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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夜色中的惠丰园,显得格外的喧嚷和热闹。

到处灯火通明的,不时从里面传来三弦声梆子声以及依依呀呀的水磨腔。

祁煊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往里头走去。

今天是白蛇传的加场,演得都是前头的剧情。但架不住大家都爱看,还有许多人是买不来正场的票,便特意来看加场。虽是比那些看正场的要晚了一些才知道后面的剧情,不过能看到就是好的。

现如今白蛇传一天开两场,上午和晚上各一场,若是碰到要开正场的时候,就是一日三场了。

以前秦明月没这么积极,一日顶多只演一场,如今也不知是打了鸡血还是怎么,恨不得生在戏台子上不下来。

别问祁煊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自打那日之后,他就场场不落下来看戏。

一个是实在闲得无聊,又没地方可找乐子,至于另外一个原因,祁煊将它归咎于他是被鬼迷了。

进了戏厅,就有一个蓝衫伙计迎了上来,轻车熟路地将祁煊引到一个座位上坐下。

那次事后,可能是感激莫云泊回来相助,秦明月特意让李老板跟下面伙计交代,若是莫云泊来了,哪怕是加座也要给挪出位置来。

莫云泊这几日忙,一次没来过,倒是祁煊日日觍着脸来看不要银子的戏。

是的,祁煊就是个蹭看的,可人脸皮厚了,那真是天下无敌。秦明月也说不出不给他留座,将他撵出去的话。有了头一次,下次祁煊再来,热情周到的伙计就会先把他领去坐下,事后和后台那边打声招呼就得了。

“月儿姐,我听伙计来说,那人又来了。”上台之前,念儿这么跟秦明月叨了一耳朵。

秦明月眉头一拧,没有说话。

一场戏罢,秦明月已是累得不轻,别说她了,念儿和陈子仪也是。

他们三人的戏份是最多的,再加上这么串着一日演两场,上午一场还在演夫妻分离,下一场则是许白新婚,三人生怕偶尔会说错词,神经都是绷紧着的。

“大家忙完后,都赶紧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

可不是,早先每次开演,大家都是神经奕奕的,兴奋得像似打了鸡血。可现在这么不停地连轴转着,是个人他也会累。

不过却没有一个抱怨的,甚至之前秦明月说多开一场,也没人说半句质疑之言。大家都知道秦明月是受了哪门子的刺激,他们的身份太低贱,力量太薄弱,只能靠着这么一场又一场的演着,若哪天又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会有人出面帮忙。

像之前那次,不就是一个好心的看客出手相帮,若不然那天恐怕就要出大事。庆丰班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出手帮忙解得围,只有见过贺斐的秦凤楼兄妹二人心中有数,可这种话却是不适宜与其他人去说,毕竟两人也只是猜测。

秦明月每次都留在最后走,一是她为人细致动作慢,其实最重要的是她想留下再把各处都收拾一下。这后台只有庆丰班的人能进,大家都累得不轻,难免会有疏忽,她就想顺手帮忙做了。

收拾完后,秦明月锁上门,顺着戏楼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

这里有一条路可以直接通往他们住的地方,又可以和前来看戏的客人避开,会从这里走的人,大多都是戏园子里的人,安全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夜风微微地拂来,让人打心底地感觉舒适。

秦明月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就着月色往前走着,前方是寂静,而身后不远处却还是人声鼎沸,宛如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突然面前多出来一个黑影,将秦明月吓了一跳。

定睛来看,才看出是谁。

“既然累成这样,又何必这么强逼着自己。”

这句话顺利的将秦明月嗓子眼里的那句‘你从哪儿进来的’,逼了回去。她柳眉微蹙,望向来人:“关你什么事。”反正她对这个人就是没好感,这大抵是所谓的第一眼印象。

借着夜色,祁煊摸了摸鼻子。

他发现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难得说句软和话,就这么被怼回来了。

“我发现你这丫头有些不识好人心。”

秦明月依旧蹙着眉,“你是打哪儿进来的,这里可通不了前面。有事?若是没事的话,你就赶紧走吧。”

她不想去想这个人闲的没事跑到她面前来干什么,也不想去想。

“怎么?是不是有些失望来看你戏的不是莫子贤?”

