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德十年,我在山上砍树。
正德十一年,我在山上砍树。
正德十二年,我在山上砍树。
我是一名侠客,以上是我的个人年表。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在坦白一件事——好吧,老子就是个砍柴的。
可是砍柴的就不能有自己的梦想了吗?砍柴的就不能当侠客了吗?
我从小就梦想要当一个大侠,喝最烈的酒、砍最贱的人。路见不平,36D,发生爱情。
然而上天总是嫉妒天才的。
我的新手村,在江城。
02
在江城里生活着很多江湖遗老。像什么屠龙刀张无忌——现在在菜市场卖猪肉;还有神雕侠侣——现在在广场上开炸雕连锁店。我吃过一次,业界良心,那雕是真大。
这些老侠,已经是混得还可以的了。还有更多老侠找不到正当职业,为了混口饭吃,宝刀宝剑都当了。他们以前都很猛,砍过很多人,可现在老了。这就意味着,不论你以前在江湖上的地位如何之高,砍过多少人,爱过多少人,都变成了你的往事。
在江湖,往事不存在实际意义。
我的师父也是一名老侠。江湖人称:“赌侠”。
行走江湖,都有一技傍身,赌博就是师父在江湖上的立足之本。师父年轻的时候,非常厉害,曾经赌得几个帮主吐血而亡。现在他老了,来到这座边陲的废城里,想混口饭,却再也没人肯和他赌了。
十四岁那年,我好端端走在大马路上,师父拦住了我。
他问我:“帅哥师从何处?”
我说:“后山上砍柴的。”
他说:“我怡红楼刚开张。现在拜我门下,学费打折。”
我说:“教什么的?”
他说:“吃摸碰和、诈金花、斗地主……哎,别走啊,不收你学费还不行吗?怡红楼不好听,我给你改绿坝楼呀。牌技健身馆行不行?哎——”
我拜入师父的门下,师父确实没收我学费。他的意思是,我从他那儿学个一两手,以后赌赢多赢少,分他三成,意思意思就好。
然而我让师父失望了。我学了两年,还是逢赌必输,当我提出我输进去多少,他出三成的时候,他差点气绝身亡。当然,不能说我的赌技没有提升,现在我去中老年人活动中心里面推牌九,已经能和里面的林平之打成平手了。
我有时会回顾自己的小前半生——当我又一次没钱吃饭的时候。我常常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一个黑色的幽默里,想要当大侠,却只能当一个穷砍柴的;年少时拜了师父,学的却是赌博,还学得一塌糊涂。
这说明我的人生很失败吗?不,这只能说明我的人生很艰难。失败的人生应该是彻底的,倘若我真有一个失败的人生,那顺序就应该倒过来,我叶小瞎从小励志成为赌圣,师从赌侠,潜心修炼多年,赌赢了天下,最后啪唧一下,输给了一个穷砍柴的。我这二十年来,不好不坏,不温不火,算不上失败,可是没劲透了。
这事挺让人泄气的,但我不会轻易服输。我仍认为,我会是一名侠客,大侠,无论是用赌的还是用打的,江湖上总有一天会留下我“叶小瞎”三个字。
若留不下,那是他们瞎。
03
我问师父:“我离大侠,到底有多远?”
他说:“很重要吗,当大侠?”
我说:“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说:“这座城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曾经是名震江湖的大侠。咱们这就是中老年大侠的敬老院,你混得再好,老了以后,还是要回到这里。你自己想,砍了那么多人,就绕了那么一圈,有意思吗?”
