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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像一粒粒跳动的铁丸,打在宋绮玉脑壳上。她觉得两侧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这跳动又化成一串讨厌的铃声,在她耳畔响起来。

她毕竟太疲倦了,很快便适应了这种刺激,继续酣甜地睡去。

昨天一早,田汀特意找着宋绮玉,将夜里发生的矢村事件的始末,详细告诉了她。宋绮玉意识到这事件本身的高度新闻价值,便决定提前结束这次对机场的采访,赶回社里。

回到周刊社门前,她看见原来作为营业部的半爿铺面,如今变成一片焦黑。门外人行道上,散乱地堆放着一捆捆白报纸和其他杂物,几个同事正在忙碌地收拾整理,把这些东西一样样往屋里搬运。空气里似乎还可以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

这几个同事见宋绮玉回来了,纷纷向她叙述昨天下午,日本浪人来到这里滋事放火的经过。宋绮玉没想到才外出两天,家里便遭这般破坏。鬼子的侵略气焰嚣张至此,真是忍无可忍!她看到幸好抢救及时,才没有酿成火灾,造成的损失还不很大,略感宽慰。心里有事,便告辞了大家,匆匆上了楼。在主编室里找到袁晨,把两天来采访的情况向他说了。

袁晨翻开当天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远东新闻》,指着一条由美联社播发的消息,让宋绮玉阅读。

这条消息挤在新闻版两个栏目之间的夹缝里,很不醒目。看来是在临到付印时,才插进来的。标题只有“快讯”两字。内容也很短,大意为:据虹口日海军报道部灵通人士透露,昨晚日海军陆战队军官矢村龟一郎,乘吉普车外出公干,因迷路误驶至白虹机场附近公路,为中国士兵击毙。司机酒井亦同时遇难。又悉,日军部对此事件极为关注,除向中方提出强烈抗议外,不排除给予武力膺惩之可能云云。

宋绮玉放下报纸,说:“外国人的消息来得真快!”

袁晨没有答话。他坐在办公桌后的靠椅里,手中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陷入沉思中,隔了一会儿才说:

“这则消息,印证了田汀所提供的情况。所谓‘迷路’,不过是日本人惯用的一个托词罢了!其实,也未免用得太滥、太愚蠢!”袁晨指着报纸底部栏外的一行小字,说:“你看看开印的时间。比平时推迟了一个钟头,而距机场出事的时间却不到三个小时。试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事的消息连同日本军部的声明,居然能送到美联社记者手里,并使它们见诸报章,真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啊。”

宋绮玉恍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说:“由此看来,欧美各国政府是早有预感的了?”

“不错。听到发生这样的事件,至少我本人也并不感到意外呢。类似的事件迟早得发生,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说着,他从桌面的一沓新闻资料中,挑选出了两页,向宋绮玉念了几段,边念边解释说:

“最近这段时间,日本当局采取的一些行动很值得注意。上个月二十七日,日本军部下令从汉口以上的长江各口岸撤离侨民。两天以后,日军部参谋部就放出风声,说什么如情况不得已时,则对青岛及上海用兵。前天早上,法新社转播了日本《日日新闻》的一篇专论,其中有这么一句话:‘南京政府无视帝国在华利益,务须继平津之后,于上海予以膺惩!’”

袁晨站起身来,一只拳头压在桌面上,不无激动地说:“鬼子对我东南沿海觊觎已久,早已跃跃欲试了!昨晚,两千多鬼子海军陆战队员已悄然在宝山路布防,虎视眈眈地盯着八字桥。”

宋绮玉对这位年轻主编的分析能力是钦佩的,其实,她也有同感。作为一个记者,她每天接触很多人和事,这些事使她感到现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袁晨想了想,态度转为冷静地说:“你得再往机场辛苦一趟。要是还能找到那位姓田的参谋就最好,让他介绍你找一些巡逻队的士兵谈谈。争取去现场看看,把相机带上。”

宋绮玉点头答应。

袁晨看了看表,说:“给你五个钟头的时间,晚上八点以前回来。”

宋绮玉问:“是打算把这事作为一条新闻披露出去吧?”

