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在工作中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事:写了批评稿,会遭到嫉恨;写了表扬稿,有人会感激你;写了有深度的东西,会引起社会关注;写了肤浅的东西,会引来各种议论;帮人伸张了正义,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回报……在各种“反响”中,有些并不需要记者再作出什么“反应”。但当别人要表示回报时,就必须要“反应”了;而有些事还不大好处理。在纷纭复杂、世风日下的今天,有些做法要得到对方和社会的理解和谅解,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自己就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事。
有位中学校长为阻挡村民在本校鱼池边取土,被人在背后猛推了一把,他的左手被搅进正在旋转的手扶拖拉机皮带轮里,两个手指被当场绞掉。但是,这一是非界线本来很清楚的事件在事发两个多月后竟未得到处理,连老校长为治伤花去的7000多元钱,还是以他个人的名义向本校暂借的。老校长为维护学校的正当权益而致残,却连应有的精神安慰都没有,全校教师为此义愤填膺。当地一家新闻单位比我先行一步前去采访,录下了许多教师的谈话。教师们十分关注这条新闻,但不知何故,这条新闻一直未播出。教师们的猜疑、愤怒更强烈了。我恰是在此时前去采访并很快在报上披露此事的。我的一系列报道,直接推动了问题的解决。受伤的老校长不仅很快得到应有的赔偿,他的正义行为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老师们很受鼓舞。春节前,几位老师趁我不在家时,直接将一只宰好的羊和两纸箱水果送到我家里。我闻讯赶回家坚持不收。在相互僵持很长时间后,几位老师放下东西就走了。我陷入深深的不安,几天后,我寄去了一笔高于市价的钱。这一举动,引来了一些人的不理解。
贫困山区有位中年女代课教师,她在没有校舍的情况下,腾出自家一间房当教室,培养本村的孩子,使他们免遭失学之苦。这一干就是10年。就在她难以为继时,我闻讯前去采访。途中我的汽车刹车失灵,冒险支撑到一维修点后天色已晚,修好后只得连夜赶路,终于如期完成了采访任务。我采写的一篇长篇通讯很快便改变了这位老师和这个“没有户口”的教学点的命运:全国各地的捐款像雪片一样飞来,在短短两个月内就超过万元,有关部门很快拨款在这位女教师家门前建起了18间高标准校舍,原来的教学点变成一所完全小学;教师由1人增加到5人,学生由50多人发展到100多人。
我第一次去采访时,曾经口渴难耐,看到这里的窘境,我坚持不吃这位老师从邻居家拿来的苹果。第二次采访时,我发现学校无书无报,便向报社领导作了汇报。在报社领导和职工的积极支持下,大家都捐了书和款。但书籍无法直接邮寄,只好先用集装箱寄到我处。由我先到火车站取出,找个地方寄存,然后再挤时间、找车辆将书送去。这些事虽然给我添了许多麻烦,但是我毫无怨言,我为自己干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感到高兴。当师生对我表示感谢、老师让她的所有学生都记住我的名字时,我却感到很惭愧。后来,这位山区教师因病住院做手术又找到我。当时她住不上院,也未带足医药费。我不仅出面帮她落实床位,而且多方设法帮她筹集医疗费,还亲自去医院看望她,给她捐了钱,并在她治疗期间写出专门报道。这促使医院方面对她多方关照,还适当减免了部分医疗费用。后来,这位教师特意送来两桶食用油表示感谢,我坚决不收。有人对我的做法颇为不解,问我:你图的是什么?我想,人做事不一定都有所图吧?
有位女高中生放学时乘坐一辆个体运输面包车回家,在一条铁路专用线道口被运煤的火车撞死,驾驶员和售票员同时死亡(当时只她一名乘客),面包车报废。女学生的父亲(农民)为此上访百余次均碰壁而回,女生的尸体在殡仪馆一冻就是八个月,连后事都无法处理。女生的父亲找到我。又是我那一篇《无辜者的灵魂何时能得到安息?》推动了问题的解决,受害者家属得到应有赔偿,无辜者的灵魂得到安息。女生的父亲送一袋大米给我,我没要。事后,他在政府机关工作的表弟在电话里说,要写封信给报社领导对我提出表扬。我想他对我是误会了:以为我不要物质感谢,要的是精神表扬,图的是荣誉,胃口更大。我当即阻挡了他:我已是老记者了,报社领导对我十分了解。你的表扬信对我不会有多大作用,请你不要写了。他还是不理解:那你图什么?我们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了?我一再向他表示:我绝不会那样认为。
2000年8月,高额学费困住了山区一家两个同时考上重点大学的兄弟俩。正当他们全家及亲属一筹莫展之时,我前去采访并写出了引起广泛关注的报道,帮他们渡过了难关。春节期间,他们提出赶赴三四百公里到我家来拜年。我当即谢绝了。我说:只要他们争气,就是对我的最大安慰!而我只是履行了一名记者的职责。
像这样的事还有一些,我都按自己的原则去办。别人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始终不渝。
不求回报,使我其乐融融,无烦无恼,坦坦荡荡,无怨无悔。曾经有人借我的报道青云直上便从此不再理睬我了,我无怨言;曾有我报道过的人在大街上见到我装作未见,连个招呼也懒得打一下,我也不生气;甚至有些得益于我的报道的人后来对我产生了误解,我也不向他们解释说明;曾经有些人为了表达谢意请我吃饭,我也不愿意赴约。
我曾听有位记者发牢骚:我在他最困难时帮助了他,他现在好了,便把我忘了!他如果出九牛一毛来资助我一下,我十本书都出版了!我想,一个人总想着自己有恩于人,总希望别人报答,那他就难以潇洒,就会平添许多烦恼。
记者的稿件即使能有点作用,那也是特殊的职业赋予的,那也包含着许多人的贡献,因此,我们不能把功劳只记在自己的账上,如果真的那样做了,那就等于背了个不该背的包袱,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任何益处。
(原载《新闻研究》2001年第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