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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吴人哲放下电话,内心里连连冷笑;脸上像结了一层严霜,十分难看。

这些年来,楚湘漓这个老婆子对他疾言厉色,可谓已司空见惯了,而每一次他都能够忍受,或者说是隐忍而不发作。过去,当他还是杜仲毅的生活秘书,在他夫妇身边鞍前马后地供驱遣的时候,这套“忍功”不仅是必要的,而且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因为只要忍得下,就能长久留在这对夫妇身旁,一起生活,一同共事,很是风光。久而久之,在人们的眼里,他成了这对同盟会元老信得过的人。

这“信得过”三字虽不是什么官阶级别,但对获得官阶级别并在这条路上升迁发展,好处就大了。不是吗?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在上海滩上晃荡的无业青年,而现在已是市党部权重一方的人物了!

当然,在上海这个既富贾如鲫又冠盖如云的地方,区区一个处长并不会有多么起眼,不过,只要稍有政治头脑的人就会明白,此处长与一般行政部门的处长是大不相同的。吴人哲管的二处是一个专门负责地方政治安全的特工部门,说白了就是,他是坐镇上海与异党活动做斗争的指挥官。这个职位上的官员,就是上海警察局长见到了,也不得不与之称兄道弟的!

上海这个大码头,就其经济繁荣的状况而言,人们大多用羡慕的口吻称之为“十里洋场”;吴人哲则更愿意从政治看问题,常以“鱼龙混杂”这四个字来形容它。在这里,不仅有享受“治外法权”的世界各列强的租界,更是全国工人运动的发祥地。所谓“上海——冒险家的乐园”这一论断,在吴人哲看来,不仅仅指它是经济上投机的场所,还是政治上投机的舞台。而这一切的复杂与吊诡,正是他吴人哲所需要的,这里是他施展才华的竞技场。

他从小在这里的棚户区里长大,混迹于那些最底层的赤贫的民众当中。书虽读得不好,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少。社会上诸如流氓散仔的赌博斗殴,打手嫖客的皮条交易,烟土黄金的走私活动,买空卖空的地下勾当,等等;虽还没有达到操作内行的程度,却也都耳熟能详的。但他并不属于那类人。如果说那帮从事此类营生的是社会渣滓,他却既读过私塾也上过洋学堂,这就是他的优越之处。尽管这一切学业,都是在父亲的棍棒之下勉强完成的。

当他高中毕业时,已年满二十周岁。虽嫌晚了点,但不能否认的是,这时的吴人哲已长得一表人才!他双眼明亮,身板结实,稳重练达;更重要的是练就了一副好口才。诸如“三民主义”“打倒列强”“自由平等”“天赋人权”,这些当年时髦的话语,从他嘴里讲出来,一套又一套的。相比较于同样从棚户区成长起来的同辈青年,真可谓人中之翘楚了!作为老一辈革命家的杜仲毅先生,当年之所以看上了他,并着意栽培与扶植,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杜仲毅的举荐下,吴人哲进入黄埔军校深造,成为这个国民革命军事摇篮的第三期毕业生。

遗憾的是杜先生英年早逝,这使得吴人哲在仕途正顺利的时候失去了一个大靠山。不过,杜夫人在党内的地位亦不容小觑,按理说对于吴人哲的未来,还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可是,情况并不如吴人哲所希望的那样。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太婆,在政治上与蒋先生、与汪先生竟然渐行渐远。几年前,她办起了什么《热血》周刊,大量刊登“左”倾分子的文章,在抗日问题上与政府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两天,为日本人在白虹机场挑起的事端大肆宣传,正闹得沸沸扬扬!南京方面已明确下达了指示,要上海迅速采取断然措施,抓捕一批人:“勿失时机地将知识界、军政界,与政府的抗日主张唱反调之‘左’倾分子,一网打尽!为即将开始之国共抗日合作,减少杂音,扫除障碍。”

吴人哲明白,国共联手、共同抗日已是大势所趋;但不是一下子说合作就能合作得起来的。据他的好友张繁透露,就在几天前,中共军事代表团接受蒋先生的邀请,到南京参加“国防最高会议”时,国共双方又就合作共同抗日问题,进行了第四次会谈。由此可见握手言和之不易。而之所以久谈未能决者,又与各地“左”倾分子的宣传、鼓噪,误导民众挟持社会舆论,向南京施加压力等等很有关系!所以,蒋委员长一再告诫全党勿掉进统战之泥淖!

但毕竟国共双方合作抗日是民心所向,达成协议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吴人哲认为南京方面布置的这次抓捕,真是非常及时,深谋远虑!

昨天,吴人哲命令手下赶拟出一份紧急抓捕名单,并且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做了具体的分工,落实责任人。他在内部给这次抓捕取了个名称,叫“扫荡行动”。

好在要“扫荡”的这些人,平时也大都是二处紧盯的对象,所以南京方面下达这个任务虽说紧迫了些,但做起来倒也从容。在这份名单中,《热血》周刊的几名骨干分子都包括进去了,只是他们每人情况各异,采取的逮捕方式并不同。而唯一使吴人哲一时间踌躇难决的,就是是否动楚湘漓这个老婆子?

他倒不是顾念杜仲毅对自己曾有过的知遇之恩,而是楚湘漓本人是国民党中央现任的监察委员。要是贸然动了她,将来什么时候中央监委开会向他要起人来,他这个小小的处长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消的!思之再三,他决定今天上午派几个人到漓园公馆去搞些小动作。这一来可以窥视楚湘漓有些什么新动向;二来也可借此略施警告,让她在机场事件上能识趣些,有所收敛。

不过,事与愿违!这几个草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他们乔装成日本浪人的目的就是要混淆视听,没承想有一个居然被活捉!