袁晨说:“这件事非同一般,将会对时局产生重大影响。先把情况采访到手,至于如何处理,还得和杜夫人研究。目前的时局很微妙,情况千变万化。也许如今的机场和几个小时以前你离开的时候,已大不相同了,你得多加注意。”

宋绮玉不敢怠慢,立即驱车前往白虹机场。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按时返回编辑部。机场情况确如袁晨所料已经起了变化。它拒绝记者采访,出事的现场连同前后的一整段公路都被封锁了。机场内部的气氛也相当紧张。幸而有田汀帮助,宋绮玉才能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回到编辑部以后,经过半个晚上的苦战,宋绮玉在社长杜夫人和袁晨的指导下,写出了长篇报道《机场事件纪实》,并赶在原定今天出版的《热血》上刊出来了。

今天一早,街头的报贩便叫卖开了:“《热血》独家新闻!”“白虹机场事件!”“请看报道,鬼子官兵偷入军用机场,被卫兵当场打死哉!”

中午过后,本埠读者纷纷投书周刊社或打来电话,有的送来慰问品和药物,表示对鬼子挑起事端的愤慨,对我巡逻队受伤官兵的赞扬和慰问;人们对事态的发展动向,表示了热切的关注。

宋绮玉临时负责接待来访和处理来信、电话,足足忙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当她躺到自己床上时,已是次日凌晨了。她尽管很累,但心情却十分愉快。民众的爱国热情,使她深受感动和鼓舞。她以能用手中的笔,为神圣的抗战出力而自豪。怀着这样的欣慰心情,她很快沉沉入梦。这一觉,竟睡得十分香甜。

然而,电话铃声并无意怜悯迟睡的宋绮玉,隔不了一会,又在她耳畔响起来了。

宋绮玉终于醒了过来,她伸手拿过话筒。话筒里是袁晨的声音:

“打扰你了!请马上来一趟。我等着你,早安!”

周刊社主编室在三楼过道尽头,是一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由于天热的缘故,房门是敞开的。

当宋绮玉进来时,袁晨正聚精会神地伏在桌案上工作。他那因长期熬夜而显得苍白的脸,在台灯映照下,略显出一小片红晕。他还不到而立之年,但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鱼尾纹。桌上放着一只仿龙泉窑的螭形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蒂。烟缸旁边,是一杯正在冒着热气的咖啡。

直到宋绮玉在他身边的一张旧沙发上坐下,袁晨才从案牍上抬起他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见到是宋绮玉,他抱歉地笑了笑,连忙站起替她也冲上一杯热咖啡。然后,指着刚才读过的几份外电稿,说:

“关于机场事件的报道,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国外的反应很强烈!”

宋绮玉高兴地说:“这是最好的奖励。”

袁晨含笑摇摇头,说:“也会给人添麻烦呢!”

宋绮玉心头一紧,问:“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昨天下午,警备司令部来过人,要把尚未售出的这一期刊物,全数封存起来,还要我们报告那些向我们提供情况的机场人员名单。”

宋绮玉吃了一惊,忙问:“后来怎么样?”

“这一期好卖得很,用不了一个上午就销售一空了。所以他们扑了空。至于名单的事,给杜夫人顶了回去。”

宋绮玉略放了心,但情绪已宁静不下来了。她为田汀担心,心想要是田汀在那边出了事,就太对不住人了。她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从机场出事到现在,已整整两天了,当局仍讳莫如深,不愿意把情况公布出去,怕激怒了全国人民,得罪日本鬼子。”

“半个中国都丢给鬼子了,还怕得罪?真不知那些衮衮诸公是怎么个想法!”

“他们的想法嘛,其实也很简单!在他们看来,跟日本人矛盾再大也能和。有时打一下,那是迫不得已的。关键还是安内。这就是为什么迟迟不把事件公之于众的缘故,留个转圜的余地嘛。”

“这件事可以说国内外都知道了,想瞒也瞒不住了。”

“这倒是。昨晚警司新闻处来了个通知,今天早上八点钟,在白虹机场举行记者招待会,我们周刊社可以派一名记者参加。我和杜夫人通了电话,决定让你去一趟。”

“好的。不过,既然当局想把这件事包住,还开什么记者招待会呢?”

