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凡当皇帝的人,因为要行天子之威,故大都比较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尽管也有皇帝在背后胡作非为,但在公众场合下,一般都会收敛形迹,给人以表率天下的威仪。
明朝的皇帝,虽然鲜有可称“大帝”之人,多数皇帝私下也有一些怪癖,但在大庭广众面前,尚不致有太出格的行为。但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明代的第十个皇帝朱厚照。
朱厚照是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嫡子。所谓嫡子,就是皇后生的儿子。嫔妃所生,称为庶子。朱厚照于弘治四年(1491)九月二十四日出生,据传其母张皇后梦白龙据腹而产下贵子。白者,五行对金,方位为西,主兵象,故朱厚照的庙号,被称为武宗。
武宗的父亲孝宗,年号弘治,在位十八年。孝宗的父亲宪宗朱见深,年号成化,在位二十三年。武宗的爷爷和父亲,在位时间都不短,两人都是守成之帝,虽无大的建树,亦无大的过错。但自武宗继位以后,明朝的纲纪与吏治迅速变坏,所以说,他是一个让明代社会迅速变脸的人。究其生平,客观地讲,武宗为人率真,不矫情做作,这是可爱之处。但若以皇帝的要求来衡量他,则太过胡闹。
二
武宗两岁被册立为皇太子,十五岁登皇帝位。第二年大婚,同时娶三个女人。皇后姓夏,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长女。另两个女人,一姓沈,册为贤妃,一姓吴,册为德妃。
皇帝的后妃,征选的条件非常苛刻。端庄、贤淑、知书达理,都是缺一不可的硬指标。这样的女人非常崇高,但不一定可爱。从小就受严格礼教训练的皇帝,顺应礼教准则,应该接受这样的女人为妻。但毫无浪漫可言的礼教对皇帝行为的约束力非常有限。如果皇上身边的太监作风正派,不以旁门左道引诱皇上以获宠,后宫倒也不至秽乱。若太监尽张耳目,为皇上的声色犬马大开方便之门,则内廷的道德秩序,将会悉数被毁。
朱厚照登基时才十五岁,心智尚不健全,极易受到引诱,而他身边以刘瑾为首的一帮太监,则以引诱皇上寻花问柳为能事。皇上不比老百姓,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安歇。他每晚宿于何处,和后宫的哪一位嫔妃睡觉,都有严格的规定。皇上与后宫的女人们同寝,每九天一个轮回。具体的时间分配是:才人宫女每九人共一夕,一共三夕;世妇二十七人,共三夕;嫔九人,共一夕;贵妃三人,共一夕;皇后一人一夕。照这个算法,皇后每个月可侍寝三次,妃亦可轮到一次,嫔两个半月轮到一次,才女半年都难得轮到一次。这种天子的进御制度始定于周朝,后来各朝代虽小有改动,但大致遵守。如果皇帝对某一个女人特别喜欢,打破进御制度破格召寝,称为“专宠”。这不但会遭后宫女人们的怨恨,也会受到正直大臣的指责。
武宗在大太监刘瑾的引诱下,几乎一开始就不遵守进御制度。他册定的后妃只有三人。但他每月与这三个女人同床共枕的时间,绝没有超过五个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宫内寻花问柳。只要被他看中的女人,不管何种身份,他都要“即刻御之”。这种“通吃”的做法,开头惹了一点麻烦。
内宫为皇上服务,有一整套的机构,共二十四监局。其中有一个尚寝局,专门负责皇上的寝处。不但安排皇上的睡觉,而且还要详细地记述,每晚宿于何处,什么时间进去,什么时间出来,同睡的女人姓甚名谁,年龄大小,都要详细记录,存入档案。