现在好了,人赃俱获,那难缠的老婆子不知又将怎样兴师问罪了。她毕竟位居高层,中央那些大员许多都是她夫妇的故旧知交。如果要认真较量起来,自己与这个老婆子,还根本不在同一个能量级上!他吴人哲再怎么邀功心切、利令智昏,这点自知之明,还是会有的。

然而这只能算是小小的失利吧,与整个“扫荡计划”比较,算不了什么。于是,他的心情很快就好转过来,他在等待各路人马传来的捷报!

宋绮玉离开漓园公馆,蹬起她那辆克佳露牌自行车,在巨泼莱斯路那平坦、光洁的柏油大道上驰行。这时,一抹夕阳照在路旁的法国梧桐,光线透过稠密的树叶,洒下一个个金黄色的小圆形光斑,落到行人的头面和肩背上。宋绮玉踩着车子灵敏地在人群中间穿行。除了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随意的、心不在焉的、反应迟钝甚至行动笨拙的行人身上外,还得不断迎受那来自行人中向她投射的或惊奇,或羡慕,或轻蔑的目光。那时候,即使是在这号称世界第四大城市的上海,自行车的普及程度也远远不及今天,女子骑车就更少见。行人中那些感情态度趋于保守者,看到像宋绮玉这样一个敢于开风气之先的女子,昂首挺胸地坐在车架上,还要一路揿动着叮当乱响的车铃儿,命自己让路,简直像是受到了侮辱。他们往往是路不得不让——因为防着那摇摆不定的车轱辘会滚上身来,但让了路之后,却要对骑车人投以厌恶之一瞥。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尊严,另一方面表示对这种轻佻行为的鄙薄和愤慨之情。

宋绮玉身材苗条、匀称,衣着入时,发式新颖,神态潇洒自如。即使是骑在自行车上,那微微前倾的身姿,那轻盈的一曲一蹬的双腿,那坦然昂起的白皙的脸庞以及那一双稍稍眯缝着的丹凤眼,都显出优雅的韵味,给人一种超凡脱俗之感。那从梧桐树叶的隙间筛落下来的小圆光点,落在她乌黑柔软的长发上、端正娟秀的鼻梁上、均匀的脖子间和丰满的胸脯上,像沐浴在一阵无声的金黄色细雨之中,看上去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和朦胧的美。

刚才李元龙的一席话在她脑子里留下很深印象,在她心中搅动起感情的波澜。她对从进入《热血》周刊后开始的职业生活是满意的。这个刊物不同于那些末流报刊或充满铜臭,或散发着庸俗的市侩习气,或沦为秉承某些政客意愿的传声筒。它在有远见卓识的杜夫人和袁晨的主持下,有自己的立场,有独立的见解,不迎合需要,也不趋附时尚,敢于维护事实的权威,敢于使正义得到伸张。也许正因为这样,受到当权者的忌恨,甚至不惜用卑劣手段对付之。不过这正显示出一个刊物的分量和价值所在。作为周刊的一名记者,她为此感到骄傲。记者的职业使她每天都得接收大量的从生活中涌入脑际的信息,每天都得对这些信息进行选择、分析和判断。这样做是紧张的,但自己的视野也因此而开拓。她感到对付这一切,自己身上还缺少像李元龙那样的学识底子、严谨的逻辑性和锐利的洞察力。她明白自己虽不乏幻想的激情,不乏行动的欲望和创造的冲力,但置身于这样一个复杂的、风谲云诡的时代里,仅有这些是多么不够啊。她是个好强的女子,长这么大还很少对谁由衷佩服过。当然,她也遇到过不少令人尊敬的才智之士,但能像对李元龙这样由衷尊敬的还不多。

一路上,宋绮玉任凭自己的思想自由自在地驰骋,但却没有失去对周围环境的警觉性。行驶了一段路之后,她有意在一拐弯处掉回头去朝身后瞥了一眼。这一瞥使她心中疑云陡生。她看见身后距离十来米,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跟踪她。此人身穿一套白色衣裤,头戴一顶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把上半个脸给遮住了。宋绮玉一紧张,不禁浑身都感到不自在了。她急于想出个摆脱的办法。

恰好这时路边有一公用电话间,她灵机一动便停了下来,把车停放在电话间的一侧,自己走进电话间去假装打电话。她透过电话间门上的玻璃窗,注视着外边的动静。不一会,她看见那个穿白衫的人骑着车从门外过去了,一颗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她连忙搁好话筒,决定朝另一条街走。当她走出电话间,来到自己的自行车跟前时,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愣住了。她那辆车旁竟停放着另一辆自行车,而这辆车的主人正站在街道斜对过的一个香烟摊前装着买香烟。一双眼睛却斜睨过来,注视着电话间里的动静。他鼻梁上的墨镜显得神秘而狡狯。

到了这种场合,宋绮玉知道害怕是没有用了,只能硬着头皮对付。于是,她索性把心神稳定下来,显出从容的样子掏出钥匙把车锁打开,然后,迅速跨上车,用劲一蹬,朝一条人多的街道疾驶而去。她想凭着娴熟的车技摆脱跟踪。她七弯八拐地穿街过巷,一口气蹬了四五十分钟,一路上连回头望一眼的工夫也没有。最后,她终于回到了周刊社,才算松了一口气。不想她刚把车子停放好,那个穿白衫的人也赶到了。