这句话终于将秦明月的眼睛逼了过来,祁煊望着她白净无暇的脸,眸光一闪道:“别说我说话难听,你跟他可不是一路人,不该动的心思千万莫动。”

秦明月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一种心思被人戳破的窘迫,也因此她格外不客气:“这关你什么事?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没答应给你留座,你一个天天来看不要钱的戏的人,咋就这么事多!”

祁煊自问,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寒碜的,可关键是他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也是个脾气大的,当即被气笑了,“你有种!”他就想放狠话,可眼前是个姑娘家,他也耍不好狠,只能狠狠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了。

秦明月站在原地,看着祁煊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来给她添堵?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中的那点子郁郁吐了出去,继续又往回去的路走着。

不得不说,她之所以会有些恼羞成怒,确实是祁煊戳中了她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

上辈子谈过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秦明月十分清楚动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莫云泊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男人,斯文有礼、体贴入微、有绅士风度,不管是从皮相上,还是从举止谈吐上来看,他都十分合自己的眼缘。

且她大哥自打和莫云泊相交以来,屡屡当着她的夸赞此人,能得到她大哥这么高评价的人,反正秦明月是没见过。就这么日日听着,不知不觉对莫云泊的印象就越来越好了。

尤其那日,没人知道秦明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她从后台走出来,其实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事罢,当莫云泊出现,对她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当场有一种想哭出来的冲动,还是秦凤楼的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一直以来,自打穿到这身上来后,秦明月选择面对任何事情,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回以微笑。

她不能露出一点点沮丧的样子来,因为庆丰班这些人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尤其是他大哥,已经到了极致,她不能当那根压垮他最后的一根稻草。所以,她微笑着、坚强的去想办法,去给大家创造希望,去帮大家忘却苦闷,展望未来。

她做到了,唯一忽略的就是自己。

其实秦明月也是脆弱的,那丝脆弱无迹可寻,却总会在不经意之间跑出来。

那个关心的眼神,和那几句安慰的话,让秦明月在那一刻感觉两人离得很近。

但也仅此而已,她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来到这里后,她从没有当下女子的想法,嫁个人相夫教子。也许曾有过,只是她不知道,也因此当被祁煊戳破后,她恼了。

不过也更加清醒。

夜色中,秦明月自嘲一笑,推开院门走进去。

祁煊怒气腾腾往回走着,一直到了锦柏轩外,心中的那点儿怒意还没消下去。

远远就看见从院中走出来一人,他当即停住脚步,往一旁树影下避了避。

是贺斐。

一直到贺斐离开这里再也看不到身影,他才又抬步往锦柏轩走去,不过之前的那点儿怒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进了院中,莫云泊正站在廊下,面色怔忪,也不知在想什么。

祁煊进门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望了过来:“你这是上哪儿了?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莫云泊很诧异,因为换成以前,祁煊不到三更是不会回来的,甚至偶尔还会夜宿在外头,像这个时候回来几乎没有过。

“玩得没意思,就回来了。你呢?怎么站在这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莫云泊说了谎,“我见外面皓月当空,繁星璀璨,夜风清凉,就出来欣赏月色。”

“看月亮就看月亮吧,还抒情两句。那你看吧,我回屋了。”丢下这句话,祁煊就进了西厢。

有轮值的丫鬟听到动静上来服侍,却被他挥退了,进了卧房,他就一头倒在床上。

祁煊舒展着身躯躺在榻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看月亮?呵呵。”

平时祁煊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的,今天一大早就被莫云泊给叫了起来。

其实这会也不早,太阳早就出来了。

“怎么?你今儿不用出去见你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祁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

莫云泊满脸神经奕奕,“哪有天天见亲戚的,今儿白蛇传开演,咱们用了早饭去看戏。”

祁煊当即一怔,莫云泊看到这个表情,有些不解道:“怎么,你不想去?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戏挺有意思的。”

“没有啊,去就去呗,反正我也没事。”

用罢早饭,两人就出门了。

外面日头不错,两人和陈一舍了车选择步行。

这里离惠丰园有些距离,不过时间还算充裕,走着去足够赶上了。

一路上就见行人熙熙攘攘,有出来摆早市的小贩,有提着菜篮子出来买菜的大娘,有卖花的姑娘,还有个卖鱼的摊子,这鱼估计是刚打上来的,还活蹦乱跳着,卖鱼的小贩扯着嗓子喊:“新鲜的鱼哟,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大家过来看一看瞧一瞧!”