几个月下来,武宗“行幸”的地方太多,到处采野花,却对后妃非常冷淡。这份记录若留存后世,则武宗的名誉就会受到损害。十六岁的武宗不知道这层厉害,但他身边的大太监刘瑾知道。这个奸宦撺掇武宗,下旨撤销尚寝局。没有了这个监督机构,武宗便每日沉湎于娱乐嬉戏之中而无所顾忌了。
三
年届五十的刘瑾,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当是好玩的。外廷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重要奏本递进,等待皇上的批示。刘瑾早就觊觎“批旨”的权力,有这个权力在手,就等于控制了天下的人权和财权。因此,刘瑾往往在武宗玩得最高兴的时候,把奏本送上来请他批示,武宗不耐烦地说:“这些奏本,你替朕处理不就行了吗?干吗要拿来烦我?”刘瑾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轻轻松松拿到了批旨之权,一下子就成为权倾天下的人物。而痴迷于玩乐的武宗,每日让刘瑾哄得像吃了“摇头丸”似的,想的全是怎样变着花样找刺激。
武宗觉得紫禁城中禁忌太多,不利于玩乐,于是听从刘瑾的建议,另在北海边兴造太素殿、天鹅房以及船坞等建筑,并在太素殿两厢造了很多密室,勾连栉比,名曰“豹房”。武宗每日在这里寻欢作乐,日则跳猿骗马,斗鸡逐犬,角牴蹋踘,夜则丝竹管弦,调笑娇娃。内侍中,只有他的亲信可以入内。用时人的话说:“豹房只候群小,见幸者皆聚于此。”
某日,一个亲信内侍向武宗报告了一个消息: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擅长阴道秘术。于永,色目人,即今天印度一带的人。自唐代开始,色目人移居中国的很多。明代有不少的高官大僚,都是色目人出身。阴道秘术,又称房中术,专门研究男女房事,本属道家学问。不知于永从何处获得。武宗觉得新鲜,立即下旨召见于永。这个于永见了武宗后,出了一个邪主意。他说练房中术,是男女双修,女子以妙龄少女为佳。而且,色目美女“晳润而璀璨,大胜中土”。武宗一听,连忙下旨征召色目美女,并让于永负责这件事。锦衣卫都督吕佐,是于永的顶头上司,也是色目人。吕佐家中养了一群能歌善舞的色目美女。于永矫旨让他从中挑选十二个送到豹房。所谓矫旨,就是假传圣旨。这个于永练阴道秘术,大概对吕佐家中的色目美女垂涎已久。但因是上司家中的尤物,他无法得到,所以趁此机会,将这些美女献给武宗。这可能是对吕佐的一个报复。
武宗得到这十二个色目美女后,便以她们为对象,跟着于永练习房中术。道家所创这门学问,本意是调剂阴阳,以利养生。但到了帝王与豪门手中,则成了寻欢作乐的技术上的支持,时而场中歌舞,时而床上欢娱,武宗夜以继日,玩得天昏地暗。过了些时,武宗觉得十二个色目美女不够他折腾,于是下旨,在所有色目籍的侯伯以及京官中征召色目女人,不但姑娘,就是少妇也一律在选。于是,太素殿旁的豹房里,进进出出的,全都是色目美女。其中美艳者,哪怕是官员们的妻妾,只要被武宗看中,也得留下伴宿。
有一天,武宗又得到密告,言于永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漂亮,但一直藏着没有上献。武宗便将于永召来饮酒,乘着酒性命令于永回去将他的女儿带来。于永不肯将女儿拿出来让武宗糟蹋。如是,他找了另一户人家的色目娇娃冒充自己的女儿送上。武宗不知,对这女孩子喜爱有加。他越是充分表达爱意,于永越是担心。因为他欺骗了皇上,按大明刑条,这是杀头之罪。于永于是装病,说自己得了风痹症,行动不便,请求告老还乡。武宗恩准,并让他儿子袭职。
武宗登基的头五年,每天都在游戏与女色中度过,而把国事尽数委托刘瑾处理。换句话说,等于刘瑾当了五年皇帝。正德元年(1506)户部郎中李梦阳在本部尚书韩文的安排下,给武宗写了一份奏疏,弹劾皇上身边最为得宠的八个宦官。这八个人是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时称“八虎”。李梦阳在奏疏中历数“八虎”犯上作乱、横行霸道的种种罪行,强烈要求皇上把这八个人杀掉。
