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红带着两名小兄弟出了她的“山寨”,去见了那队士兵的头目。在和那小头目谈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她送走了小头目,往回走的时候,一颗心就怦怦乱跳起来了。
小头目自称是张嘉田师长的部下,问她有没有见着雷一鸣。她不知道雷一鸣是谁,但是一听对方的描述,就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必是自己白天一枪打下来的那位。于是她问道:“雷一鸣是干什么的?你说说,我知道了,也好给你们留意留意。”
小头目答道:“他?他的官儿就大了,他是直隶的省督理。”
满山红听了回答,脸上因为太脏,所以一点颜色也没变,只道:“行,我记住了。以后要是瞧见了这人,就把他绑起来给你送去。”
三言两语的,她把这一小队士兵打发了走。然后一路跑回了她那间屋子里,对着雷一鸣,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原来你还真是个大官儿”,第二句是“那个张什么的师长已经派出人来找你了”。
雷一鸣盘腿坐在炕上,听了这话,他不动声色:“他找我,不是应该的么?”
满山红站在了屋子中央,问他:“那你今夜还走不走了?”
雷一鸣想了一想,却是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满山红答道:“我看你还是别走了,这个时候你下山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雷一鸣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这个野丫头虽然凶悍狡猾,但能说出方才这一句话,便足以证明此刻她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从此地到安土镇,原本并不是遥远的距离,可如今他肩膀负伤,又是单枪匹马,想要穿越张嘉田所布下的层层防线,便是难如登天。而这个野丫头能在这座鸟不拉屎的荒山上盘踞住了,足能证明她是个有点本领的小女匪。
“那我不走了。”他告诉满山红:“你也说了,我是个大官儿,真要是被那帮小兵打死在这荒山里,可是犯不上。”
雷一鸣忍着肩伤的疼痛,躺在滚烫的炕上。这屋子是满山红的屋子,满山红在炕的另一侧靠墙坐了,也不睡觉,摸着黑嗑瓜子。嗑着嗑着,她忽然发觉雷一鸣并没有入睡,便大喇喇的和他搭起了话。
一席话谈下来,她大概明白了雷一鸣是为何而来,又是为何而败。雷一鸣也打听清楚了她的出身——她的出身堪称是一味黄连,除了苦没别的滋味。
她本是西北人氏,幼时家里闹了旱灾,活不下去,她爹她娘便带着她一路向东逃难。逃难路上,她父母双亡,成了孤儿,苦也吃尽了,难也受尽了,十三岁那年她到了这里,山下村中有个二流子见她是个孤女,便想强占了她做自己的老婆,哪知道她是个见过无数恶风恶浪的,二流子占便宜未遂,反倒是被她一刀子捅了个透心凉。
她惹下了人命官司,所以索性跑上了山——此地水土贫瘠,日子苦焦,山上专出土匪。她先是给个土匪的压寨夫人当丫头,当着当着,她显出了不凡来,最后竟是召集了一帮十几、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己立了山头,打出来的字号便是满山红。
今年她也只有十七八岁,然而已经干惯了杀人越货的买卖,今天本来是想猎只野物回来开斋的,结果打鹿不成打了个人。在杀人绑票的时候,她不大把人当人,杀人只像杀一只鹿;可雷一鸣并不是她看中的肉票,她把他当鹿打了,心里就总有点过意不去。
“你别记恨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像一只鹿——”她在暗中抬手做了个手势:“唰——的一下就冲过去了,我以为只有鹿才能跑得那么快。”
雷一鸣现在自然是不敢和她算账的,她说自己是无意,他决定就算她真是无意。本来双方无冤无仇,她应该也不会是存心要打他一枪。他大人有大量,跟个小女匪计较什么呢?
满山红继续嗑瓜子,嗑着嗑着不嗑了,竖起耳朵倾听雷一鸣的呼吸声音。他的呼吸有点颤,不稳定,她便扔了瓜子,四脚着地的爬过去,用脏手摸了他的额头。额头有些热,她收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比之下,她确定了他是在发低烧。
“我这头鹿病了。”她暗暗的想:“这怎么办?”
满山红从来不生病,她手下的兄弟们,也从来都不生病。
她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只能往雷一鸣身上又加了一层棉被。雷一鸣的右手伸在了外头,她本想把这只手塞回被窝里,然后一抓之下,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哎,你可是够嫩的!”
和她那皲裂粗糙的手一比,他的手确实是嫩,当年枪不离手的时候,他的手指上还有一层老茧,现在他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那层老茧也褪了个七七八八。满山红没摸过这样嫩的男人手,心里好奇,便抓着他的手不肯放,还张开五指和他比了比巴掌的大小——当然还是他的手大,只是那手冷森森的,没有多少温度。
忽然间的,她发觉他正看着自己。一扭头和他对视了,借着炕边那盏奄奄一息的小油灯,她望着他的脸,就见他那脸上的线条清晰冷硬,像一尊精雕细刻的像,两只大眼睛陷在阴影里,睫毛也把他的眼眶勾勒得清楚分明。无情无绪的回望着她,他一动未动,由她研究着自己的右手。
他是这样的沉默安静,反倒让她忽然自省了。讪讪的把他的手送进了被窝里,她这向来不以姑娘自居的人,竟是难得的意识到了男女有别。在一旁坐下了,她搓了搓手,开口说道:“别总这么看着我啊!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也不是个爷们儿,你还怕我拉着你的手占便宜不成?”
雷一鸣听了这话,倒是笑了一下。
满山红袖着手,稍微的有点冷,因为山中夜里酷寒,而她的被子全压到了这头鹿身上。幸而她身体好,不怕冷。不动声色的忍住了一个小哈欠,她不肯睡,没话找话的问道:“你有几个老婆啊?”