莫云泊满脸是笑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倒是祁煊一脸郁郁,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谁又招惹了他。

见他这脸色,陈一跟在后头避得远远的,生怕这位爷一时心情不顺,又拿他来撒气。

莫云泊向来是个体贴的性子,见祁煊一脸意兴阑珊,只当他是厌烦步行,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忘了考虑他。于是到了一处桥墩子下面,他停下脚步道:“咱们坐船去吧,也能少走些路。”

祁煊一脸随便的样子,也没说话。

到了埠头前,很快一条乌篷小船驶了过来,撑船的是个头戴草帽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大爷。

“几位想去哪儿?”

莫云泊说了个地名,这里是离惠丰园最近一处地方,下船步行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三个人上了船,船太小,祁煊又是个大块儿头,一时有些不稳。

老大爷忙笑着道:“莫怕,这船是不会翻的,老头子撑了这么多年的船,十多人也是载过的。”

这话是针对陈一说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慌张。

小船滑入桥洞之下,往前行去。

景色又是不一样,只见沿着河道两边都是粉墙黛瓦的小楼,房子都是挺旧的,门前的台阶上甚至有暗绿色的苔藓,却显出一种独有的韵味儿。不时能看见有三五成群的女子蹲在埠头上浣衣,离得近,也是能看见船上的人的,有不少姑娘往这边看上一眼,旋即面红耳赤地垂下头。

倒是那些年长些的大娘们性格直爽,冲这边指指点点,还不忘议论道:“这后生倒是生得俊。”

于是,反倒把莫云泊说得脸红了。

可不是正是如此,三人之中,且不提陈一,莫云泊生得文质俊秀,风度翩翩,而祁煊乍看过去,满身匪气,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的本性让之喜欢与好相处的亲近,且以这些大娘们的年纪,本就喜欢这种斯文俊秀的白脸书生。

今日,祁煊出奇的安静,让莫云泊颇有些不能适应。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因为祁煊平时就是个挺闹腾的人,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发表一些意见。

“昨晚上没睡好。”

见此,莫云泊才放下心来。

到了地处,三人下了船,并付了船资。

莫云泊特意吩咐陈一多给了些,这老大爷若不是家境困难,一大把年纪也不会出来干这个,莫云泊对任何事情任何事物总是多了一种慈悲心。

到了惠丰园,正是时候,戏厅已经坐满了人。整个苏州城,也就只有这白蛇传才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人大上午什么事都不干,就往戏园子里钻。

伙计正在给三人挪座,突然祁煊伸手往旁边一指。

“不用挪了,我们跟他坐一处,这小子在这儿不是有个单独的雅间?”

指的那人正是刘茂。

刘茂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让毛六扶着慢慢地走了进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两个人给人的感觉鬼鬼祟祟的,一进门就往旁边一个门里钻,却没想到被祁煊看了个正着。

“他不是与你那表兄相熟,既然是熟人,就好说话了。”不待莫云泊反应,祁煊这个二杆子就上前去了。

一听说有人想坐他的雅间,刘茂不禁有些诧异。到底他如今虽对贺斐有些不待见,却也不想轻易得罪对方。尤其贺家的事,刘茂也是有所耳闻的,知道贺家出了个姑奶奶嫁到了衡国公府,不然贺知府也不会在这肥得流油的苏州知府上一坐就是六年。

姓莫,又是这般年纪,还是贺斐的表弟,自然不做他人想,定然就是那贺家姑奶奶的儿子了。

刘茂虽平时有些不靠谱,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懂得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当即满脸是笑的请了二人一同去了二楼。

三人去了雅间里坐下,伙计上了茶和果子盘。

这些茶水和吃食自然不是下面散座可媲美的,祁煊这个别扭货又别扭上了,合则他个郡王还不如眼前这小子身份贵重?怎么看刘茂都是不顺眼至极。

“瞧你样子,好像是受了一些伤?”这货笑得有些恶劣,不过这种恶劣只有熟知他的人才能理解。

刘茂一愣,忙道:“没有,就是睡觉的时候落枕了。”