奏疏既成,韩文又安排朝中各部院一些有名望的大臣一起签名。如此一来,这篇奏疏就不是某一个官员的意见,而是整个文官系统表达出的愤怒。武宗拿到这份奏疏后,顿时吓得哭了起来。他才登基不久,只有十五岁,既没有任何执政经验,又没有勇气做任何决策。杀这八个人,他是绝对不同意的,因为这八个人从小跟着他,教他捉蟋蟀、赶兔子、踢线球、唱戏、玩女人,所有找乐子的事,都是这八个人教他干的,他一刻也离不开他们。但他又没有胆量惩治闹事的大臣。两相为难,所以才哭。
那八个太监一刻不离武宗的左右,看到武宗哭,他们也都跪下,围着武宗哭。武宗完全被这帮小人控制了,并终于下定决心,立即提拔最坏的刘瑾为司礼监太监,马永成为东厂提督,谷大用为西厂提督。
此令既出,部院大臣们甚为震惊。首先是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人一齐辞职,武宗准了刘健与谢迁,而留下了李东阳。户部尚书韩文是这件事情的策划者,刘瑾一伙没有放过他,给他的处分是“削职为民”。
武宗从此无人掣肘,更加沉湎酒色,耽于娱乐。不到四年时间,在刘瑾的专权下,朝廷局势急转直下。官场贿赂风行,民间盗贼蜂起。任何时候,只要政府机构中贪官一多,老百姓的日子便会难过。正德四年(1509),不堪盘剥的老百姓便开始造反。湖北沔阳、四川保宁、江西东乡等地,都有饥民揭竿而起。而皇帝的本家安化王朱寘,也在宁夏举兵发难,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取代武宗来当明朝的皇帝。
武宗这一次慌了神,连忙派兵围剿,并将遭受诬陷先被刘瑾下狱后告老还乡的原陕西巡抚杨一清请出来“总制军务”。杨一清很会打仗,又精于国事。正是他巧施妙计,让武宗相信刘瑾有谋反之心,最终下定决心将刘瑾凌迟处死。
四
清除了刘瑾这个“国蠹”,加之各地的造反都被镇压,朝廷局势渐得缓解,稍微紧张了一阵子的武宗,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欢作乐。
武宗一辈子喜欢女人。不同的是,正德五年(1510)之前,他玩弄的都是少女,且特别喜欢色目女郎,这大约是跟于永练习房中术的缘故,但自正德五年后,他的胃口有了改变,开始喜欢“小嫂子”了。
却说正德五年后,有一个名叫江彬的小人,得到了武宗的赏识。这家伙原是蔚州卫的一个指挥佥事,下等军官,因前往内地剿匪,脸上中了一箭,作为“功臣”,得到武宗的召见。想是他的机警与剽悍得到了武宗的赏识,武宗便将他留在豹房侍候。不久,武宗心血来潮要去捉老虎。待饿虎从铁笼中跑出,武宗与之相搏。他哪是老虎的对手,眼看就要被老虎吃掉,亏得江彬在跟前,打退老虎救了武宗一命。从此,武宗对江彬更加另眼相看,甚至心血来潮认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人为干儿子。江彬于是变成了朱彬,成为武宗面前的第一大红人。他的邪恶狡诈,比起刘瑾来毫不逊色。
据我猜想,当时的武宗,虽然才二十岁,但因性事太多,加之练房中术走火入魔,恐怕已得了阳痿不举的毛病。江彬知道这一点,便想对症下药,找一个骚一点的女人来给皇上治病。
