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问我想要什么时,我突然觉得什么都不想要了。一个念头倏地闪过——不拘什么都行,反正不会有什么东西能使我快乐。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哪怕与我的喜好相去万里,我也无法拒绝。厌恶的事物都不能说厌恶,而喜爱的东西,又提心吊胆仿佛盗窃来的一般,从中品味出极度的苦来,于是我只有在无可理喻的恐怖感中痛苦地挣扎。就是说,我甚至连两者择一的能力都不具备。这一毛病到了多年以后,渐渐成为我那所谓的“多羞多耻”生涯的重大原因之一。
因为我沉默不语踌躇不决,父亲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说:
“那么还是要书喽?浅草寺前的商店里有卖正月舞狮子用的狮子面具,也有专给小孩子戴着玩的,想不想要?”
不问犹可,一旦问我想不想要,我便傻眼了。因为再也无法插科打诨敷衍过去。丑角演员彻底破产。
“大概还是要书吧?”长兄表情严肃地说。
“是吗?”父亲似乎颇为扫兴,也不再做记录,啪地合上手账。
这下完了,惹恼父亲啦,父亲的复仇一定十分可怕,眼下可有什么办法补救呢?那天晚上,我在被窝里一面哆哆嗦嗦颤抖不已,一面思索。我悄悄地起身走进客厅,打开父亲收有手账的抽屉,取出手账,哗啦哗啦地乱翻,找到记录礼品清单的一页,舔湿手账上的铅笔,写上了“狮子面具”,然后回去睡觉。其实我根本不想要那狮子面具,毋宁说书似乎更合适。然而我觉察到了父亲想给我买狮子面具,一心想迎合父亲的意愿,挽回父亲的欢心,这才巴巴儿地做出深夜潜入客厅的冒险举动来。
我这非常手段果然获得了我所设想的极大成功。未几,父亲从东京归来,我听见他大声对母亲说:
“我在浅草寺前的面具店里打开这本手账一看,咦,这不,上面写着‘狮子面具’。分明不是我的字迹。怎么回事?我正纳闷,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叶藏的鬼把戏。那小子在我问他时,笑嘻嘻地一声不响,过后又想要狮子面具想得不行啦。反正那孩子怪得很。假装若无其事,其实早就偷偷写好了。既然那么想要,直说不就得啦。我站在玩具店门前笑了起来。快把叶藏叫来。”
另一方面,我也曾将男仆女佣们召集到西式房间,让一名男仆胡乱地敲击钢琴(虽然是乡下,这个家庭里大体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的琴键,我自己则和着这乱七八糟的乐曲,跳起印第安舞来给他们看,让他们捧腹大笑。次兄点亮闪光灯,摄下了我的印第安舞。照片印出来一看,只见从我的缠腰布(那是一块印花包袱皮)接缝处露出了小小的鸡鸡,这又引起了全家的哄堂大笑。对于我,这也许应该说是一次意外的成功。
我每月订阅十种以上新刊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从东京函购各种各样的书籍,默默地埋头阅读。因此对于“乱七八糟博士”“胡言乱语博士”之类非常熟悉,而且对于志异小说、说书评话、笑话相声、滑稽故事之类,也相当精通。所以常常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些滑稽不经的笑话,逗得全家人捧腹大笑,而从来不会缺乏材料。
然而,呜呼,学校!
