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淮送至书房门口，对王尚书道：“仲全留步，老夫昨日得了一枚田黄石，你精通金石，替老夫长长眼。”
王尚书便知崔淮还有事要说，笑道：“下官可要瞧一瞧太傅的好收藏。”
两人候着其他人都离去，方才回屋分宾主落座，书童进来收拾了，又换上了新茶。
王尚书埋怨道：“方才那套茶具乃是前朝定窑珍品，如今十不存一，太傅也下得去手。”
崔淮笑道：“若是仲全喜欢，我倒还有一套，一会你带上便是。”
王尚书摆摆手，拿起另两只茶盏：“不敢让太傅割爱，下官只要这一套残缺的便可。”
崔淮笑道：“宝剑赠英雄么，珍宝还得遇上识货之人，仲全精于此道，定窑茶具送了你，方对得住它在这世上来了一遭。”
王尚书这才没有继续推辞：“如此下官便却之不恭了。对了太傅让下官留下，不会真是为了鉴赏田黄吧？”
崔淮呵呵一笑：“仲全是明白人，老夫是有一事要问，今日额河图让三法司留几个能吏在白头山检查，老夫远远瞧着，倒有三四个是你的门生？”
王尚书淡淡应道：“太傅瞧得没错，确是下官门生。”
崔淮点点头，正色道：“四王爷熟读汉典，仁孝知礼，因此我等才公推他为大位继承人，方才仲全亦赞同此事。”
王尚书沉声道：“太傅的意思是……？”
“今日三王爷与额河图所言，都是意有所指啊，仲全，若四王爷真做了储君，便容不得身上有一点污点，你可明白？”
王尚书脸色一变：“莫非四王爷他……”
崔淮摆手道：“哎，你想到哪里去了，不但四王爷，连五王老夫也是可以担保的，方才在朝房，老夫是碍着身份不好多说，其实今日四王五王惊马救驾，老夫是亲眼所见，四王爷真是差点搭上性命，五王虽说来迟一步，但救驾情切，绝无半点虚假。”
王尚书疑问道：“若如此，太傅又有何忧心之处？”
崔淮笑道：“仲全为人耿直，却不可不防有心之人啊，此事若是意外便罢了，若是人为，最容易被冤屈的，可就是在场的二位王爷了.你瞧瞧，不但三法司的人留下了，额河图老王爷也留了两个心腹，明儿完颜腾也要安插人去，老夫掂量着，完颜崇也必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四王五王却是不能派人啊，否则就是落人口实。”
王尚书不语，垂眸思考崔淮话中深意。
崔淮轻松笑道：“仲全也莫要想得太多，老夫也不过是嘱咐两句，这案子怎么查，你的门生自然是懂得路数，老夫只是想仲全为江山社稷考虑，约束他们多顶着一些，别受了有心人的摆布，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这一番话说到了王尚书的心里，他拿定了主意，抬头淡笑道：“太傅放心，这一点仲全自问还能做得到。四王爷品行高洁，又是太傅的女婿，仲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外人递的脏水盆子，保证一个都落不到四殿下头上。”
崔淮得了准话，颔首笑道：“仲全兄做事，老夫自然放心。”
眼见时辰已晚，崔淮命人取了那套茶具来，亲自送王尚书到院门，正巧遇上蒋太常身边亲信，原来是完颜腾派了人去蒋府说项，请他明日上折保举完颜腾监国，若是事成，日后必有重用云云。
崔淮拍拍王尚书的肩，笑道：“仲全还是赶紧回去吧，怕是贵客已经登门了。”
王尚书亦笑道：“太傅何尝不是如此？”
崔淮哈哈大笑：“老夫倒是可以躲个清静，现放着四王爷这个女婿，三王爷又怎会来白费力气？不过仲全倒是可以推一推完颜腾，假戏真做么。”
王尚书拱手告辞：“就依太傅所言。”
他走后没多久，其余汉臣府上也遣了人来回话，俱是说完颜腾使人来说项，崔淮便选了三四个，让他们给了完颜腾信使准信。
汉臣内部都不团结，想必额河图一派定会放松警惕。
接近子时，原是上京最安静的时分，今天夜幕之下却是人行匆匆，不知做了多少利益交换。
崔淮沐浴更衣完，在榻上躺下，却是思绪翻滚久久无法入睡。他索性起身披了长衫，踱到院内，抬头望着夜空，这上京城中，约莫有不少人陪着他无法入眠呢。
完颜隆府里也是今夜无眠。
他刚回府，便给查格德哈纳出一左一右护持住了，两人抑制不住欣喜之色：“主子，您可回来了。”
完颜隆点点头，径自往书房走：“李先生呢？”
“在书房等您呢，主子，这事宫里什么说法？”
“到了书房再说吧，着人给本王送些吃的，今儿这一日，连口水都没安生喝。”
到了书房，囫囵吞下去两碗汤面，完颜隆才有精神说话：“查格德，你去传我的话，从现在开始，府里除了日常采买的下人，一律不得出府，暗地里的眼线让他们也小心着些。”