我说:“对我来说,过程很重要。”
他说:“我搞错了,你的过程是被那么多人砍了一圈。”
我说:“用得着这样打击我吗,你不就是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
师父忽然叹了口气。他说:“你和我赌一场吧,赌赢了,我把绝学传你,亲自送你出城。”
04
我和师父赌了三局。
输了三局,输给师父三餐饭钱。
我很生气,上山砍柴出气。
柴刀掉河里了。
我几近崩溃,悲恸欲绝地望着河面。
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我:“别跳。”
我回过头,是个女孩,穿着怪异,像是胡人的衣服。
她说:“小小年纪,不要想不开。”
我说:“大婶,搞错了。跟了我很多年的柴刀掉河里了,我站着追忆一下似水年华而已。”
她说:“哦哦,柴刀,我送你一把吧。”
她真给了我一把刀,刀刃锋利,刀却是弯的。这种刀,不要说砍柴,就是割草都能割破自己大腿。我看了看她,她天真地望着我,我心想:多可怜的姑娘啊,买不起好点的衣服,脑袋还不怎么好使。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你叫我苏苏吧。我家从山背面过来的,现在在山脚放牧。”
我仰头看了看山,高耸入云,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山背面是什么样的。她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叫叶小瞎,是赌侠的徒弟,现在是山上砍柴的,不过我觉得我不会一辈子砍柴,再过两三年吧,就能当大侠。要么四五年,最多六七年,不超过八九年。”
那天她挺高兴的,笑嘻嘻地说:“很高兴认识你,大侠叶小瞎。”
05
春去秋来,几年江湖岁月过去。城中一些老侠故去,一些退休的侠客来到城里。
我依旧过着不温不火的生活,学习中老年武术,上山砍柴,和放羊姑娘聊天。我给她讲我所知道的江湖,我讲总有一天,我叶小瞎会走上江湖,变成一个江湖传说,一个江湖神话,她听得一知半解,也被我逗得咯咯笑。她也时常给我讲山后的生活,她生长在普通人家,父母离异,她和母亲流浪到这里,放养着几只和她们一样流浪的小羊。
我说:“你们真可怜。”
她摇摇头,说:“不可怜的。”
我无法理解她,但还是挺喜欢她的,这几年砍柴生涯,孤独惯了,有个女孩子聊聊天也好。
我有时会把苏苏带回城里,带她去见一见那些传说中的大侠,如今七老八十的大爷。他们见到苏苏,比见到我还热情,摸出各种零食给她。都问她,小姑娘,打哪儿来呀?苏苏很乖巧,说:“北方。”他们又问,在和叶小瞎谈朋友呀?苏苏看我一眼说:“没有呢。”他们这才放心,没有就好,姑娘还没瞎。
我给这些老不死的气得不行。久而久之,苏苏和他们也混熟了,有事没事,也和他们学个两手,中老年人防身术什么的。
那年秋天,有人来找我比武。
江小龙。一个和我打了十年,输给我十年的男人;一个有完没完,你他妈烦不烦的男人。
江小龙是城里镖师的徒弟,在镖局上班。那天我们各自站在城墙上,我抱着柴刀,他抓着两把快刀,微风从高处吹来,吹得我们的衣角摇摆。
江小龙说:“叶小瞎,我刚从大漠回来。”
我说:“所以新招是长河落日圆喽?”
他说:“大漠起兵了,骑兵连破了三座边城。”
我说:“成吉思汗反攻中原了?”
他说:“是伯颜的骑兵,按照他的进攻路线,很快就会打到这里。也许下个月,也许就是明天。”
我说:“无妨,这里是江湖的敬老院,有那么多高手长辈,伯颜攻打这里,是不要命了。”
他说:“你要知道,这里是江湖的废城,江湖不一定管,朝廷一定不会管。蒙古人来了,老侠们可以去江湖上躲,你怎么办?”
我愣了下,说:“要都躲了,那就我上吧,和蒙古人拼了。”
他说:“现在和我去南方,还来得及。”
我说:“开什么玩笑,怕,就不要出来混。我们出来混的,被人砍算什么,躲起来才丢人。”
他说:“叶小瞎,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我没工夫搭理他,转身抱着梯子往城下爬。
他又叫住我:“叶小瞎,你不要随便就死了,我还没打赢你呢。”
我应了一声:“知道了,真烦。”
06
正德十四年的冬天,骑兵来了。
万军围城。
朝廷果然没有发兵。
蒙古大将放出话来,三日不降,城破屠城。
整个江城笼罩在阴影里。江湖中人组织了救援,但必须先把人撤到城外。这时代,还没有人能够正面对抗蒙古骑兵。
苦等了一日,蒙古的信使入城传话:蒙将嗜赌,久闻赌侠大名,要师父和他赌一场,赌注是这座城。
我问师父:“能赢吗?”
他说:“赢不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去赴约。”
我说:“也对,谁让你最能赌呢。”
他说:“你错了,我去,不是因为我能赌,而是因为我是侠。”
我送师父到城下。师徒分别。我终于问他:“师父,‘江湖’这个词,我盼了二十年,盼到了现在,可究竟什么是江湖?”
师父说:“什么是江湖,弱肉强食吗?是的。锄强扶弱吗?是的。你心是什么样的,江湖,就是什么样的。”
知不知道那一年,我怎么赢的桐城洞主?
我押命上去赌。我敢赌,所以我能赢。我赌了二十年,赌的都是命,赢的也都是命。
我最后一次赌,赢了桐城洞主的人头和全部家当。那时我赌到快疯了,七天七夜,四十九场,四十九胜。最后如何呢?仇家来我家寻仇,我的妻儿老小,全死了,只有我一人活下来,躲到这个江湖的回收站里,了此残生。
二十年,是时候向往事赎回一些东西了。
07
师父输了。他输掉了自己的命。
08
我六神无主地在城里游荡,上山去,却发现苏苏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放牧的阿姨。
我说:“是苏苏的母亲吗?”
她说:“我是她的保姆,苏苏已经出城了。”
我说:“现在出城?城外可都是骑兵。”
她说:“苏苏是蒙古大将的女儿。”
我震惊地望着她,我又摸了摸腰上的那把刀,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蒙古兵手里的马刀。
她说:“你就是叶小瞎吧,苏苏让你晚上去营里找她,她有要事相告。”
我说:“她有没有什么信物留给我,定情信物之类的?”