周刊社这时虽然已下了班,但营业部和传达室都有值班的人在。后院的排字房里,印刷机传出有节奏的铿锵声,隐隐约约地传到了大门外。这声音在宋绮玉听来竟变得格外悦耳,一度慌乱的心情变得踏实多了。她就像一个小孩在森林里迷了路,又被身后的一头狼紧追不舍;如今终于出了森林,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胆子也立刻壮起来了。她心想狗特务算是白跟了一场,到了这里该自认失策,掉头而去了吧?她在进屋之前,特意回过身来,盯着那个穿白衫的跟踪者。出乎她意料的是此人不仅没走开,反而推着车子,朝着她走了过来。

宋绮玉心中的那股无名之火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定定站着,那双平时流溢着青春光彩的眼睛这时睁得圆圆的,逼视着来人,喝问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这人客气地一躬身,回答说:“我从白虹机场来,专程找宋小姐的。”

宋绮玉一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特务?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赶快把他打发走。”于是她说:“我与你素昧平生,找我有什么事?说吧!”那语气仍然比较生硬。

这个人把礼帽和墨镜都取了下来,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向宋绮玉微笑着说:“我是见过好几次宋小姐的,只是当时无缘结识。我叫高树勋,受田参谋之托,来找小姐。”

宋绮玉这才稍稍宽下心来。她把来人打量了一下:身材魁梧、高大,肤色黧黑,健壮有力。两眼虽明亮,但神情却颇抑郁,话语带着浓重的东北土音。她脑子里倏地闪过了那个晚上在白虹机场军官俱乐部里看到的情景,连忙抱歉说:“你是高队长?对不起,请里面坐吧!”

宋绮玉把高树勋领到了楼上会客室里坐下。高树勋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觉得还很安静。除了楼下的房间亮着灯光,像是有人在工作外,其余的房间都是锁着的。时近黄昏,夜幕渐渐降临,院子里,有只蝙蝠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他为了谨慎,直率地问了句:“在这里谈话还方便吧?”

宋绮玉点点头,说:“小声点,没问题。”

于是高树勋便把田汀昨天被捕的经过告诉了宋绮玉。

矢村事件发生之后,田汀和他指挥下的盘谷金巡逻小队因当场俘获两名日探,受到上司的嘉奖。这样做的用意当然是很明白的:抗日伊始,机场已成了敌方最主要的侦察目标之一,保卫工作一天比一天更复杂和困难,这一次的胜利来得正是时候。通过它做宣传,帮助官兵克服敌情观念淡薄的麻痹思想,而且可以鼓舞士气,激励斗志。此外,通过审讯这两名日探,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军事情报,由此更增加了这次俘获的价值。

岂料一天之后,风向变了,传出流言说田汀等人误把两名日驻沪海军陆战队官兵当作侦探打伤并俘虏,引起了日本军部的强烈抗议,恶化了中日邦交,要受军法审判云云。最初这流言就像大晴天刮来的一股冷风那样,尽管吹起一阵灰尘和纸屑,但没人相信会变天。因为事实确确凿凿摆在那里,矢村和酒井对自己的侦察身份和潜入机场的目的、意图等等都供认不讳,哪里是什么“误”呢?再者卢沟桥事变后全面抗战已经爆发,日寇亡我中华的狼子野心已暴露无遗,又怎能还把他们称为“友军”呢?可是要解释这一切也不难。

正如先哲们给战争下的定义所说的,所谓战争其实不过是政治的继续罢了。而政治呢,却历来都是一个风向标,或者说是一条变色龙,或者说是一个投机商。总之它是既多变,又善变的。就在机场记者招待会开过之后的当天下午,当局在一份向有关部队发出的紧急指示中,给这次矢村事件定了性质,确认为“误伤友军”,且由此引起了国际争端,加上舆论界已抢先对此做了“别有用心”的扩大宣传,因此必须严加追究肇事者的责任。田汀作为事件的首要负责人,要以渎职罪和向报界泄露军机罪受军法审判。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大晴天毕竟还是突然变阴雨的。这些流言当然也传到了田汀耳中,他半信半疑,不怎么把它当一回事。

这天中午,中尉朱尔康奉命领着几个执法队的士兵,来到机场军官宿舍逮捕田汀。当田汀把房门打开看到门外站着朱尔康和几个荷枪实弹的执法队员时,心里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言不发地坐回到桌前的靠椅上,面对这几个来逮捕他的人,两眼流露出轻蔑与愤怒。

朱尔康和田汀是朋友,两人年龄相仿,又都未成家,平时常聚在一块儿喝酒,谈天说地。矢村事件发生后,朱尔康找过田汀两次,后一次还特意带上酒来祝贺田汀为党国立了功。当他乘机问起田汀如何能与那位光艳照人的《热血》周刊女记者交上朋友时,田汀便把宋绮玉来机场采访的始末告诉了他。

朱尔康看到田汀像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心中不禁有点发怵。不过他估计田汀未必知道底细,倒是田汀的火爆性格,一激怒起来会六亲不认,不大好对付。但田汀如今已成了犯人,他手中就握有军法处签发的逮捕令。任他田汀有天大本领也无可奈何,除了俯首就擒之外,别无反抗的余地。这次上司派自己来执行逮捕任务,看来不无深意;受一点鄙视、轻蔑,算不了什么。

他深知田汀是无辜的,是政治交易的牺牲品。但古往今来,在哪一面胜利者的旗帜上,不沾有无辜者的鲜血?在那迎风招展的猎猎声中,没有冤魂的哭诉呢?想到这里,他不再觉得心虚和为难了。他一步跨进房门,双脚一并,皮靴侧边的马刺互相碰击,发出“嚓”的一声响,向田汀行了个军礼,说:“我们奉命行事,这是拘捕证。”说着他把拘捕证拿在手里,让田汀看个清楚。