祁煊哦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锣声响了。

戏罢,惯例是熟悉的报赏声。

若是以前,秦明月并不会注意这些,不过因为之前有祁煊三番两次出风头的先例在,她不禁竖着耳朵去听。

果然,又是齐公子打赏最丰厚。

不知道的人,只当是齐公子,不过秦明月知道此齐非彼祁。之前莫云泊和祁煊去了二楼坐,就有伙计过来打了招呼,所以秦明月是知道今天不光莫云泊祁煊两人来了,刘茂也来了。

可今天却没有刘公子的赏。

倒不是秦明月贪这点儿银子,而是以前次次都有,这次没有不大正常。再加上出了之前那事,她总是有些担忧刘茂会因为自己摊上事,虽然李老板回来说没事,只是走了个过场,人都被放了出来,可秦明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秦明月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念儿问她去作甚,她说是去感谢刘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可不是正是应该,若不是那天有刘茂在,指不定现在秦明月会成什么样。

从后面楼梯上了二楼,门外站着陈一和毛六,陈一见她不免有些诧异:“秦……”

秦明月冲他点了点头,打断道:“我是来找刘公子的。”

外面的说话声,里面自然是听到了,刘茂十分激动地过来打开门,门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逞能了,背上痛得厉害。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次出来还是偷着跑出来的。

“秦、秦、你怎么来了?”刘茂激动得嘴都打哆嗦了。

“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那日出手相帮。”

刘茂咧着嘴,拿手直去搔后脑勺,明明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忍不住。

“不用,真的不用,我……”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暗了一下,旋即又道:“我天天来看的你的戏,我、我是你的戏迷,对,戏迷。”

秦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这笑,差点没炫花刘茂的眼睛,他呵呵的又笑了起来。毛六在一旁只想捂眼睛,他还没有见过他家公子这种蠢样子。

与此同时,莫云泊和祁煊也走了过来,秦明月对两人点点头:“莫公子,祁公子。”说到祁公子的时候,她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不过并不显。

“今天的戏很精彩。”

莫云泊本就长得清俊如尘,一笑更是好看。

是的,就是好看,秦明月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笑得这么好看,让人感觉很干净很舒服,也因此她的大脑差点短路。跟着她就看到一旁祁煊的黑脸,想起昨晚他所说的话,脸当即冷了下来。

一旁的祁煊心里颇不是滋味,怎么见到莫子贤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看到他就一副冷脸,他就长得这么不入眼?

从来就没在乎过自己长相的安郡王,第一次自省自己是不是真得长得挺丑。

莫云泊见秦明月脸色有些冷,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不禁有些忐忑,可再去看,却又如昙花一现。

他以为自己是眼花,道:“凤楼兄还好吧?那日他强撑着出来,我见他情况有些不大好。本是早就说要来探望他的,可是我初来乍到,需要先去拜见长辈和一些亲戚们,就耽误了下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云泊解释得很细致,似乎生怕秦明月误会了什么。

一听莫云泊提起秦凤楼,秦明月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那日他大哥担忧她的安危,不顾自己腿伤在身,强行让人将他扶了出来。虽是只是这么一小段路,却还是伤着了。事罢,他腿就疼得厉害,可他怕大家担心,硬撑着不说,还是被二华子发现告诉了她。

找了大夫来看,好嘛,之前养伤的功夫都白搭了,大夫替秦凤楼重新包扎后再三叮嘱道,说是再也经不得如此折腾。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当着人面讲,她掩饰道:“我大哥挺好的。”

终究还是让莫云泊看出了端倪,不过刘茂还在这里,他也不好问得太细,只能点点头,道:“我还是去看看凤楼兄吧,也是多日不见了。”

见此,刘茂只得识趣道:“秦、秦海生,我家中还有些事,我得先走了。”

秦明月点了点头。

“你下场戏我还来……”这货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祁煊觉得碍眼极了,道:“你小子有伤在身,就好好在家里养伤吧,到处乱跑什么。”

秦明月一愣,问他:“你受伤了?”

刘茂忙掩饰道:“没,我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落了枕。不过没事,很快就能好了,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急匆匆拱手告辞。

待人走后,祁煊不屑一嗤:“这人倒是挺会逞强,我看他行动僵硬,莫不是回家挨家法了吧。”

秦明月眼色更是复杂,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前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从惠丰园走了出来,一时间门前显得分外喧嚷。

临着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中坐着两个人。

一个身穿青色交领右衽长袍,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生得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鼻梁高挺,眉心之间有着几道浅浅的纹路,一看就是平日里多思多虑惯了的,脸上留着短短髭须,越发显得其英武不凡。

他身材高大却不显粗犷,左手搁于膝上,右手随意的放在小几上,坐姿看似随意,但举手投足却散发出一种强势感。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蓝衣少年。

大约十五六的模样,生得文质娟秀,纤长的娥眉,挺翘睫毛,一双总是笼罩着烟雨的眸子,越发显得他纯净无辜。此时他的眉宇间少几分英气,多了一丝忧郁,神情也有些怔忪,眼神飘忽的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中年男子将视线投注过来,道:“看了这么久,应该放心了吧?”