一天,江彬向武宗密报: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马昂,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妹妹,已经嫁人并怀有身孕,此女乃无上妙品。武宗一听,立即下旨,召此女来豹房相见。这个马氏小媳妇端的了得,不但长得漂亮,且善骑射,解胡乐,会番语,调笑与演艺之事,几乎无所不能。武宗一见,如同饮了销魂散,当即就把马氏留在了豹房。一夜云雨之后,武宗容光焕发,从此就离不开这个小媳妇了。马氏一门因此飞黄腾达,内廷的太监们,直接呼马昂为“大舅”。武宗多次骑着马,仅带几个随从跑到马昂家中通宵达旦地饮酒。某次半醉中,他听说马昂的小妾很漂亮,便闹着要见,马昂知道小妾若出来,立刻就会同妹妹一样,成为武宗的“吃食儿”,因此谎称小妾正在生病不能见客。武宗一听顿时生气,起身而去。从此,马氏兄妹失宠。
江彬受宠的时间要比刘瑾长得多,他引诱武宗干下的荒唐事也多得多。
正德十二年(1517),武宗不同任何大臣打招呼,突然穿着戎装,带着江彬等几十个亲信扈从,从德胜门出了京城,到了昌平州。阁臣闻讯,连忙召聚六部大臣骑马追至沙河,苦劝武宗回宫。武宗不听,说是要去宣府(即今天的大同境内)视察边防。大臣们要随驾,武宗也不准。大臣们怏怏而返。
江彬是宣府人,所以引诱武宗开始这次西北之行。武宗到了宣府后,即下旨在此营建镇国府邸。此前,他已下旨吏部,册封自己为“镇国公大将军朱寿”,总制天下军务,并颁赐印信。他要在宣府建镇国府,盖源于此。
明朝的宣府,是雄镇西北的军事重镇,也是进出西域的重要通商口岸,因此是西北最为繁华的城市。此地三多:军人多、商人多、乐户多。所谓乐户,多为罪官后代,一入乐籍,则世代不可脱。乐户地位卑下,既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亦不可异地而居。甚至通婚,也只能在内部进行。乐户一般为军队服务,所以军人多的地方,乐户就多。尽管乐户是“贱民”,但毕竟都是从事歌舞的职业艺术工作者,因其工作需要,乐户中的女子大都温婉动人,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尤物。
江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撺掇他的“皇帝干爹”来宣府,巡边是假,寻欢是真。一个当皇帝的人,如果失去了道德自律的能力,又不肯接受大臣的监督,则天底下所有的荒唐事,只要他想得出来,就一定做得出来。武宗就是这样。
武宗此次在宣府住了大半年时间,不管大臣们怎样做工作,甚至科道官员陈说皇上离宫的后果如何如何不利,他一概不听,铁定了心思要在宣府住下去。他住在宣府干什么呢?他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就出来喝酒行乐。他每晚出行,并无固定的目标,骑着马离开行宫,看到高屋大房就纵马驰入,或索酒食,或搜罗妇女。因他是皇帝,谁也不敢反抗。宣府城中的大户人家,个个都苦不堪言。于是他们都托门子找江彬说情,让皇上不要去他们家中行幸。江彬趁机大敲一笔钱财。
这年冬天,宣府奇冷,冰雪塞路,后勤供给不能及时保障,武宗行宫的取暖出了问题。江彬下令拆毁城中民居,以取木材供灶。宣府于是市肆萧然,白昼闭户。
到了第二年立春这一天,武宗决定在宣府举行迎春大典。他下旨从各地调来几十个戏班子,又让老百姓筹备百戏杂陈的庙会。到了这一天,他还别出心裁地把大半年搜罗来的数百名美女和召聚来的和尚们弄到一起,分乘几十辆“花车”招摇过市。每辆车上几十个人,一边是盛装出场花枝招展的美女,一边是身着缁衣手持法器的和尚。更有荒唐处,武宗命令在车盖上悬着一串串用猪尿泡做成的彩球,让和尚们全都取下僧帽,伸出光头来去和猪尿泡相撞。美人调笑,和尚遭戏,武宗以为快事。
宣府的这段日子,武宗常以“镇国公大将军朱寿”的称谓自居。臣下见了他不敢称皇上,又不敢不称皇上。跪下来磕头,嘴里不知道说什么,备极尴尬。武宗并不介意,他内心讨厌皇帝的生活。
