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和简笛逛平江路,年夏就培养个新的爱好。每周日只要有空便去平江路侧巷的昆曲博物馆里听昆曲。简笛不知从哪学来的,总说:“时间就是应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年夏第一次看到昆曲表演时就觉得这话说的真是妙极。昆曲之于苏州,如苏州园林一样,是苏州傲世之遗产。苏州是吴文化的核心地区,生长于斯的昆曲便是那样曲调柔婉,神闲气定的。年夏和简笛一样,迷恋一切风雅格调之物,这昆曲当属风雅之上乘。
年夏最爱《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选段,每次听得都微微心惊,如痴如醉。一唱三叹的水磨调,四功五法,精美绝伦,如泣如诉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哀怨。
汤显祖是个神人啊,年夏总是感叹。
那天下午,听完最后一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夏一直体味着楔子里这段话,心里忧伤起来。
正要离开博物馆的时候,看到他说:“你的侧颜好美,有人告诉你吗?”
切,幼稚之极!
年夏从不认为自己生得漂亮,最起码不是传统审美里的美人。她的眼窝有些凹进去,眼睛不大但睫毛生得长又密,鼻根那里是低的,鼻梁也没有很高,到了近鼻尖处陡然高了起来,鼻尖弯弯的,正面看不出,侧面看上去就很俏皮。
“喏,自然有人说过。”她回。
“一起走?”
“你谁啊?”
一个少年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像棵白杨一样直立在她面前。“Hi,你很喜欢昆曲啊,看你听得入神。”年夏装作不经意瞥了一眼,身高182左右,体态挺拔健美,应该经常锻炼,剑眉星眼,竟然跟詹斐君有几分神似,但是要年轻的多吧。
“若非喜欢,谁会特地过来听。你难道不喜欢吗?”
“也对。”
“你叫什么名字,从外地过来?”
“苏州人。从园区来。我叫石原。”
“你是学生?现在是暑假时间吗?”
“我看上去这么像学生?不过,我在UCB读MBA。二年级。你呢?”石原一(致)直以为年夏和他年龄相仿。
“UCB?我孤陋寡闻哇。”
“嗯,就是伯克利加州大学。”
“好厉害啊。看着就很聪明呢。”
走到平江路,年夏提议说去品芳茶社吃糖粥。石原问:“你是苏州本地人吗,怎么比我还熟?”年夏得意地说:“我是苏北的,不过我马上就是苏州通了。”
“你很喜欢苏州吗?”他问。
“当然,苏州很神奇,让人觉得又古老又洋气。有杏花春雨,又有世界工厂。”
找了临河的座位,坐下来就能看到乌篷船载着游客晃悠悠地经过。“对了,你一个大男人,又是本地人,特地过来听昆曲。好奇怪哦!”
石原便笑:“在外面久了,越想念苏州的一切哦。”年夏注意到他的左腮上映着一圈浅浅的酒窝。
糖粥端上来,冒着热气的白米粥上浇了一层赤豆糊糊,洒了星星点点的干桂花。吃上去甜甜糯糯的,却不粘口,谓之糖粥。南京这样近,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吃法。年夏吃了一次便喜欢上了。
又要了一些生煎包、春卷、馄饨这些小吃,店里这时间人还没满,他们便不急不慢地。
“你有男朋友吗?”石原突然问。
“你有女朋友吗?在苏州。”年夏反问他。
“我在哪儿都没有女朋友。女朋友还分地域啊。”
“那你当我男朋友吧。嗯……身体上的。”年夏小声地嘟哝道。
出来的时候,暮色已经转成了夜色。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平江路很少冷清。石原拉过年夏的手,将她拉近到身边,年夏怔了怔,想起被詹斐君攥的发疼的情景。还没回过神,石原迅速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因为是20楼,所以从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过去,金鸡湖的阑珊夜景尽收眼底。年夏一直站在窗前盯着远处的摩天轮,一圈的灯光影绰,看不清是不是在转动。石原也洗好了澡,裹着浴巾走过来从背后拥着她,轻轻地亲蹭着她的头发,耳垂,柔声地说:“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重要。”