“关于这一点,我和杜夫人也研究过。看来,开一次这样的会,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包吧。”袁晨笑了笑,继续说,“我们是国内最先披露这一事件的刊物,影响已经造成。你在招待会上,必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凡事要谨慎,说话尤其要注意,你是代表周刊社去的。”

宋绮玉默默地点点头,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她问:“你看还要注意些什么?”

袁晨哈哈一笑,说:“不必顾虑,此行也可以视为一次特殊的采访!遇上同行们向你打听些什么消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避开就是了。必要时,你也可以以攻为守,提些问题,向对方打听打听嘛!机场的田参谋这次就不必再去打扰他了。他给我们帮了大忙,估计会引起有关方面对他的注意,不应再使他感到为难。”

这时,天色渐渐大亮。晨风从敞开的门窗吹进来,清新而凉爽。在夏季,这个时候是这间蒸笼似的主编室一天中最宜人的一段时间。社里的杂差送来了两份早点,并告诉袁晨:“已经给环球轮船公司打过电话,‘雅典娜’号快进黄浦江口了。八点钟,可以在公和祥码头靠岸。”

袁晨和宋绮玉边用早点,边继续商谈参加记者招待会的事。宋绮玉看到袁晨听了杂差的话以后,脸上的倦容顿然消失,流露出欢欣、愉悦的神色,心里也为之高兴。她打趣地说:

“要不是这个讨厌的记者招待会,我也要和你一道去迎接这位闻名已久的女画家。”

袁晨开怀地笑起来,说:“来日方长,你们会互相认识的。”

白虹机场宾馆宴会厅里,今天一早便热闹起来。百多名中外记者应邀陆续来到这里,其中不少是新闻界的老手。记者们肩上挎着沉甸甸的照相机皮箧子,手指间夹着支香烟。他们穿着入时,风度潇洒。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或议论时局,或交换新闻,也有谈及交际场中那些名角们的风流韵事的。这时候,人丛就会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身着白色镶花边束腰工作裙的女招待,托着香槟、汽水之类的冷饮,笑容可掬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她们那苗条的身段和轻捷的步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也更增添了大厅里的欢快气氛。

果然不出袁晨所料,宋绮玉一在这里露面,立即被同行所包围。这个叫“宋小姐”,那个叫“密斯宋”,纷纷向她提出有关机场事件的问题,希望能从她身上打听出有关的内幕来。连那些惯于在太太、小姐跟前搔首弄姿的青年记者,也被这热烈场面所吸引。他们陆续把眼光从那些标致的女招待身上收回来,加入到对宋绮玉的包围圈中。等到他们看到这位同行密斯的美丽之后,才懊悔刚才为什么不早一点跟她接近。

宋绮玉由于事前有了思想准备,所以面对这一张张洋溢着职业的热情和狡狯的陌生面孔,尚能从容应对。

《大公报》记者邝世达与宋绮玉认识,他走到宋绮玉跟前,说:

“小姐的独家新闻一出,大上海为之轰动!就是我们这些在十里洋场混世多年的‘新闻油子’,也望尘莫及了!真是后生可畏,青出于蓝啊!”

宋绮玉淡然一笑,说:“过奖!其实,外文报纸已经抢在前头,把这个消息披露了。等到我们的周刊卖出去,已经成了旧闻。”

“不,不!外国的——”邝世达说到这里,犹豫了起来,他想了想,改口说,“是的,是的!那天的《远东新闻》事后我也读了。那条‘快讯’嘛,总令人感到……感到有点不是那么回事。”

“你怀疑它们消息的真实性?”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美联社记者能如此之快地采访到这则消息,我怀疑那采访手段的合法性。”

身边的记者们发出了笑声。宋绮玉也笑着,说:

“外国人有治外法权,不必为他们担心这个。”

邝世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哎,对了,事件发生之前,你怎么知道要来机场采访呢?你是怎样获得这种新闻灵感的呢?”