在宣府,武宗虽然亲幸了许多美女,但还没有一个让他心荡神驰。却说他自宣府巡边到了偏头关,命手下到太原城中大索女乐。在这之前的几天,他路过绥德州,当地驻军首领总兵官戴钦设家宴款待。他一到戴宅,就要戴钦把府中的女眷集中起来让他看,结果他看中了戴钦的女儿,当即就将其纳娶。到了偏头关,他虽然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为伴,但仍不满足,于是太原城中的美女们,又遭受了一次无法抗拒的“皇劫”。
那一次,究竟有多少太原美女被搜罗到偏头关武宗驻跸的营房,已不得而知。但值得记载的一件事是:在搜罗的美女中,有一个姓刘的乐户之女,一下子成了花魁,大得武宗赏识。
刘美人是乐户刘良的女儿,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本是个小媳妇,大约长相出众,所以也被选拔。来到偏头关的当天晚上,武宗大宴美女,一眼就瞧中了刘美人,便吩咐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先是赐饮,后“试其技”,武宗大悦,从此就割舍不下了。
武宗对刘美人“试其技”,究竟是何等技能,是婉转歌喉还是床上功夫,记其事者语焉不详。据我推测,恐怕是后者。此时的武宗,因为酒色过度,对美色早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刘美人若非颠鸾倒凤的天生尤物,想让武宗挂牵则是很难很难的事。因为,见惯了美色的武宗,早就患上了不可治愈的“审美疲劳症”。
武宗从偏头关出发,还去了一趟榆林。不知为何,他没有让刘美人随驾,但自榆林归后,他就将刘美人带回了北京。此后有一段时间,两人形影不离,饮食起居必偕左右。近侍们若因事触怒武宗,只要托上刘美人帮忙说句话,武宗必“一笑而解”。因此,武宗身边从江彬开始的一应亲信,都把刘美人当成“国母”对待,一律改称为“刘娘娘”。
一年后,武宗又听信江彬建议,准备到江南耍一耍。事前,他就将刘美人移到通州居住。言明待出发南行后,就派人来通州接上刘美人。与武宗分手时,刘美人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簪交给武宗说:“陛下派人来迎妾身,当以此簪为信。”武宗应允,并将金簪收藏起来。
一俟南行起驾,武宗一过卢沟桥,就立即派人到通州迎接刘美人。谁知仓促之间,竟将金簪失手掉入卢沟桥下,遍寻不得,只得让使者带他的口信前往。谁知刘美人见使者拿不出金簪,深恐有诈,抵死不肯动身。使者只好空手回来。武宗听说后,竟独自下河乘船,昼夜疾行赶到通州张家湾,径入刘美人的住宅而迎之。等到他把刘美人领到船上,遇到湖广参议林文缵,众人这才知道当今圣上到了通州。而卢沟桥畔的那些皇室随从禁军,也慌慌张张找到了张家湾。大家虚惊一场,而武宗却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主动提议到林文缵的船上坐坐。这一坐不打紧,武宗看中了林文缵新纳的一个小妾,于是“顺手牵羊”,把这小妾强行要走,伴着刘美人,回到卢沟桥一起陪他南下。
五
武宗一生下来,就处在溺爱中。他几乎不受任何约束,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公与私、内与外、游戏与公务、自己和他人,这些最基本的界限,好像他都不理解。历代皇帝中,再没有一位像他这么天真、坦率而又胡闹到极致的。
还有几则小故事,说明他是大明王朝空前绝后的大玩家。
武宗即帝位后,每年元宵节,都要花几万两银子在乾清宫外举办鳌山灯会。每次灯会,仅黄蜡就得用三万多斤。正德九年(1514),灯会期间,因内侍不慎引发了火灾,黄蜡与火药等易燃易爆品,一起点燃,数重宫殿顷刻间被烈焰包围。住在豹房的武宗听说火灾发生,连忙登高观望。自二更至天明,乾清宫前后的宫殿全部化为灰烬。武宗却不以火灾引发的灾难而伤心,反而兴奋异常,对身边的宠幸赞叹:“是好一棚大烟火也。”