田汀连正眼也不向拘捕证望一望。他脸色阴沉,眼里射出的光冷森森的,在朱尔康和他身后那些执法队士兵身上扫来扫去,令人胆寒。

朱尔康只好赔着笑脸,说:“我也出于无奈。你是个明白人,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田汀突然把手往身旁的桌子上一拍,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统统给我滚!我田某人所犯何罪?是汉奸?是卖国贼?我问你们,还记得‘九一八’‘八一三’吗?还知道有卢沟桥事变吗?”他把目光集中到朱尔康那张白净而略显轻薄的脸上,举着手中的《中央日报》说:“老兄,你奉命行事是不假,那么蒋委员长的命令你知道吗?就在上个月的31号,他在南京发表《告抗战全体战士书》中说,‘面对企图毁灭我民族生存之倭寇,决定以武力解决之。’‘将士们,现在时机到了,我们要大家齐心,协力杀贼,有进无退,来驱逐万恶的倭寇,复兴我们的民族!’这些话说得多好!请问你们守土抗战了吗?不错,我带领巡逻队抓了两个鬼子的探子,你们就为了这个来抓我?!”

这一席话,把那些执法队士兵说得头低了下来。他们中大多认识田汀,知道他是个正直、豪爽的硬汉子,眼下这件事分明是冤了他。朱尔康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恼火。为了给士兵们鼓劲,他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脸一沉,说:“有什么话到军法处说去,走吧!”说着他向手下的士兵做了个手势。

田汀不待这些士兵来到眼前,迅速从腰间掏出手枪握在手里,枪口对着朱尔康,说:“再要往前走一步,我就不客气了!”士兵停止前进,眼睁睁地望着田汀,现出迷惘的神情。他们肩上都背着上好刺刀的步枪,但似乎没有想起要使用它。

朱尔康吃了一惊。他的任务是捕人,如果人捕不着反而闹出乱子来,就担待不起了。他连忙把口气软下来,说:“有话好商量嘛,何必呢?请把枪收起来。”说着,他向挨近身边的一个士兵使眼色,暗示他乘田汀不备,上前去把他的手枪下掉。

田汀看在眼里,说:“看在一块喝过酒的分上,听我的口令。放心,我绝不会为难你们。听着,立正!向后——转!”

士兵们习惯于听从长官的命令,何况眼下这位长官手中还握着枪,所以都把身子转了过去。朱尔康无奈,也把身子背过去。

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朱尔康从腰间把手枪拔了出来。他迅速把身子转了回来,用手枪对着田汀,厉声喝道:“你要拒捕!”

田汀手中的枪微微点了一下,“叭”的一声,朱尔康的枪掉到了地上。子弹从他右手指缝间穿过,手指虽未打断,但鲜血却涌流出来。他赶紧用左手紧握住伤处,脸上露出骇异、愤怒和痛苦的表情,向士兵吼叫:“冲上去,别让他跑了!”士兵们听到枪声后都回转过身来了,迟疑着站在原地,没有谁敢往田汀的枪口上撞。

田汀把头一摆,示意其中一个士兵替朱尔康包扎。朱尔康朝田汀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煞白,额上渗出汗珠,整个表情十分冷峻,叫人看了寒心。

田汀瞥了一眼朱尔康,淡淡地说:“我无意苟活,岂会拒捕?原想让你们背过脸去,不必为我担干系。谁知你这么不够朋友,只好给你留个纪念,也不枉你我交往一场。”说完,他把眼光转向士兵们:“咱们今世无冤,来世无仇,托诸位捎带两句话:我田某报国无门,只有以一死了此残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给我做个见证。”

士兵们把田汀的话听在耳里,但一时还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来,只见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们正待把话中的意思回味一下,这时田汀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突然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猛力扣动扳机。

正在这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冲进田汀的房门,大喝一声:“糊涂!”

田汀被这异动分了一下神,扣扳机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这人趁势一个箭步蹿到了田汀跟前,飞快地把他的右手猛力向上一托。“叭”的一声,子弹向斜上方打进了天花板。这个人接着一拧田汀的手腕,将手枪缴了过来。

这一切进行得那么快,不仅使朱尔康等人吓了一跳,也使田汀自己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朝来人一看,不由得下意识地把双脚并拢在一起。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团长狄云杰。团长的副官这时也赶到了,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狄云杰也不理田汀,却转身向身后的朱尔康和执法队士兵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吧!”

朱尔康犹豫了一下,带着士兵走了出去。他们下了楼,守住军官宿舍的出口处。

田汀笔直地站在狄云杰面前,冷汗涔涔,脸如死灰,神情沮丧。他对狄云杰说:“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长官何必拦我!”

狄云杰扶着田汀坐在椅子上,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说:“糊涂!当前国家民族正遭危难,你昂藏七尺之躯,当思效命于疆场,怎么反寻短见呢?”

