成了他消极的生活态度;魏晋世风,老庄哲学,促成了他放诞的个人性格。“无功”二字,锁定了王绩的一生。
王绩生于官宦世家,少年聪慧,人称“神仙童子”。他15岁随哥哥王度(唐宋传奇《古镜记》的作者)拜谒越公杨素。杨素府上高朋满座,尽皆贤达,他看到王绩投来的刺(名片)很是不屑:无名之辈、黄口小儿,何来这里搅局!王绩不惧高官显宦,他说,周公礼贤纳士,吐哺握发,明公若要表明自己高贵显耀,就不应该傲视天下的士人。杨素听了甚是不快。在座的有个叫贺若弼的人站起来说,这位公子莫非是王度御史的弟弟?只看这精神气度,就知道有其兄必有其弟了。原来王绩的哥哥王度在朝任御史,与贺若弼相识。贺若弼把王绩拉到杨素身边说,从前李司隶善待小儿孔融,今天越公也会因接纳王绩而传为佳话。杨素这才改变脸色,以礼相待。杨素与王绩谈论文章、时务,王绩对答娴雅,论辩清晰,一座显贵皆大为惊讶,称他为“神仙童子”。少年王绩才高气盛,不惧高官,曾想积极入世,获得官职。他出身豪门,又才华横溢,隋朝大业年间,被举孝廉,授秘书正字。这是个掌管文化典籍、起草诏告文书的官职,为他诗歌写作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王绩当官以后,不求建功立业,但以饮酒为好。吕才《王无功文集序》说:绩性简放,饮酒至数斗不醉,常说,我怎么没有碰上酒仙刘伶啊,要是跟他同时代,闭门狂饮,摒除万念,那才是人生的享受呢。陶渊明写《五柳先生传》,王绩写《五斗先生传》,表明自己狂放不羁的性格。他又写《醉乡记》,颂扬饮酒的妙处,“可以全身,杜明塞志”,喝了酒神志模糊,万念俱灰,这样就可以保全自身了。有人说中国诗酒不分,有酒就有诗,也未必尽然。李白斗酒诗百篇,因为他有飞扬的人生理想;杜甫常酒后作诗,因为他对世事感慨无限;也有酒后唱出淫词滥调的,如《红楼梦》里的薛蟠;更有不少酒囊饭袋,胸无点墨,酒后打油,仅此而已。关键看你有无一颗诗心,有怎样的诗心。没有诗心,诗心不美,情怀不雅,附庸风雅也只能顺口打油。王绩嗜酒,却无好诗,喝酒只是动荡的年代消极避世的一种生活方式。
喝酒、退隐是王绩诗歌的两大题材,一种人生的两面。《全唐诗》存诗一卷,多是这种人生的书写。初春万物复苏、生命勃发,本该激起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生命情感,王绩的《初春》却是另一番景象:
春来日渐长,醉客喜年光。
稍觉池亭好,偏宜酒瓮香。
春日白天渐渐加长了,多么适合人生活啊。他这个“醉客”也喜欢春天的到来,但亭台花木只使他“稍觉”开心,让他更高兴的是暖和的天气适合酿酒,可以开坛喷香了。他开坛《尝春酒》:“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我就想一醉不醒,哪怕两三个春天过去。王绩既不珍惜春天,也不珍惜生命,唯求一醉,这种生活态度,难有杰出诗篇。
王绩疏离社会,摒弃功名,与其说是看破红尘,不如说是放逐人生。他这样《独酌》:
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
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王绩独酌,李白也独酌。李白独酌问天问地,探问宇宙奥秘,探问生存价值,神采飞扬;王绩独酌不问天地社会,只叹人生短暂、生活虚无,是消极避世。酒可以激发诗的灵感,但产生什么样的诗,要看他的诗心了。
王绩当了秘书正字,不愿冠冕朝服,处理政事,他嗜酒如命,妨碍公务,惹人非议,于是称病辞职,放了外官,到扬州六合县当了个县丞。到任后他仍旧狂饮无度,不理政事,朝廷整饬法度,王绩又遭到弹劾。一天晚上,他把俸禄银钱摆在衙门口上,自己趁着夜色坐小船逃遁了。临走留下一首诗:
彭泽有田惟种黍,步兵从宦岂论钱。
但愿朝朝长得醉,何辞夜夜瓮间眠。
陶潜(曾任彭泽令)种田只是为了收获点粟米,阮籍(步兵校尉)当官也不是为了获取金钱,我但愿天天长醉,哪怕夜夜抱着酒坛子睡也不在乎。王绩不贪钱财,辞官归隐,临走还把俸禄钱放在衙门口,无功不受禄嘛。不像有的官,不但买醉,而且贪财,酒席桌上权钱交易,酒席桌下美女陪伴,是狂饮、狂欢、狂赌的三狂官员,他们只能是社会渣滓。王绩虽然嗜酒,但不贪财,也还算是有点良心。当然,他比陶潜、阮籍那样对抗腐朽官场的诗人,要低一个档次。王绩饮酒无度,只是消极放达,无所事事。