少年一怔,望了男子一眼,又往窗外望了一眼,才缓缓点头。

“那我们走吧。”

少年并没有拒绝,但眸光却慢慢悲哀起来。

“你应该知道,这样来说对他们是最好的。”

是啊,确实是最好的。

少年半阖上眼睛,表情慢慢变得漠然起来。

回程的路上,赶车的马夫突然低声道:“大人,有人跟着咱们。”

车中的王铭晟浓眉皱起,“可看得出是哪路人马?”

“属下无能,对方的车上并未有标记。且好像并不只是一路,而是好几路人。”

王铭晟伸手抚了抚唇边的短髭,不屑一笑:“本官一出门,这些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胡三,把他们往玄妙观引,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的人马如此给本官面子。”

“是,大人。”

王铭晟作为惠帝心腹,本已是被列位六卿,谁曾想惠帝竟然将他派到了江南任‘江南总督’一职。

这突来的空降打乱了江南官场的平静,本身江南一带作为大昌朝最富裕的地方,就是一块人人垂涎的大肥肉,朝中各派系免不了将手下的人安插过来。眼前这种看似平静的局面,实则是各方人马小心努力维持出来的平衡,王铭晟这突然到来引起无限恐慌。

王铭晟是个能臣,性格深不可测,心性冷酷,从来不是悲天怜悯之人,该管的事他管,不该管的事,他也从不多余插手。但做事颇有章法,也做出不少于社稷有功之事,不然也不会年不到四十便爬到如此高的位置。

这离不开惠帝的提拔,更离不开他本身的手段,若不是他本身是个能力出众的,也入不了惠帝的眼。

这次也不知是出于惠帝的吩咐,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甫一来到江南,就开始查起勋戚官绅占地之事。

首先下手的就是湖州府,湖州府作为江南一带出粮最多的地方,历来都是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的地方。

‘投献’之风在此地盛行,其中又分妄献和自献两种,妄献指的是普通农户的田地,被一些‘奸猾之徒’妄称为‘己业’或‘无主闲田’,无端霸占后献给有权有势的官绅勋戚。而自献则是指农户为了躲避沉重的苛捐杂税以及徭役,将自家的田地无偿献给有权有势的人家,而本身沦为佃户或奴仆。

不光是湖州,嘉兴和松江也同样如此,明明三地盛产米粮不知几凡,可偏偏收上来的粮税却是少得可怜。俱因这些农耕地都被本身便有免税资格的勋戚官绅给占了,哪怕只是当地一个小小的举人,名下也有不少农田。

有这么一句话来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足以可见形势是多么严峻。

当然,见微知著,这种情况也不仅是江南一带,各地均是如此,不过是因为江南富裕,很多人都看着这里,显得格外招眼罢了。

而王铭晟此举,无疑是得罪了江南所有‘大地主们’,甚至是这些大地主们背后的人。

你动了我的利益,我要了你的命。

王铭晟没到湖州多久,便受到两次刺杀。

一次侥幸躲过,一次重伤在身。

事情报上去后,惠帝震怒,下令严查,并从京中派了一个巡抚过来严查此案。而王铭晟也从湖州来到苏州养伤,因为总督府还未建好,贺知府又身为地方父母官,便将自家的一处园子借给王铭晟暂居。

说是借住,其实就是借着名头送罢了。这些地方官巴结从京中来的紧要官员多是各种巧立名目,双方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不过王铭晟却在住进去就明说了,待总督府建好,他就从园子里搬出来,也就是拒绝了贺家的‘好意’。

这也是为何贺斐又从其他处动心思,奠基了秦海生悲剧的关键所在,王铭晟身为江南总督掌管江南的所有军政大事,那就是贺知府头顶上的天。尤其如今局势微妙,旁人想巴结王名晟苦于无门,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不主动靠过去那就是傻子。

只可惜王铭晟太不识趣,屡屡驳了贺家人的脸面,送的园子不要,送的人倒是留了几天,却又被送走了。

贺斐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判断的是错误的,也许他潜意识有些不甘自己做了无用功。

也因此,他特意派人盯着静园那边。

所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园子是贺家的,哪怕贺家为了避嫌特意将自己的人都撤出去了。可哪怕只是一个洒扫的丫头,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乃至收拾园林的花匠,都能探出一些端倪来,所以王铭晟一出门,贺斐这边就接到了消息。

人倒是跟上了,却在半路还受到了不知名人马的袭击。待手下受伤狼狈归来,贺斐气得脸都黑了,之后从手下之人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这让他顿时脸色好了不少。

王铭晟从不是一个喜欢干无用之事的人,他竟然惠丰园门前停留了一会儿。

且车中并不止他一人,似乎还有一个人。

他想做什么,亦或是他身边的人想做什么?