身边的一些年轻记者马上接口说:“对,密斯宋,谈谈你的‘烟士披里纯’(灵感)!”在他们心目中,这里面也许隐藏着一段桃色新闻。因为当今不少青年女子是以找个“飞将军”做丈夫为时髦的。

宋绮玉瞥了这几个起哄的公子哥儿一眼,大方地说:“我在采访前,从来没有过任何灵感来袭!一切都很平常。即便这次能采访一些消息,也是偶然碰上的。”

邝世达说:“过谦了!就说说你之所以要到机场采访的动机也行。”

“动机也是很平常的。‘七七’事变以来,民众关心国事,对军事方面的报道有兴趣,这是同行们都知道的。我受编辑部派遣,九号那天到机场,做短期采访,不过是投读者之所好罢了。没想到晚上就碰上矢村龟一郎和酒井事件。”

“说得好,好!”邝世达右手握拳,连连击着左掌,似有所悟地说,“随时把握民众之所好,并投而中之,确实是一条采访成功之秘诀!宋小姐,对此事件的下一步发展,想必你还要继续做报道吧?”

宋绮玉心想:官方已经封锁了这方面的消息,下一步的报道还从何做起呢?但她却微笑地扬扬手,说:“下一步的报道嘛,就得看邝先生您的了!”

邝世达耸耸肩,望望身边的同行,说:“机场从昨天开始已不接受采访,我们来迟一步,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啦!”

这时走过来一人插言道:“桂良兄言之差矣!如今把你请来,不是还待以香槟美酒吗?”

邝世达一看,来人是南京《中央日报》的驻沪记者张繁,忙把他拉到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

“老兄来得正好。今天的招待会,盛况空前!”说着用手指着铺上白桌布的主席台,那里如今还是空着的,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兄是否可以先见教一二?”

其他记者见从宋绮玉身上得不到什么收获,也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这位知名的半官方记者身上,同声附和起来。

张繁身材不高,戴一副金丝眼镜,年三十六七,一头黑发梳向脑后,十分光洁。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精干利索。他连连摆手,说:

“笑话,笑话!宋小姐是新闻界新秀,诸位应该向她请教才是。”

宋绮玉不禁诧异地想:“这人怎么认识我呢?”她对张繁其名倒是早有所闻,但一直没机会见到这个人。于是,她抱歉地笑笑,问:“先生是……”

张繁连忙从西装上衣的小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了宋绮玉,说:“我和贵社的袁啸埃兄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与楚湘漓社长也很熟。今后,有什么要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宋绮玉忙说:“不敢当!张先生是新闻界前辈,以后还望不吝指教!”

张繁关切地问:“听说大前天下午,日本浪人在贵社捣乱,造成一些损失,现在不妨事了吧?”

宋绮玉回答:“营业部已经恢复营业了,个别损坏较严重的地方正在修复之中。”

张繁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其实,也太不像话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火行凶,简直是强盗!唉,也怪我们国力太弱,枪炮机器都不如人,才如此受人欺负哟。”

邝世达说:“对这些侵略成性的东洋鬼子,再不能抱忍让态度了。枪炮差一点倒不打紧,就怕是一盘散沙,捏不拢来。如今之计,唯有团结御侮,坚决抗战,才是出路!”

宋绮玉说:“还有令人气愤的事呢。闹事的那天下午,过路的民众出于义愤,为首的把几个浪人抓获交给了政府,而政府后来却悄悄把他们放了!”

张繁面现惊讶,说:“真有其事吗?”

邝世达再次拍着张繁的肩膀,说:“光祖兄,你未免也太健忘了!记得那天下午,警司用车子把那几个浪人送到公共租界就地释放时,你我不是正好从那里路过吗?”

张繁像终于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哦”了一声,说:“是了,是了!不过,除此之外,看来政府也别无他法呀!汪先生不是说过,如果和日本开仗,不到三个月就得亡国的吗?”

宋绮玉反问一句:“这么说来,就唯有做人牛马,任人宰割啰?”

