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林子里能见度高不少，由于起过雾，树干和草丛里都还有一股潮气，让罗宾觉得鼻子里凉飕飕的。他站在那颗“草环”树下，左右打量。这棵树是槐树，有三个人环抱一起那么粗，树皮剥落了一些，露出的位置则被青苔铺满。
罗宾则在这棵树上看到了有人的痕迹。
首先是树干有几个位置明显摩擦痕迹非常之重，以至于那里有些微微塌陷，并且光滑得像是裹了一层包浆。还有一个……就是树下有一双鞋子。
罗宾蹲下来，将那双鞋子拾起来，放在手心。有一股淡淡的气味。
鞋子非常小，只有婴孩才能够穿得进去。罗宾发现这鞋又很旧，红色鞋面上绘有图案，白色鞋底则被露水浸湿，这是一双虎头鞋。然而最奇怪的是它很干净，鞋底没有一点泥巴，仿佛是才做好被人特意放置在这里的一样。
到底是谁将这样一双婴儿鞋放在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宾抬起头，和一双眼睛恰好不期而遇。
那是一双痛苦的眼睛，又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草环。
俩人都愣住片刻。
草环年纪大概三十几岁，皮肤里还有些白皙，嘴唇有些开裂，她洗漱干净，并不是如罗宾事先假设那样的邋遢疯女人。无论她的行为多么奇怪，那么至少在容貌上她还是理智而坚持的。然后是衣着，这就有些不堪入目了。明显是一些人不要的烂破布缝制而成的，看起来五颜六色，却让罗宾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电视上看到的一个T台秀，主题好像是关于时尚的翻陈出新，其中有个高挑模特就是如此一样，身上仿佛是被一块块拼接而成。那时候罗宾觉得模特搭配这一身有一股奇怪的英气，很不错。
在生活中看见，他只觉得很难过。
草环愣愣看向罗宾手里的婴儿鞋，嘴唇动了动，突然朝着远处逃跑。
罗宾不想再次失去机会，迅速跟上。在他想来，哪怕是在陌生场地跑步能够赢过自己的人也太少，况且自己耐力一直惊人。对方还是女性，天生体能方面就不如男性。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草环距离罗宾越来越远，罗宾咬咬牙将背包一丢，全速跟了过去。
俩人一前一后，跑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俩人都是全速前进，所以后面难免体能不支。最后在一条有些湍急的小河边，草环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她嘴唇一张一合，就像是一条悲哀的鱼。
看着罗宾，草环双手捂住脸，几乎站不住。
罗宾看着手里的虎头鞋，又看了看草环看自己的眼神……他终于明白问题出现在哪了。看来这鞋子并不是草环自己的，然而虎头鞋肯定带着某种让草环恐惧的元素，所以她误以为是自己拿来了虎头鞋，所以才会逃走。
罗宾索性将鞋子丢入小河沟里，以此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没想到草环转头就不顾寒冷跳到河里，慌慌张张将虎头鞋给拾起来，这又让罗宾疑惑了，到底鞋子和草环是什么关系？
仿佛确定了眼前人并不是拿鞋子来吓唬自己的，草环朝罗宾看了一眼，然后拧干裤脚的水，哆哆嗦嗦地离开了。一时间罗宾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追上去。
在村子里罗宾并不认识其他人，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钓黄鳝的陈三好。
由于并不知道陈三好住在哪里，他只好在村子外侧游荡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给他撞上了，陈三好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抽烟。
“啊，是你，抽吗？”
他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红河烟盒，递过来。
“不，不抽烟。”
罗宾看到陈三好额头上多了一个乌青的印记，露出来的脖子上也有几道血痕，就像是被猫挠过。
迎上罗宾询问的眼神，陈三好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圈：“被我婆娘抓的。她也被我打老实了。”
后半句好像是故意逞强说出来一样。
在他嘴里，打老婆仿佛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罗宾不由问：“你多大？”
“十五，你呢，十八？”
“嗯，”罗宾有些不确定：“十五岁应该还不可以结婚吧？”
“没扯证而已。还有十三岁就有婆娘的呢，和你们不一样。反正婆娘就是婆娘，以后就是这么过了……没扯证，如果混得好的话，就可以换一个更漂亮的。”
说这话的陈三好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口气，好像这些本来就是每个人的常识一样。
罗宾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他只能继续硬起头问：“家里给找的吗？”
“外村的。你不知道吗，我们村里的人人都是红娘。大姨婆没有告诉你？”
少年眼里闪烁着一股高兴，他终于能够在某一块区域压倒这个城里的同龄人。
在他有些凌乱的叙述下，村庄的面貌慢慢展示在罗宾眼前。
曾经村子是十分富裕的，因为一代代人努力慢慢村子的村民们都走了出去，卖鱼米，卖盐，做药材生意，直到战争开始。而后的日子就变得十分艰苦，一个个富裕人家都被军阀掠走财产，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慢慢的到了大家都很穷的时代，本来充斥着商人血液的村民们彻底放弃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般在这个小地方封闭下去。直到后来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在村庄之间发现了商机。