田汀垂着头,低声答道:“我也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身为一个军人,自应报效党国。可叹我空有满腔热血却无挥洒之处,寸功未立已被诬陷下狱。以后即便不死于酷刑之下,也会受尽凌辱。作为一个罪人被处决,不仅死得无辜,且辱没了列祖列宗,还不如像这样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此言差了!你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上上下下人人都晓得。这次因功获罪,确是冤枉至极!不过你要相信当局尽管加罪于你,而功过自在人心。刚才我正在师部参加换防会议,孙师长得知军法处下令拘捕你时,叫我立即回来把这个带给你的。”说着向站在身旁的副官要来一个印有“五十四军公衔”的牛皮纸信封,从中抽出一份褒奖令递给田汀,说:“这是军部授予你的嘉奖晋级证书。它在军法处的拘捕令之前发下来,是有效的。”

田汀接过证书,从头至尾认真看了一遍。证书褒扬他带领巡逻小队俘获日军暗探的功绩并将他的军阶从中尉提升到上尉。看着看着,忽然把头向后一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一变,竟呜呜地痛哭开了。狄云杰默默地望着他,不出一声,让他把这一腔积郁发泄个痛快。哭了一会,田汀意识到不该在长官跟前失态,立即打住。狄云杰这才用好言宽慰他,问:“你是因为这同一件事既受嘉奖又被拘捕而觉得激动吧?”

“也不尽然。我想起昔日在军校时,有‘军令如山’这么四个大字书写在墙壁之上。如今看来这军令朝颁而夕改,昨日是功臣,今天是罪人!一个国家,一个军队,居然儿戏至此,恐怕未必是吉祥之兆!历史上也屡屡出现过权奸当道的局面,于是外族从此入侵,神州大地淹没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必得等那英雄豪杰出来诛锄了奸佞,才能重振社稷,天下太平。世事轮回,就如同一架风车那样。如今又是国家民族遭劫的时候了,大批忠臣义士被屈死冤死固势所必然。然而那拯救生民于水火的仁人志士,又在哪里呢?正是为这个忽然感到伤心。”

狄云杰点点头,说:“世兄既已通达,我就放心了。据我所知,某些人出于不可告人之目的,正利用矢村事件罗织罪名,打击异己。我们师被调防,就是阴谋中的一环。不仅加害于你,而且还将牵涉一批与此事有关的文化人。你要是这样轻易就死去了,事件的真相就没人能说个清楚,更便于居心不良者颠倒是非黑白。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看你不妨暂时跟他们到军法处走一趟,我和孙师长自会设法为你辩雪诬枉,必不会让你久陷囹圄之中的。”

田汀身子一挺,站了起来,正色说:“有长官这句话我田汀就感激不尽了!我这就跟随他们去,决不丢咱一三九师的面子。不过这一纸嘉奖令我带到监狱中也无用,还是请长官代为保存。将来若命不该绝,一定重返咱二团效命!”说完他向狄云杰行了个军礼,把手枪搁在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了。

高树勋说:“他被捕后最初关押在机场,那天我因为酗酒被关了禁闭,恰好两人碰到了一起。现在我出来后听说已把他转送到提篮桥监狱去了。”

“他叫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嘱咐我解除禁闭后立即设法找到你。我今天中午来过这儿没找着,得知你去了漓园公馆,便又按指点的地址找了去。没想到碰上一伙日本浪人在公馆门前闹事,我想了想,只好暂避。等我再次回到那里,你刚骑上车出门。我决定先跟着你,到了适当的场所再跟你联系。看来刚才引起了你的误会,真对不起,怪我做事莽撞。”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田参谋要我亲自交给你的。”

宋绮玉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一首旧体诗。人们以诗当信简来传递信息是常有的,所以她并不觉得奇怪,默默读起来:“临难当哭济世穷,蹀躞局促斗室中。魑魅捕食宁有信?鹰犬噬人一理同。昔日酬君话国难,今朝别友报家凶。此行久暂难期许,桃源且避类转蓬。”

宋绮玉把诗反复默读了两遍,诗的大意是揣摩着了,但田汀以这首诗相送的用意却不了然。难道仅仅是为了向她抒发一番抑郁情怀吗?想必不会这么简单吧。那么是别有什么用意呢?宋绮玉问高树勋:“田参谋还说了什么没有?”

高树勋说:“没有了。临分手时我问过他,他说一切都已经在诗里写明白。诗意很浅,宋小姐只要读上三四个字就会明白了。我是个粗人,不懂诗,听他这么一说,便没再问。”

宋绮玉心想:“我从头至尾读了都两遍了,还不明白,怎么说读三四个字就能懂呢?”但她不便说出来,独自心里纳闷。

高树勋起身告辞说:“恕我不能久留了。宋小姐,你是记者,希望你能为田参谋仗义执言。这样也许可以救他一把,不致屈死在狱中呢!”高树勋欲言又止。

宋绮玉说:“感谢你的信任,我必将尽力而为。”

送走了高树勋,宋绮玉又琢磨起田汀的纸条来。她念一句停一停,除了揣摩词意外,还把句中的字抽出来逐个分析。这样一来似乎有了一点眉目,但始终猜不透。她不禁焦急起来,暗自埋怨道:“说什么读三四个字就能懂呢,真是——”想到这里,心头突然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一首嵌字诗,类似文字游戏。田汀利用这种形式,把要传递的信息嵌在每句的第三或第四个字中,只要把它们抽出再串起,其意自现。宋绮玉把诗中前三句的第三个字和后五句的第四个字抽出来,排成了这么一句话:“当局捕人,君友暂避。”她联想起刚才高树勋讲述田汀的遭遇时,提到狄云杰团长说过当局正在拘捕与矢村事件有关的人,心里就明白了。她相信警备部队的这类消息一般都是既快又准确的。

宋绮玉不再犹豫,连忙找来火柴,把田汀的字条烧掉。然后离开周刊社,骑车往位于南京西路的津门饭店驶去。今天下午,袁晨代表周刊社应邀到津门饭店参加上海文化界抗日救国会的筹备会,至今没有回来。宋绮玉根据田汀字条的意思,认为分明暗指袁晨可能会出事。她来到津门饭店,可是会议已经结束,袁晨早离去了。她返回周刊社,两人才碰上面。