如果说王绩辞官归隐,是他消极避祸的无奈选择,那么他嗜酒如命,则是一种性格缺陷,这种性格缺陷决定了他一生“无功”。隋末他辞官回乡,感叹“网罗在天,吾将安之”!唐朝建立以后,王绩被召又出来做官,武德年间高祖授予他待诏门下省,在皇宫门前做个听候咨询的参议官。按照当时的朝官待遇,待诏门下每天可以供给好酒三升。王绩的弟弟王静也在朝中当个小官,他问王绩:“待诏可乐否?”王绩回答:“待诏俸禄很少,又冷清萧瑟,只有每天三升好酒,还算可以留恋。”这话传到主管待诏的侍中、江国公陈叔达那里,他说:“三升酒就能留住王先生吗?还是一天给他一斗酒吧。”陈叔达也算是惜才,重视这个知识分子,而王绩依旧只是傲物了。
王绩当官为了酒,不当官也是为了酒。唐贞观初年,王绩称病辞官回家,因为家贫无酒,又出去应选求官。这次他竞争的职位是太乐丞,一个管理乐府艺人的头目。招聘的官员说,你竞争的这个职位是匠人、艺人干的,非干部待遇,你堂堂的士人、诗人能屈尊干这个吗?王绩说:此中奥妙,你解不透。士人和庶民谁清谁浊、谁高谁低,天下自有公断,你没听说庄周不愿意当漆园吏、老聃不愿意做柱下史的故事吗!我竞选太乐丞是因为太乐府有个小官叫焦革,酿得一手好酒,我王绩不是冲着官去的,是冲着酒去的。选官的人同意他到太乐府任职,他有酒喝了。不久焦革去世,焦妻仍不时送他好酒。一年多以后,焦妻又去世了,王绩长叹一声:“天不作美,不让我饱饮美酒啊!”他挂冠归里,躬耕东皋,自号“东皋子”。春种黍稷,秋酿美酒,养凫雁,采草药,别无用心。床头放着《老子》《庄子》《周易》,其他的书都不读。
隐居东皋,王绩写了一首诗总结他的人生,《晚年叙志示翟处士》:
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
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弃频北上,怀刺几西游。
中年逢丧乱,非复昔追求。失路青门隐,藏名白社游。
风云私所爱,屠博暗为俦。解纷曾霸越,释难颇存周。
晚岁聊长想,生涯太若浮。归来南亩上,更坐北溪头。
古岸多磐石,春泉足细流。东隅诚已谢,西景惧难收。
无谓退耕近,伏念已经秋。庚桑逢处跪,陶潜见人羞。
三晨宁举火,五月镇披裘。自有居长乐,谁知身世忧。
翟处士是隐居的高人,王绩向他吐露心曲:少年时也曾志向高远,博学广修,登高阁望天象,上小楼占星宿。苦读经书以期入仕,学剑习武期待建功。抛掉短衣屡次北上,怀揣名片几度进京。但是中年碰到战乱,改变了原来的追求。无路进入官府,只好遁入乡间。我也曾喜欢风起云涌,与拼搏冲杀相伴为伍。排难解纷,遵循古制。世道弃我,壮志难酬;晚年思考,人生无常。所以我归园田居,看山石嶒崚,听泉水淙淙。已经失之东隅,更难收之桑榆。只是三餐举火做饭,五月收起皮衣,享受春种秋收的自然生活,管什么生前身后的忧虑。经历隋唐之交乱世的王绩,已经完全丧失生活的朝气,变成一个无所事事的庸人。这样的人怎能成为诗人!
积极入世与消极避世,是中国士人的生活两极,是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出隐士,春秋战国以来就出现了伯夷、叔齐,魏晋又有竹林七贤,历朝历代隐士层出不穷。隐士有不同的理由、不同的个性:有的自命高洁,有的故作放达,有的沽名钓誉,有的待价而沽,但如王绩者不多。他混迹官场,无所作为,疏离社会,唯酒是从,放弃责任,自号“无功”,这样的人不会有诗人的情怀。没有诗人的情怀,即或有官,有酒,也没有诗,更没有好诗。王绩在诗坛上无功而返,就是自然的了。人生在世,总有所追求,否则便没有生活动力,更没有诗歌激情。他晚年归隐乡里,也觉空虚无奈,写了首《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面对乡村的恬静生活,放眼山间的美好景色,他不禁觉得孤苦无聊。农民都各有所归,自己却无所依傍,白白效仿“采薇”而隐居,却难以找到灵魂的归宿。人是需要一个生存价值支撑的,诗更需要一个生存价值支撑,尽管是隐居。陶渊明有,他参加劳动,融入自然,在对大自然的审美中追求生命的自由;苏轼有,他屡遭贬斥,生活艰窘,也能在对大自然的审美中获得心灵的解脱。王绩沉溺美酒,没有追求,既无诗功,也无事功,这也是必然的了。这与诗人情怀有关,也与所处时代有关。王绩的晚辈王勃,则是另一种人生。他积极向上,气冲牛斗,留下许多著名的诗文,与王绩形成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