自打那日事后,秦凤楼就被秦明月管束了起来。

之前闭门养伤,为了给秦凤楼打发时间,秦明月特意让人出门买了些书回来给他看。秦凤楼如获至宝,看得如痴如醉,秦明月虽觉得有些不好,到底也没制止。可这次事后,不光这些书被收了起来,人也不准再随意下榻了。

怕大哥久不见阳光,于身体有碍,秦明月就特意选了一处通风敞亮能晒到太阳的屋子给他住。总而言之,一切尽妥帖,再加上秦凤楼本就是个体贴的性子,自然不忍让妹妹担心自己,也就老老实实在房中养伤。

到底还是寂寞的,尤其庆丰班登台频繁,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莫云泊的突然到访,让秦凤楼大喜过望。

两人本就秉性相合,自然越聊越投机。

祁煊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借故从屋里出来了。

庆丰班如今住的这个院子很大,小两进的院子,前院是老郭叔等人住着,秦凤楼住在上房,至于后面一进只有一栋粉墙黛瓦的两层小楼,一楼全部腾空出来,平日里用来排戏,二楼则是秦明月的住处。

祁煊摸到了后面来,此时庆丰班一众人正在排下一场戏。

正是水漫金山这一回。

秦明月憋足了劲儿想把这一回往场面宏大上排,只可惜以如今这缺那也缺的情况,本就演不出什么场面宏大的戏,例如沙场厮杀,例如点将出战,诸如此类这种需要大场面的戏,大多都是以唱的形式,捎带也就过了。可秦明月总觉得用唱的方式捎带过去,总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因此,连着排了几场,她都不甚满意,让大家重来。

庆丰班的人能看出秦明月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焦躁。在一起配合的次数多了,大家都明白秦明月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尤其是在演戏上面特别认真。这大抵是秦家人的通病,秦默然是如此,当初秦海生是如此,现在换成秦明月也是如此。

如今庆丰班能红透苏州城,离不开她这种心态和认真的态度,大家也都是能理解的。一听她让重来,便都各司其职,准备道具的准备道具,站位的站位,乐叔几个人则拿好手中的乐器,准备是时配乐。

大家都没意见,倒是边上的王莹又有意见了。

“你故意折腾人是吧?这么一次又一次,你不累别人都累了。”

其实自打上次王莹说出那种话后,众人认清她的心性,她就被孤立了起来。

太过分的事,碍于是一个戏班的,大家也不好意思做,就是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搭腔。

王莹自觉理亏,再加上陈子仪教训了她一回,也不好说什么。可次数多了,难免心堵,再加上日日见着秦明月和师兄扮演夫妻你侬我侬的,自己连个角色都没有,只能跟在后面打杂,心中早就是憋了一肚子气。

这气憋着憋着,就憋不住了,这不,见陈子仪面容疲倦,而那秦明月还折腾再来一场,王莹就忍不住了。

场面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王莹。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亲近中夹杂着无奈的,而是十分陌生,就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而那边的那群人才是一家人。

王莹看到大家这种眼神,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最近受了大家的排斥,可她总是自我安慰觉得这些人都是受了秦明月的蒙蔽,才会对自己有意见,因此更是嫉恨秦明月,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此时见所有人都是这么表情漠然眼神冷漠,她突然觉得好冷。

还有一个人不是这样,那就是陈子仪。

陈子仪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莹儿,你能不能闭嘴管住自己的嘴。大家都很累,确实。但明月也很累,她的戏份比谁都多,还要操心这么多事。要不是想让戏班好,大家好,她何必如此费心,你别总是这么针对明月好不好!”

连师兄也变了。

一时之间,王莹更加接受不了,她歇斯底里大喊:“是的,都是我的错,她没错。我关心大家又怎么了,师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喊完,她扭头就哭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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