袁晨对字条所传递的信息十分重视,当即决定与宋绮玉分头去通知与周刊联系密切且有可能被当局列入黑名单的十几位撰稿人,希望他们多加注意。当宋绮玉忙完这些事时,已是华灯初上了。她骑车转到金神父路口,往自己住的公寓驶去。

惠福公寓是一座四层的楼房,离周刊社不远。它有大小百来个房间,出租给那些收入在中等水平的职员或大学生居住。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住这样的楼房虽说不上气派,但也不算寒碜。宋绮玉租用的是三楼临街的一个房间。房里并非有什么贵重之物令她放不下心,而是有几本采访速记簿,她需要马上赶回去及时处理一下。速记簿上记下了这一年来对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件进行采访时,当事人提供的材料,其中一大半经过整理后已披露于报刊,还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是不宜公之于众,因而仍作为原始材料保留的。这些材料上往往还附有提供者的姓名,万一它们落到特务手里,就会株连许多无辜。

这几个速记簿正被她虑着了。此刻,有关当局在经过一番周密而巧妙的布置之后,在全市范围内的大逮捕其实已经开始。

矢村事件发生后,《热血》周刊率先发表记叙翔实的专访,一下就把真相端了出来,在社会上造成了强烈反响,使当局顿时陷于十分尴尬和被动的地位。

继《热血》之后,全国许多进步报刊纷纷发表专论、短评和专访等文章,揭露与抨击日寇企图进攻上海,进一步扩大侵华战争的图谋。国际上英、美、苏、法等国的舆论也倾向于支持这一看法,他们的通讯社并为此提供了许多确凿的材料作为有力的佐证。至于日本方面,发动对上海的进攻已是箭在弦上,矢村事件分明是为进攻制造借口而蓄意安排的。但现在阴谋被揭穿后,却一口咬定矢村、酒井实为酒后误入中国防区,是无辜遭枪伤后被中国方面俘虏的,并以此向南京政府接二连三地提出抗议。这一切使军政界中某些决策人物进退维谷,很恼火,也很狼狈。因为如让事态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或进一步得罪日本人,使中日战争升级,这是他们所不愿意的;或在世人面前使自己的卖国嘴脸进一步暴露,让中共的抗日主张更得人心,这同样是他们所不愿意的。为了摆脱当前的困境,第一着便是把一批善于造舆论的文化人不动声色地抓起来。黑名单上的逮捕对象当然远不止宋绮玉一个,但凡在抗日问题上的见解一贯与政府的主张相左的进步报刊的负责人、主编、名记者和专栏作者,都在被捕之列。当局也许以为这样一来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可以消弭那些不利于政府的过激言论于无形吧?

由于今晚秘密捕捉的对象很多,人手分配不过来,派来对付像宋绮玉这种嫩角色的就并非那些很老练的家伙了。奉命去抓宋绮玉的特务叫刘兴贵,在监狱里当个小头目,平时与文化界人士打交道不多,所以并不认识宋绮玉,只是持有一张宋的照片。为了完成任务,他决定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事先潜入宋绮玉的卧室,等她自投罗网抓现成的。

宋绮玉骑着车从金神父路口拐入,几分钟后便回到惠福公寓门前了。她的卧室在公寓的右侧,房间里有一扇临街开着的窗户,窗外立着一根电线杆,杆上装有一盏路灯,灯光照在窗户上,明晃晃的。正由于这个缘故,平时宋绮玉外出时,总要把两扇窗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再拉好窗帘布。这样就能把路灯的光亮和行人投去的视线都挡住了。从金神父路这一侧回到公寓,先得从窗下经过,然后才到大门口。宋绮玉每次回来经过自己窗下时,总习惯性地抬头望窗户一眼。现在,她正骑着车从窗下驶过,自然地把头抬起,瞥了一眼自己卧室的窗口。

这一望使她吓了一跳。借着路灯的光亮,她看见窗后的帘子已被人悄悄地掀起了一角。一个模糊的人影隐藏在窗帘后,正透过窗玻璃朝下窥视。要是换上另一个女子,这一下很可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宋绮玉还算沉得住气,她双手本能地一握车子的刹把,克佳露顿时停了下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了车,站在那里,昂起头朝那扇窗户仔细地看。

这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街上来往的车辆、行人不少。宋绮玉看了一阵,除了紧紧关闭的两扇玻璃窗门和窗后低垂的帘幔外,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见着。她不禁暗暗责怪自己神经过敏,心想:也许与今天的过度紧张和劳累不无关系吧?于是,她坦然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进了公寓的大门。

住宿在公寓里的人家这时都还没入睡,房间的灯光是亮着的,传出来洗麻将牌的声音,留声机的声音及男女青年厮混的浪笑声。

宋绮玉刚跨进大门,突然从门角闪出一个人,一把握住宋绮玉的手臂。宋绮玉猝不及防,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没喊出声来。不过她很快便认出了这是看门的老方头的孙子小方头,一个不足十岁的男孩。小方头抓住宋绮玉的手,把她拉到楼梯底下的一间暗房里。

这里本是堆放杂物的小间。低矮、潮湿,如今铺着一张木板床,老方头爷孙俩就住在这儿。小方头示意宋绮玉在木板床上坐下来,然后附在她的耳根后,悄声说:“宋小姐,坏人抓你来了,你赶快逃跑吧!”