“我还要一年才毕业。你可不可以等我。”
“不等。”年夏平静地说。
半夜的时候,石原睡着了。月光偷进来照在他脸上。“是个好看的男人呢。”年夏起身走到窗前,发现摩天轮的灯光已经暗下去了。
石原的事情年夏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反正他十月份就要回美国了。这样的关系最好,简单利落。他们只在周末的晚上见面,年夏问了好些美国留学的事情,关于她自己仍然只字不提。石原好几次要送她回家,也被拒绝。
詹斐君只在梦里偶尔出现,依然是会半夜惊醒,而后就哭,哭着哭着也就又睡去了。到了白天,也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十月初,石原终于回美国了。他依然逆着时差每晚发晚安过来,每次都是年夏的入睡时间,年夏一次也没回过。
昕眉的婚期已经定在十月底。好啊好啊,又可以回南京了。“简笛也要一起来哦。你们俩这走的潇洒,我好想你们啊!”“我也想你啊,也想回去南京看看。”
她们俩便日日计算起去南京的时间来。临近时期年夏发现自己的例假迟迟不来,疑心是最近换季食欲不好导致营养不良。然而过了几天她便恶心呕吐起来,买试纸验了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怎么会,当时怕有万一还特地买了紧急避孕药吃的。年夏想起第二天她又突然皮肤过敏,浑身起了脓包一样的红疙瘩,便着急地吃了一大堆的抗过敏药。
应该是药物互相作用了。
简笛又打电话来跟她商量去南京的行程。“去的,肯定去”,年夏应着,“不过我没法在南京逗留了,公司周末要加班。”
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来找我了。年夏平静地想。
和简笛如期去南京参加了昕眉的婚礼。昕眉穿着婚纱一脸的幸福,她的老公面相上就觉得是个敦厚可靠的人。昕眉你一定要幸福啊,要狠狠地拼命地幸福给所有人看。
简笛嚷着第二天去明孝陵拍银杏,补上去年的缺憾。年夏参加完婚礼当晚就匆匆赶回了苏州。她打电话给姐姐:“我生病了,可能需要做个手术。你得来。”
秋荻比她大三岁,但是儿子都八岁了。她一听便着急起来:“你别急,我马上去医院请假,调好班就过去。”
秋荻是名护士,卫校毕业之后就留在扬州工作,24岁就结了婚。“不要跟爸妈提。你来了再说。”年夏语气坚定。
秋荻大吃一惊。她想问的问题太多,但看着年夏的神情好像并没有打算告诉她太多,便不再追问。等年夏安排妥公司的事情,就带她去了医院。
年夏一个星期都不怎么说话。醒了就看书,小说看了一本接一本。没事的时候她就劝秋荻出去玩玩。“苏州这个时节应该很美的。”
“不行,你不能起来,好好躺着。万一你想喝水怎么办,我以后再去玩好了。”秋荻就守着她。
“我好了,你早些回去吧。我外甥这几天可怜坏了!”“不急,你需要多休息几日。不要落了病根才好!”年夏便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她又对秋荻说:“他去美国了。一年后才能回来的。哦这个不是主要原因。我去问了医生了,那么多药吃下去,对孩子反正不好。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吧。”她随口撒了个谎,觉得也无妨,秋荻总归离得远,往后随便编个理由就说分手了云云。
“放心,我不会告诉妈。知道了无益,只会让她难过心疼。”秋荻说话间,就带着哭腔进来。她便不再说下去。
秋荻走后,年夏悠悠地起床,走到阳台上看外面的天空。蓝空澄清,游丝行云,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样久违的新鲜空气。一阵风拂面,竟然凉飕飕的了。深秋了啊!
她找出手机,在微信里找出石原的头像,点了一下删除好友。又一字一顿地敲着:“我流产了。你瞧,这个不停打胎的女人。你还爱她?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