“就是当月老。我们村子里的月老在这个城市都很出名的！”
陈三好颇为自豪。
罗宾转眼一想，这还是个好方向。在现代化还没有开始的农村多生孩子一直是一个共识，大多数人的想法还是用人力来充当劳动力，同时也有着一个“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古朴思想——比如说生下来的是三个孩子，那么一个外出打拼从商，一个去从医，另一个留在村里继承父业，往往都是这样的搭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做法保证了很多大姓家族在过去上百年或数百年内人丁兴旺，人才层出。只是现在的社会教育成本越来越高，加之纯人力已经不再是优势，社会正在向着极简精英化发展，这种做法渐渐不再适合普通人了。
“你知道的吧，当月老成功凑合一对就会收钱的。”
陈三好说得实在。
旧时代月老一般选为年长妇女，她们会主动寻找潜在客户。月老要有两个特质，一是能说会道，二是人脉广大，这样才能够保证她的生意源源不断。大多数月老都是兼职，就和大多数农民又兼职木匠、石匠、铁匠一回事。然而这个热衷于从商的村子到底是与众不同的，他们盛产职业月老。
月老每年的工作就是到处寻找目标，游说，在心里形成一个完整又细密的名单。然后用画线法将那些看似最像的人家连起来，这就是一个潜在客户群，然后就到了攻坚时刻。往往月老会先选择心切的那一边，并且通过不同的人去试探，最后谈妥后才会讲价格。
“多少钱？”陈三好被罗宾的询问弄得一愣，然后想了想说：“应该是礼金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
好家伙！
听到这话，罗宾心里吓了一跳。
如果礼金是二十万的话，一笔就是一两万。
“你不知道，死掉的那个蔡婆婆就非常厉害的，她一年里人家是排着队找她的。你和大姨婆住在三农叔家，看过三农叔他爱人吧，那就是蔡婆婆帮忙牵线给找的。我的婆娘也是，就和她之前说得一样，闹得很，不过很漂亮，下次我带你看。不过今天不行，她又在闹，唉。”
明明才十几岁，少年陈三好却一副中年人般的无奈。他抽了一根烟，将烟头踩入泥土里。
罗宾感觉时机成熟，递给他一块口香糖。
“那个叫‘草环’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和蔡婆婆有仇？”
陈三好嚼着口香糖，哦了一声。
“草环啊，她是个疯子。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对小孩讲，不要背着说草环的坏话，她其他不行，耳朵灵着呢。会跑到你家来捣乱，砸玻璃什么的。不过现在想起肯定都是骗人的。应该是草环和蔡婆婆有恩怨，倒是没听过……”
他说得流畅，不像有所保留。
“她怎么说呢，其实对小孩子很好的。对的，草环很喜欢小孩子，不过她有时候又很讨厌，唉，疯子嘛。你问草环干嘛？”
罗宾照实说了今天遇到的情况。
砸吧砸吧嘴，陈三好看了看周围，小声说：“给你讲，其实草环是被人买来的婆娘。”
草环本是本某一家单身汉许上的婆娘，不过发生了一些问题，具体是怎么回事知道的人不多。那时候陈三好还小，只听那些离开的大哥讲，以前草环很漂亮，可惜了。
“草环是把儿子丢到了水里，就是小树林那边的那条河，说是不小心，当娘的不会对自己孩子下手对吧？从那以后她就疯了，住在树上，开始没日没夜编草环。”
中午时罗宾就回到了村子里。他看到奶奶刘杉正在和之前见过的那位老人正在说什么，指指点点，应该是在讲村子的变迁。
“罗宾，叫黄爷爷。”
罗宾老老实实喊了。
黄姓老人有些驼背，脸也偏苦相，所以他笑起来也像是在苦笑。
“怎么，村子里转过了？”
罗宾腼腆一笑：“看了看，发现东西忘记带了。”
“对了，你包呢？”
刘杉皱眉。
罗宾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背包一直忘了去找，落在小树林到河沟的那一段路上了。
“不小心掉了。”
眼下他只能够这么说。
刘杉也没有多说，点点头让他跟着去看看丢了什么。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奶奶不愧是老生姜，不，是姜还是老的辣。
罗宾却直接问：“奶奶你是知道草环的事情的对吧？”
“我不知道她。我是一九八五年就离开了这里的，草环应该是后来的。”刘杉停了停：“再告诉你一件事，免得你误会这里。我和这里的人其实关系很差，因为我父亲也就是你曾祖父以前也算富贵人家，不过很多乡亲来投奔他都拒绝了。他讲究的是真才实学，不玩忠心邻里那一套。所以看起来他们尊重我，甚至怕我，不过是为以后留有退路。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事，说不定会再次找到我。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罗宾嗯了声。虽然不想承认，不过大概也就这么回事，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恭维？
“可是我们家现在还欠债……”
刘杉一笑：“是你爸……可是他们不知道，对吧？如果他们知道的话，表情应该会比较好笑。”
罗宾这才觉得，奶奶也是一个恶趣味。
然后，罗宾讲了关于草环的事情，连带陈三好的事情一起。
刘杉稍稍想了想：“蔡芬书的确是很会说话，她当红娘的事情从她还是小姑娘时就开始了。其实她和我一样，家里人早都不在这里了，只是她一个人留下来。”
“为什么？”
“不适应城市生活吧。很多人都会这么选，要改变的太多的，而且在这里她算是一号人物，到城市里只是千百个普通人中一员而已。她很好强，所以不会走。”
“宁当鸡头不当凤尾？”
“差不多这个意思。我有些困了，睡个午觉，你有事就自己去吧。有事打我电话就好，我没记错，那些包里的东西也就是零食和水，洗漱用品都拿出来了对吧？”
点点头，罗宾走出了奶奶的屋子。
“小兄弟，罗宾，罗兄弟。”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原来是刘三农。他笑得甚至有些诡异，让罗宾有些不寒而栗。
“小兄弟，问你一点事啊。”
刘三农用他脏兮兮的手搂住罗宾的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