我在那儿几乎要受人尊敬了。而受人尊敬这一念头又令我恐慌万分。骗人骗得几臻完美境界,然而却被一全知全能者所看破,整得落花流水体无完肤,当众出丑,羞不欲生——这就是我为“受人尊敬”这种状态所下的定义。即便欺骗他人获得了尊敬,必定会有一人洞若观火,于是众人未几便由那一人得到教诲,觉察到受骗之事,那时众人的愤怒、复仇究竟将会是何等景象呢?单是想象一下,也足以使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与其说是因为出生于富有的家庭,毋宁说是靠普通人所说的“能干”,而获得了全校的尊敬。我自孩提时代便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休学一两个月甚至将近一年,然而尽管如此,我拖着久病初愈的身子,乘坐人力车去学校参加学年考试,却比班级中任何人似乎都更加所谓“考得好”。便是健康状况良好,我也根本不用功学习,去了学校,上课时画漫画,课间休息时解释给同学们听,逗得满堂大笑。作文课上专写滑稽小品,屡遭老师批评却照写不误。因为我知道,老师私下里其实很爱读这些滑稽小品。一天,我照例又将随母亲进京途中,在火车上把小便撒在车厢通道上的痰盂里,大出洋相的事(不过我并非不知道那是痰盂,而是为了显示自己孩子的天真,有意那么做的)故意用悲凉的笔致写下来,交了上去,自信老师肯定会哑然失笑,便悄悄地尾随在撤退回教员室的老师身后。只见老师刚一迈出教室,迅即将我的作文从其他同学的作文中抽出来,一边沿着走廊走,一边打开便读,低声嗤嗤地窃笑不已。须臾走进教员室,也不知读完了没有满面涨得通红,放声便笑,立刻翻给其他老师去读。看见这些,我感到十分满足。
活宝。
我成功地让人们将我看做了活宝。成功地逃避了受人尊敬的状态。成绩单上各科成绩都是十分,唯独操行一项,总是只得七分、六分,这又成了全家的笑柄。
然而我的本性与那种活宝之类,大约恰好截然相反。那时候,我已经从女佣男仆那儿学会了可悲的事情,失去了贞洁。至今我依然认为,对幼小者做那种事,是人类所能够犯下的罪恶中最为丑恶下流、残酷无比的恶行。然而我忍了。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人类的一个特质,于是无力地笑了。倘若我习惯了说真话,那我也许会毫不胆怯地向父亲或母亲告发他们的罪行,可是我连父亲母亲也未能完全理解。而投诉诸他人,则又不能期待自己具有那个手段。无论是向父亲母亲告发,抑或是向警察、政府投诉,结局恐怕无非是那些老于世故的人大谈特谈一通冠冕堂皇的教训罢了。
我深知必然存在有偏颇不公。归根结底,投诉于人是徒劳的。我觉得除了依然故我,不说一句真话咬牙忍耐,并且继续自己的丑角生涯之外,别无办法。
或许有人会嘲笑:“咋啦,是在诉说对人类的不信任吗?嗬,你小子啥时候成了基督徒了?”然而我却以为对人类的不信任,并不一定立即与宗教之道相沟通。实际上包括那些发出嘲笑的人在内,人类不正是在彼此的互不信任中,根本不将什么耶和华之类放在心上,无动于衷地苟且度日的吗?也是在我年尚幼小时,父亲所属的某政党的一位名人来这个镇子演说,我随着仆人到剧院去听。场内座无虚席,尤其是镇上与父亲关系密切的人无一缺席,拼命地鼓掌。演说结束后,听众们三三两两地踏着积雪的夜路回家,七嘴八舌将今晚的演讲会贬得一文不值。其间也混杂有平素与父亲过往甚密者的声音。这些父亲所谓的“同志们”用几乎谩骂的语调指责父亲的开场致辞蹩脚透顶,那位名人的演讲也不知所云。然后他们顺道来到我家,挤入客厅,脸上挂着仿佛发自内心的喜悦,对父亲盛赞今晚的演讲会极其成功。甚至连仆人在母亲问及演讲会开得如何时,也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有趣极了。回来的路上,仆人们明明在相互叹息,说再没有比演讲会更索然无味的了。
然而这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例。相互之间尔虞我诈,双方却居然不可思议地丝毫无损,甚至不曾意识到彼此在相互欺骗,像这类精湛绝妙,堪称一尘不染、光明正大、爽快豪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我以为充满于人类的生活之中。然而我于尔虞我诈的相互欺骗,并无特别的兴致。我自己就自早至晚终日假扮小丑欺骗他人。对于修身教科书式的正义之类的道德,我兴趣不大。对我来说,那些一面尔虞我诈,一面又一尘不染、正大光明、爽快豪放地生活着,或者自信可以如此生活的人很难理解。人们终于未将这妙谛传授给我。只要懂得这妙谛,我也许就无须再对人们如此恐惧,拼命地谄媚讨好了。不必再与人们的生活相对立,夜夜品尝地狱的痛苦了。也就是说,我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告发男仆女佣们那可恨的罪行,我想并非出于对人们的不信任,当然亦非出于基督主义,而是因为人们向我,叶藏,牢牢地关闭了信任的硬壳的缘故。因为甚至父母,也不时地向我展示令人费解的东西。
而且,我觉得我这种不愿投诉诸任何人的孤独气息,为众多的女人凭借着本能嗅了出来,成为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她们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就是说,在女性看来,我是个能够保守恋爱秘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