武宗从小对佛教极有兴趣,用当时人的赞语,他是“佛经梵语无不通晓”,武宗最为心仪的是藏传佛教,对“番僧”尤为礼敬。他登皇帝位后,便将北京大隆善寺禅师星吉班丹封为国师,将大慈恩寺佛子乳奴领占、舍刺札俱封为法王,受封的“番僧”不下数十位。这些禅师都是他豹房中的座上宾。其时,西宫的一个宫女有愿削发为尼,武宗非常高兴,他穿起袈裟,自称法王,亲自为这个宫女剃度,并将其安置在番经厂中,一时传为佛教中盛事。
武宗好出游,每以行宫不适为苦,听说西域的毡房很好,便下旨陕西营造。陕西巡抚倾全省财力以及能工巧匠,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建造出铺花毡房一百六十二间。可拆可装的毡房、门堂、廊庑、户牖、影壁、围幕、地衣、桩橛、窗几等建筑样式应有尽有,极尽奢华。武宗看后,非常高兴。自此,每每出外狩猎、游玩,就带着这流动的行宫。仅为之装卸的兵夫就有数千人,他也不以为这是挥霍国家的财力。
正德十四年(1519),武宗南行至扬州,忽然动了狩猎的念头,便在扬州城外大猎三日,随他南行的数百名军士也参与狩猎。田地被践踏无数,禾苗也惨遭蹂躏,但三天的猎物仅有几只獐子和野兔。武宗觉得不过瘾,还想进一步增加猎手,扩大战果,幸亏刘美人谏止,地方上才免于更大的灾难。但这一路行来,他已颁布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旨令,譬如说凡他所经之处,民间不准养猪,从京城至扬州,数千里地的生猪被屠杀殆尽。以至这年年底,民间祭祀,三牲中无猪可用,只好用羊代替。
六
武宗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一岁。正德十五年(1520)的重阳节这一天,在淮安境内的湖泊上,他心血来潮要学渔翁捕鱼,于是自驾一只小渔船划向湖心。由于驭船技能欠佳,导致小船倾覆,这位皇帝呛了一肚子水,差点被淹死,虽然被人救起,却因惊吓而龙体不豫。回到北京,又演出了一场百官恭贺朱寿大将军南师凯旋“献俘于阙下”的闹剧。在南郊举行仪式时,他呕血于地,不能终礼,几个月后就“龙宾上天”了。
纵观武宗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他当了十六年皇帝,小人们被宠幸了十六年,正直的大臣受了十六年的窝囊气,老百姓也遭殃了十六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十六年只是一个短暂的时段,但置身其中的人民,却是度日如年,一个又一个的不幸,串起这一段黯淡的时光。读者或许会问,这么一个胡闹的皇帝,人民为什么会容忍他呢?天下的读书人,为什么还效忠他呢?可以说,这就是讲求三纲五常的儒家文化对人心的束缚。史载:当武宗听了江彬的怂恿,要南行游耍时,朝中大臣大部分都持反对态度。最后发展到三百多位文臣联名上疏谏止。在以往与朝臣的对立中,武宗最终都取得了胜利。这次也不例外,武宗宣布将所有反对他南行的官员集中到午门广场上施行廷杖的惩罚。带头闹事的人打三十大板,最轻的也要打五大板。让三百多名官员一齐挨揍被打屁股,可谓让文官的颜面丧尽。尽管如此,一个比泰山还要沉重的“忠”字,让大明王朝的这些文官,在受尽屈辱之后,依旧回到各自衙门的值房里,继续担负起为这个胡闹皇帝治理国家的责任。
文官们可以忍辱负重,但历史自有它无法更改的轨迹。大明王朝经过武宗一朝的胡闹后,已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
2006年4月3日至5月2日写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