宋绮玉一愣,连忙握着小方头那又热又潮的手,沉住气平静地问:“你说的坏人是谁呀?”

“不知道。是爷爷要我告诉你的。我在大门边等你,等了好久了。爷爷说坏人躲在你的卧室里,就等你回来!”

宋绮玉从小方头那虽然稚气但十分诚挚的语气中,直觉到他说的完全是真实的情况。她立即联想到刚才在街上那一瞥所见的情景,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她突然记起当年在燕京大学读书时,也有特务混入女生宿舍秘密逮捕进步学生的事。那时自己虽没有遭遇过,但耳闻目睹,印象是很深的。她想如今特务既已进了她的房间,房里的东西包括速记簿不用说是被抄查过了。不过只要最后不落到他们手里,抄查一下也无妨,因为那上面都是用速记符号写的,即使是特务,若未经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也是看不懂的。不过处在这种情况下,又怎能把这些速记簿弄出来呢?

这时楼梯上似乎响起了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待在杂物间里听就像是从头顶上传出来的,特别清晰。小方头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听了一下,说:“我爷爷下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老方头走了进来。他是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老家在察哈尔张北县的狮子沟。那里自从被鬼子占领后,他儿子投奔到***将军的队伍里当了兵,民国二十年(1931年),在收复多伦的战斗中牺牲。媳妇被鬼子抓进了军妓营,受不了污辱自尽了。他领着年仅六岁的小孙子逃难到了南边,好不容易在惠福公寓找了个看大门的差事。每天他还附带给公寓里的单身住客烧开水、洗衣服,收入虽然微薄,而且每月还得让大房东、二房东盘剥去一部分收入,但总算有了口饭吃,有了个栖身之所,比起那些露宿街巷的难民来好了许多。这爷孙俩和宋绮玉的亲密关系,是从去年宋绮玉把小方头介绍到周刊社卖刊物之后开始的。

刚到上海那几年,老方头身子还硬朗,他起早贪黑替顾客多洗几件衣服,挣得一点钱,把小方头送到附近里弄的小学堂去,请老师开蒙。小方头前后读了两年。到了去年暑期,随着物价天天涨,学费也涨了。而老方头的气力却一年年不济,衣服洗得少,收入也减少了。老方头再也没有办法供孙子继续念下去,只好让他辍学在家,帮助爷爷干些杂活。好在这孩子虽只读了四册书,但勤奋好学,记性又好,已能认识好几百字,不仅上街能看懂门牌号码和店铺的字号招牌,而且当那些不识字的老乡接到家信找到他帮念时,也能结结巴巴读出个大意来。比起目不识丁的老爷爷,简直是个小秀才了。老方头一直想给孙儿找个能挣饭吃的活儿干,可是在这年月,难民挤满了上海滩,一桩能换口饭吃的活儿有十来个人抢着干,去哪里能找到适合一个十岁孩子干的差事呢?终于他想到了三楼的房客宋小姐。他认为宋小姐心肠好,见的世面又广,也许有办法。

一天,他领着小方头来到宋绮玉的房门口,让孙子给宋绮玉磕了个响头,然后他把替小方头找个活儿的意思说了。宋绮玉对这一老一小的处境十分同情,有心帮助他们。她打量小方头,见他人长得很机灵,年岁不大,个头却很高,差不多和他爷爷一样高了,心里便已经有了几分喜欢。接着她考问了小方头一下,见他无论是认字或算简单的加减,都能对答无误,感到很满意。于是便向周刊社讨了个人情,每期刊物出来之后,赊给小方头一定数量,卖完才交还本钱。由于刊物受读者欢迎,加上小方头嘴勤,腿脚也勤,每星期可以卖出上千册,除交还成本外,自己还能有两三块钱的收入。这样一来,他和爷爷的生活暂时不用发愁了。从此,这爷孙俩对宋绮玉自然十分感激。宋绮玉出于对穷苦人的怜悯和同情,在经济上不时给他们一些周济,关系日见亲密。

今天黄昏时分,一个陌生人从公寓大门走进来,径直登上三楼,来到宋绮玉的房间,鬼鬼祟祟地把门锁撬开,闪身钻了进去,随即又把房门关上。这一切,尽管做得十分利索,却没逃得过老方头的眼睛。

起初他怀疑这是一个贼,老方头便不动声色地从门外透过钥匙孔朝里边窥望。他看到这贼翻箱倒柜,抄查东西,但又把那值钱的一件件丢开,专找书本、簿册、纸头之类,也不敢开灯,用只手电筒照着,把那些簿册、纸条看得十分仔细。

这下老方头心里明白了。他不是一般的贼,而是比贼更可怕的捕快之类的角色。这几年,这间公寓住过的读书人中,已有好几个遭到类似的灾祸了。他们或在大学念书,或在报馆、学校当差,年岁都不大,都是有学问、心地好、待人和善的先生、小姐。老方头曾不止一次眼睁睁地看见他们被一些穿西服、戴墨镜的捕快抓走,心里很觉难过。后来听人说他们挨抓是当上了什么“抗日分子”。这一来老方头心里就不仅难过,而且有点愤愤不平了。因为他认为打日本鬼子是天地间最侠义的事,感激还来不及,为什么还挨抓呢?由此他想到宋绮玉。想必这位宋小姐也是这一种人,那就更要想方设法保护她了。