查格德应了一声去了，哈纳出便问道：“主子，今儿这事，额河图老王爷是如何处置的？”
完颜隆哼了一声，沉声道：“惊马之事已经交给了三法司协力合办，太傅已经交代给我，三法司的官吏多为王珣尚书门下，就是大哥三哥的人在里面掺和，想必也是无妨的。”
李敏问道：“那监国之事？”
完颜隆道：“不出太傅所料，大哥和三哥都有心争上一争，既如此，就让他们各显神通吧，如今我便暂避锋芒，一心在府中为父皇祈福便是。”
哈纳出不由问道：“主子不需进宫侍疾吗？”
完颜隆讽刺一笑：“哪里用得着我，大哥领了皇后懿旨，又有额河图撑腰，不会让我轻易接近父皇，我倒不如省点心，在府里焚香祷告。”
哈纳出忧心忡忡：“若是万岁爷醒了……”
完颜隆自若道：“惊马之事自有三法司查案，无须自扰，再说宫中之事，还有五弟看着呢。”
完颜隆这家伙，手竟伸到皇宫大内了，经此一事，李敏心里已经将完颜隆提升成为大魏日后的一号假想敌……
她笑道：“既然要避嫌，那我回头就让周一去客栈报个信，让商队里的人没事别来王府了，以免招人口舌。”
徐三爷同着商队之前虽暂时借居王府，但因着要做生意收货，居住王府多有不便，因此客栈修好后，便又搬了回去，李敏故才有此一说。
完颜隆笑道：“这倒不妨事，三爷是自己人，请你来王府上是做客的，又不是坐牢来的，你自便就好。累了一天，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说好的来了上京要带你四处走走，却总不得空，等躲过了这阵风头，我一定说到做到，带你去上苑看看。”
李敏心知他这是另外有话要交代自己的心腹，当下顺水推舟起身告辞：“王爷不说倒是不觉着，这么一说确实是困了，如此我便先回房歇着了，若王爷有事，随时派人来叫我。”
完颜隆“嗯”了一声，又朝哈纳出瞟去一眼：“你送李先生回房。”
李敏瞥了完颜隆一眼，他已经开始对她起了防备之心，今后从这条渠道探听消息怕是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不过大金的动乱已经起了头，该抓的把柄也牢牢抓在了手里，她不需要介入过深，只需在适当的时机抛出大魏的要求便可。
到了客院，周一和王秀群已经先回来了，一见到她，王秀群便笑道：“头儿，你神机妙算啊，今儿果然出了大事，是不是这位主儿策划的？”
他伸手指指正院，李敏笑着点点头，他抽抽冷气：“这位主儿心也够黑的，不做声不做气，竟然敢……”
他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又笑道：“虽如此说，倒也省了咱们的事，不必咱们费心，该乱的自己就乱起来了。”
李敏道：“我看他不是莽撞行事之人，今日突然冒险一博，怕是里面还有些奥妙之处。”
王秀群道：“管他什么奥妙呢，反正乱起来就行。不过头儿，咱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李敏道：“四个字，静观其变！若是你闲得无聊，就去厨房，给大家寻些夜宵来。”
王秀群说得正是兴起，哪肯跑腿，接着问道：“可要是这乱个一年半载的怎么办？不会咱们就一直拖在这里吧？”
听到这话周一周二齐齐皱眉，在上京这些日子着实无聊，宁可跟着头儿参加魔鬼式训练，也比窝在这里强。
李敏挑眉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浮躁起来啦？我是怎么和你们说的，暗卫出个任务一年半载的也是寻常，你们啊，还是静不下来，看来还得好好磨磨。”
周二一个人留守在王府时，正好三爷送了密信过来，单等李敏回来要禀告，可王秀群话太多，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这会子好不容易得个空，赶紧开口道：“头儿，我这有三爷送来的消息！”
李敏一听来了精神，伸手道：“还不快拿过来！”
周二忙取出密信递给李敏，李敏接过来，冲外面扭扭脸：“去盯着点。”
周二依言掩上门，去院里守着。
李敏刚撕开信，王秀群便问道：“头儿，谁来的信？”
李敏翻了个白眼，真是个好奇宝宝，这还没开始看呢就追着问。
她好笑地取出信纸，看了看字迹，和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京里来的。”
“哦，”王秀群和周一瞬间明白，既是京中过来的，那便是安王高珏了。