雷一鸣答道:“一个。”
“屁!”她冲着他笑了:“你这么大的官儿,有的是钱,能只有一个老婆?”
“现在就只有一个。”
“那你怎么不多讨几个女人呢?”
“遇不着好的,一个都嫌多。”
她没听懂,但是感觉他像是在发牢骚,并且是句挺俏皮的牢骚。伸手又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她告诉他道:“你冷不冷?我觉着你有点发烧。你要是冷,我让人再送个火盆进来。”
雷一鸣反问道:“你对人质,都这么周到吗?”
“谁拿你当人质了?你要真是肉票,我早把你绑起来扔地窖里了,还能留你在这儿抢我的棉被盖?白天我听说你是个官儿,就想顺手从你身上捞一笔,也让我们这七八十人过个肥年。可你要真是一个大子儿都不出呢,我也不能把你宰了吃肉。”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的问他:“是不是心疼你那只怀表呢?疼也白疼,反正你已经把它给了我了。”
雷一鸣活了三十多年,没少和人打交道,古怪离奇的货色,他也见识过些许。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面前这位满山红闲聊着,他在心里对她细加研究,越研究越感觉这野丫头是个天生的坏种,从她那亮晶晶的两只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点天真愚顽的凶光。
“孩子话。”他有气无力的开了口,语气有点和蔼,也有点冷淡:“你若是不拿我当人质看待,我就想请你帮我个忙,把我送出张嘉田的地盘。”
满山红瞄着他:“送你?那你给我什么好处啊?这可是冒险的事情,我们不能给你白卖命。”
雷一鸣答道:“你想要什么?要什么给什么。”
满山红垂头想了半天,想到最后,她却是一耸肩膀一缩脖子,害冷似的,“嘶”的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把脸旁的乱发往耳后一掠,她的脑后也梳着一条辫子,不知道多久没有散开梳通过了,如今瞧着宛如一条肮脏的粗绳索,胡乱掖在她的大棉袄里。
“没想好。”她告诉雷一鸣:“想好了再要吧!你瞧着也像个人似的,应该不能对我赖账。”
满山红的性情有点不定,并且精力过人,熬了一夜之后,两只眼睛照样放光,出门在外迎着寒风,也照样能够扯着嗓子骂人。雷一鸣面对着这么一群大号童子军似的土匪,简直没有办法。满山红领着童子军们在外面忙碌许久,最后回来对他说道:“走,我带你下山去!”
雷一鸣艰难的往起坐,满山红站在地上犹豫了一下,上前伸手搀扶了他:“我想好了,还是尽早把你送走的好。你安全,我也放心。万一有人瞧见你在我这儿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让我为了你跟张嘉田打一仗,那我犯不上;由着张嘉田的兵把你抓走呢,我又——”
话到这里,她忽然停了,雷一鸣下了热炕,踉跄着站不稳,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人,别无选择,只好抬手揽住了满山红的肩膀,靠着她向前迈步:“你又什么?”
满山红没理他,直接把他架到了一辆小驴车跟前。这驴车由驴与车两部分组成,驴是平凡之驴,车则只是一块有轱辘的木板,上面支了个半圆形的蓝布棚子,那布七零八碎的四面耷拉着,万国旗似的随风飘荡。棚子下面没见坐人之处,反倒乱糟糟的堆了许多干草捆子。驴车附近站了几个鸠形鹄面的小伙子,驴背上坐着个十岁出头的脏小子。满山红一把就将那个小子拽了下来,然后吼道:“老六呢?让老六过来给我赶车!”
被满山红从早骂到晚的老六过来了,手里攥着根破鞭子。而满山红把驴车上的干草捆子拍了拍,转身对雷一鸣说道:“官爷,今天得委屈你钻草堆了,你干不干?”
雷一鸣问道:“你是要让我一个人钻到这草捆下面去?”
“那哪儿行啊!你是贵客,让你一个人钻草堆,显着我们怪不礼貌的。”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往那乱糟糟的干草之中一钻,然后向外伸出了一只手:“上来,我送你一趟!”
雷一鸣抓了她的手,抬腿往车上爬:“我们坐得下吗?”
蓝布棚子下的乱草堆里传出了嘿嘿的笑声:“没事,坐不下我搂着你。”
周围众人哄笑了起来,站在驴旁的老六则是往地上啐了一口。
驴车上了路,吱吱嘎嘎的往山外走,走出了没有十里地,就遇到了一座临时的关卡。
关卡的士兵也是面黄肌瘦的,瞧着并不比土匪体面多少,又因此地是兵匪一家,互相都认识,所以他们见了赶车的老六,便不是很紧张,只问:“嗨!往哪儿去?”
老六用大拇指往后一指:“送我们当家的走亲戚。”
士兵一听这话,便用步枪挑起了驴车布棚的破门帘子,伸了脑袋要往里瞧,哪知脑袋刚伸出了一寸,迎头便撞上了手枪的枪口。满山红趴在干草之中,举枪顶着士兵的脑门骂道:“看你妈的看!”
士兵吓了一跳,依稀瞧见满山红身下压着个男人,那男人也被干草埋了大半。慌忙向后退了几步,他等老六赶着驴车继续上路了,这才扭头去问身旁的伙伴:“满山红是女的吧?”
同伴方才也瞧见驴车内的情形了,便答道:“是啊!都知道她是女的啊!”
“那刚才她怎么在上边呢?”
“那……兴许人家俩人就是搂着亲嘴呢。”
“还有人敢跟满山红好?”
“那……有呗!”
“好家伙!”士兵感叹:“真是条汉子!满山红都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