老方头在门外窥探了好一阵,见那个捕快把房里的东西抄查过之后,又照旧放回原处;然后侧身守候在临街的窗户旁,不时撩起一角窗帘,向楼下大街探视。看到这里他全明白了这个人的用意,赶紧下楼找到小方头,嘱咐他守候在大门口,一步也不准离开,等宋小姐一回来便把情况告诉她。他自己仍然回到楼上去监视那个捕快。刚才,他从楼道口的窗户望下去,看见宋绮玉回来了,担心孙子说不清楚,便亲自赶了下来。

当老方头把这番经过简单说了之后,宋绮玉也把自己感到为难的事告诉他,想和他一起商量出个办法,把房里的速记簿取出来。正在这个时候,头顶上突然响起急速的“噔噔噔”的脚步声。

老方头一听,说:“糟了!准是那家伙也见到你回到了公寓,等了这么久没见人上来,耐不住下楼寻人了。”

宋绮玉认为这个分析很对,但现在要走已经来不及了。正在犹豫,老方头突然拉过孙子的手,说:“你往大门外跑,多穿几条小巷再兜回来,明白了吗?”

小方头十分机灵,一听就懂了爷爷的意思。在黑暗中把头一点,便转身出了杂物间,来到大门口。他等那“噔噔”的脚步声快下到楼底的时候,才一闪身窜出公寓,朝街上一条小巷跑去。

这个来抓宋绮玉的特务正如老方头分析的那样,刚才已认出那个骑在自行车上抬头往楼上窗户看的女子就是宋绮玉。他心中暗喜,以为这下是十拿九稳的了。没想到等了许久仍不见她走进房间。他冷静想了想,才恍然大悟,明白就在撩起窗帘朝街上窥探时,被她发现了。眼看功败垂成,他再也沉不住气,急忙从房间里出来,赶到楼下去。快下到楼底,他抬眼朝公寓大门一看,只见一个人影闪身跑出门去了。他毫不犹豫地从未下完的几级楼梯上一纵身跳了下来,拔腿就追。

老方头见目的已达,连忙一把拉着宋绮玉走出杂物间,来到楼梯口,说:“快上去,我替你在这儿看着。”

宋绮玉已完全明白老方头的主意。她一转身便大步跨上了楼,来到自己房间,开门走进去,从抽屉里拿出那几本速记簿和一札来往书信;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然后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一块方巾,把这些东西包成一个包袱,挽在手里,把房门锁上,匆匆下楼去了。

老方头在楼梯口等得很焦急,老觉得宋绮玉上去的时间太长,他生怕那个家伙追赶不上小方头又折转回来。这时也有几个公寓的住客从楼梯上上下下。他们对老方头在楼梯口磨磨蹭蹭,转来又转去,已经见惯了,所以并不在意。其实宋绮玉总共才不过用了几分钟时间,等她手挽着包袱下到楼底时,看到老方头守在那里,舒了一口气。老方头急说:“跟我来!”领着宋绮玉往楼梯后走出去。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过道,出了过道是一处四方的天井,穿过天井,有道围墙,围墙开着一个小门,不过那门是上了锁的。

老方头拿出腰间的一串钥匙把门开了,领宋绮玉进了一个小院。宋绮玉从来未到过这个地方。院里长着几棵果树,枝叶葳蕤,树影婆娑。果树的一旁有水池,池中有假山,小院外侧围着半圈院墙,靠墙根处还砌有几处花坛,坛里的花草茂盛,有种正在开放的淡黄色花朵,发出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宋绮玉心头不禁一动,暗暗称奇,心想:“没料到在这楼房林立的地方,居然还留出这么一点空隙,有这么一个幽静的去处。”不过眼前的情况不容她多欣赏。只见老方头从果树丛里找出一架轻便的小竹梯,把它的一端靠稳在院墙上。宋绮玉跟在他身后来到院墙跟前,老方头转过身来,低声说:“翻过院墙,就是福熙巷。要看清周围没人时才往下跳,墙头上插有碎玻璃,待我先上去替你敲掉。”这声音似乎突然变得沙哑而苍老了。

老方头不待宋绮玉回答,爬着竹梯上了墙头。他用手中的石块把插在墙头上的玻璃碎片逐片敲掉。正敲着,从附近的街道突然传来“叭叭”两声枪响。老方头心中一凛,手颤抖了一下,触在一块锐利的玻璃上,划了个大血口,鲜血顺着肘弯滴下来。

宋绮玉站在下面扶着竹梯,当枪声突然响起时,她心头一紧,胸间顿时像被团东西堵住了似的。扶着竹梯的一只手觉得有一点温热的黏液顺着竹梯柱子流下,梯子顿时倾侧。她连忙用身子靠上去,全力把它顶住。幸好老方头在梯上只晃了晃,又稳住了。过了一会,老方头吃力地一步步倒退着走下竹梯。

他对宋绮玉嘱咐说:“你房里留下的东西有我看管,不用担心,十天半个月内不要急着回来。要有什么动静,我叫小方头去周刊社找你。”

宋绮玉感激地拉着老方头的手,说:“我这一走,不一定几时才能回来。我那些东西,你看着合用的就拿去用,剩下的替我捆起,以后我会叫人来取。还有那辆自行车,尚有七成新,你卖了换几个钱花。上海这个码头看来也过不了几天太平日子了,一打起仗来,你们爷孙俩得多多保重啊。”

老方头边听边点头,眼里禁不住滴下泪水来。他催促着宋绮玉快走:“我刚才看清楚了,下边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你快走吧!”

宋绮玉爬上竹梯,从墙头上对福熙巷察看了一番。巷里行人稀少,远远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她不敢再耽搁,趁着四下没人,从老方头扫清了障碍物的墙头处翻过,先用双手攀着墙头吊下身子,然后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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