她说:“没有,再见。”
深夜,我和江小龙蹲在城墙上。
大风从墙上刮过。
江小龙说:“见了鬼了,你就上山砍个柴,还能碰见蒙古公主。我们是活在网络小说里吗?我亲爱的蒙古驸马。”
我说:“少废话,要走赶紧的。”
我们翻下城墙,摸进蒙古人的营帐里,按苏苏给的地址悄悄摸过去。
一个夜巡兵发现了我们:“站住!干什么的?”
我回过头:“我吗?我是诗人啦。今晚月亮不错,出来作一首诗。”
江小龙说:“我是词人哦,月色尚可,爬出来作词哦。”
他皱了皱眉:“诗跟词在哪儿?我刚也写了一首,拿出来比比。”
我们扑上去合力把他放倒:“就你丫事多。”
在营帐的深处,我找到了苏苏。她换了一身蒙古人的衣服,拉开帐篷的一条缝,让我们赶紧进去。
我说:“苏苏?”
她说:“小瞎,对不起,有很多事情已经来不及解释了。大将下了军令,七天后攻城。城西的军队被调开了一部分,你们从城西撤出去,一定要在七天之内。”
我说:“我师父呢?”
她说:“你师父一夜赌了二十场,最后力竭而死。”
我说:“他尸首在哪儿?”
她说:“不要问了,快走,夜巡的要来了。”
远处传来人声。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苏公主,我最后问你,要不要和我走?”
她苦笑摇头:“小瞎,你太天真了。”
时间已到,江小龙拉着我飞快地蹿了出去。苏苏远远望着我们,挥了挥手,蒙古兵们紧张地围住了她。从那时起,我忽然明白,江湖儿女,后会有期有多潇洒,相见重逢就有多难。
09
我和江小龙回到了城里,组织江湖遗老撤离。
老侠们多有不忿,嚷嚷着要去城外和他们搏命。我们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谁不卖我们一个面子?
我站在远处望着他们,心中无悲无喜,只是确定了一件事,江湖是江湖,战争是战争。现在战争来了,这些江湖遗老,就真的已经老了。
他们将在第五天的下午,从城西撤走。
我说:“需要有人做诱饵,调开蒙军。我来吧。”
江小龙说:“你疯了?”
我说:“我比较诱人啊,换你你行吗?别吵吵,事情就这么定了。”
一些大爷走了过来。令狐冲说:“叶小瞎,虽然你天赋不怎么样,长得也不好看,还非常自恋,活了大半辈子,女朋友还跑回娘家了……”
我差不多被他的分别感言感动哭了。
他说:“可这二十年来,这江湖上的所有绝学,在我们身边,你都学了个遍。更重要的是,你师父没有看走眼,你终于从他那里,继承了江湖的遗志。”
我说:“死磕吗?”
他说:“是舍生。”
10
时间过去,江湖遗老们有内功的传内功,有神兵的给神兵。到了第五天,遗老们预备撤离,我已经基本和人形高达一个模样了。
动身前,我去给师父上了一炷香。
我说:“师父,我生在江城。人们都说我是江湖反动派的儿子,父亲是桐城洞主,杀人无数,罪恶滔天,最后被各大门派围攻,战死江城,死前留下了我。江湖遗老们于是渐渐守在这座城里,像是守着一个经年的秘密。”
可现在我却要用自己的命,去拯救这些杀我父母的仇人。师父,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所有人都难以忘记的错误。终于我转世而来,只是为了修正一切?
那一夜你赌了二十场,赎回了二十年间多少往事。
可知你有没有赎回对我的愧疚?
师父没有说话。
城外白云悠悠。
我已有了答案。
我骑上自己那匹汗血宝驴,来到了城前。
老侠们已经聚集在一起,江小龙将带着他们,从城西的小道出去。
我说:“诸位保重。”
江小龙突然对我说:“叶小瞎,你不要随便就死了。我还没打赢你呢。”
我哈哈大笑,背过身挥了挥手。
11
蒙将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一个侠客。”
他说:“何敢挡路?”
我说:“我来迎娶你们大将的女儿,若不让开,不要怪刀剑无眼。”
蒙将哈哈大笑,你很有勇气,可惜缺了点脑子。
我抬起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一个女孩,遥遥地望着这里。
回顾我这二十年,真的很奇怪,好像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讲我,叶小瞎,你为什么这么天真?
我始终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设问。这必然是一种肯定。我一直全心全意地,身体力行地,在阐述一件事。我叶小瞎,就是这么天真。
我怒吼了一声,纵驴冲向军中。
一入千军,万马嘶鸣。
12
那天是正德十四年的冬天,下午,天气很好。
一个将死的侠客摇摇晃晃,望着天上的太阳。好像朋友们都围绕在他的身边,感觉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