李敏低头认真看下，看了开头几行，忍不住唇边泛笑，可看到后面，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王秀群与周一见她脸色凝重，也都收了笑容，周一问道：“是京里出事了？”
李敏又细细看了一遍，将信纸递到油灯上燃了，方摇摇头：“不是，是西北出事了。”
王秀群问道：“西北？西北出事怎么倒是京里先来信？”
周一也道：“上回西北来信，不是还说神机营同定西军汇合了，大魏的火器将鞑子克制的死死的，打了一场大胜仗么？还说，日后配合好了，再打几个胜仗，至少让鞑子几十年都不敢再开战事么？”
李敏摇摇头：“人算不如天算！”
今年淮南发的旱灾还没平，淮北又闹了蝗灾，朝廷国库空虚，光两地赈灾就已经是焦头烂额，两淮之地已经有活不下去的百姓举了反旗，两淮的地方官向户部申请赈灾粮食的折子雪片一般，户部却含含糊糊不给个明话。几个地方官被逼的没办法，治下出了反贼是一死，擅自放粮也是一死，两者相较倒还不如放粮，至少博个好名声。于是几个人商量一下，竟将要补给西北的军粮做主挪给了两地灾民。
皇帝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问罪下来，半个朝廷都为这几个地方官求情，更有灾民一路送了万民伞入京。
万民伞本是当地父母官年满离任，才会有乡绅百姓为示挽留之意，集体相赠，这几个地方官为官也并无多大政绩，但就开仓赈灾一事，便让温饱尚不能自保的灾民，感恩戴德得一路送万民伞进京，皇帝这时候就算是有千百种杀他们的理由，也不能杀！
周一愤然道：“我瞧这肯定是太子在后面出的主意！灾民都吃不饱饭了，还能有心思送万民伞？”
太子在后面兴风作浪是难免的，只不过大部分原因还是朝廷积弊一日爆发罢了，罪魁祸首还得要算到皇帝头上。
不过李敏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高珩。
她眉头紧蹙，担忧道：“不知是何人将此消息传给了鞑子，眼下鞑子趁此机会又向朝廷下了战书，军队却退到了长城外，使的便是一个‘拖’字诀，定西军缺少军粮，就是有了神机营，也无法长久与其对峙，所以朝廷便派人去与蒙古议和。”
李敏看着周一和王秀群，恨声道：“议和条件之一，便是送质子入蒙，皇帝，也已经答应了！”
“什么？！”王秀群和周一惊声呼道，两人的声音引来了周二，他敲敲门，示意他们小声一点。
周一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道：“皇上难道要当大魏史书第一人吗？我大魏自开国以来，不曾和亲，不曾割地，皇上他……哎！”
李敏摆摆手：“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诏书已经下了，鞑子原本是点了高珏去做质子，但高珏知道鸳鸯铳的机密，皇帝没有同意，鞑子便退而求其次，点了高珩，他是定西军嫡系，有他在手，鞑子放心许多。”
“那陛下就同意了？”
李敏点点头：“朝廷还要换人，鞑子不肯松口，所以同意了，九月八日，鞑子与大魏，便要在边境互换质子了。”
“这叫什么事啊！”大魏好不容易才打了几场胜仗，原本正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王秀群和周一一下子都颓了。
李敏手指轻轻捏着眉心，一刻钟后提笔写了一封信，小心封好，方抬起头来：“把周二叫进来。”
“城门一开，我就离开上京，回定西军，你们留下。”
李敏向三人交代道：“上京的事就交给你们三个，周二全权负责，见机行事。完颜隆对我已经起了疑心，你们平时多加小心，别露了行藏。刘元朗留给你们看着，他是重要人证，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崔淮那边嘉禾去过，他的把柄你也清楚，他是只老狐狸，你不必多说，只看着他确是相助完颜隆便可。”
“完颜腾和完颜崇没分出胜负来你们不许动手，分出胜负后，若局面对我们不利，可与完颜隆联手，伺机暗杀之，确保完颜隆上位。”
她将刚刚写好的信递给周二：“这封信你收好，完颜隆上位后，你将此信交给他，此次任务便完成了，你们三人带着刘元朗直接回定西军，将他交给定西王。”
“头儿，你现在去定西军做什么？”
李敏道：“我去看看质子一事有无转圜余地，若是没有，我便亲自陪高珩去蒙古走一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