“那又不然!”张繁忙说,“国家要强盛,必须具先进之枪炮;有枪炮然后有军队,有军队然后有国防。因此,我一贯主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民动员,偃文习武。就拿我们这些记者来说,拍拍照,弄弄笔杆,究竟能有何作为?不如投笔从戎,倒还可以为国家增加一兵一勇呢。”

邝世达哈哈大笑,说:“老兄又贩卖起你的‘记者从军论’来了!”

宴会厅里摆着的西式单人软靠椅渐渐坐满了。有些来迟找不到座位的记者,只好站在后面或两侧临窗的过道里。

主席台上,会议主持人就座之后,立即宣布招待会开始。坐在他身旁的警备司令部新闻处发言人,手里拿着发言稿站立起来。这时,台下记者的各式照相机的镜头,都对准了他,“咔嚓”声声,闪光灯的白炽的光,一下接一下,在人们眼前亮起又灭。

发言人照着准备好的稿子宣读:“连日来,社会上谣传有两名日探,于本月九日晚间潜入我白虹军用机场,窃取高炮阵地情报,为我巡逻士兵击毙云云。我处奉命在此声明,于该时该地,绝无类似事件发生。”

读到这里,发言人顿了顿,用眼睛向在座的记者扫视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念下去:“查有本市出版之《热血》周刊,昨日率先刊出《机场事件纪实》一文,其内容与上述谣诼类似,亦属捕风捉影之无稽之谈!”

记者席间,有人听到这里,互相低语起来。然后,有些把头掉向一侧,朝端坐着的宋绮玉张望,脸上微露幸灾乐祸之色。宋绮玉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冷笑,没有理会。

发言人继续念道:“日方政府根据各方面之讹传,竟向我政府提出抗议。此举固属荒唐,然亦可见出报刊失实之报道,对国事所造成之重大危害。本人经由政府授权在此宣布:白虹军用机场属重要军事场所,今后有关该场之任何新闻,统一由我处对外发布,记者一律禁止进行采访。各民营报刊以及新闻社团,所做有关国事之报道,均自负其责,与本政府无涉……”

发言人尚未把稿子念完,记者席上已嚷开了。人们议论纷纷,一片喧哗之声。记者之中,有对声明之内容点头,发出会意的微笑的;有显出失望、困惑表情的;有愤愤不平、义形于色的;也有表示对这些内容不值一听,嗤之以鼻的。

宋绮玉的心情被扰乱了。她坐在椅上,对眼前发生的情况迅速地做着分析和判断。她没估计到这位官方发言人会无耻到矢口否认事实,公然欺瞒舆论的程度;而且,别有用心地嫁祸于《热血》。面对这种欺骗与诬蔑,她认为沉默是不行的。对谎言必须及时予以揭穿,对诬蔑必须予以还击。她想:“要是袁晨在这里,相信也会这样做的。”但话该怎么讲?什么时候起来讲?都得斟酌好,莽撞了不行。想到这,像抱了个小鹿在怀里似的,她的心在“扑通”乱跳。

发言人终于把他的发言稿宣读完毕。于是,会议主持人向记者们出示证据。

作为证据的有两样实物:一件是机场某特区警卫指挥中心八月九日的值班日志,另一件是机场高炮阵地观察哨同日的观察记录。主持人分别将日志和记录的内容当众宣读。然后,把它们陈列在主席台前的一张桌子上,供记者们自行翻阅、拍照。

也许是人们对刚才发言人所说的那些并不相信吧,所以,现在这些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也就引不起多大的兴趣了。有十来个记者先后离座走上前去,略略翻阅一下。其中,在逐页翻阅之后,还给这些拍了照的,只有一名女记者。她不是别人,正是宋绮玉。

在记者翻看所谓的证据的这段时间里,其余的记者坐得不耐烦,不断走动和高声谈话,会场又恢复到招待会尚未开始时那种乱哄哄的样子。

主席台上的会议主持人和官方发言人,泰然自若地望着这种场面,脸上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或不安的神色。他们深知,像今天这样的招待会,虽然有备下的稿子可念,但并不好开。不仅要有当众撒谎的勇气,而且还要有撒谎的艺术。否则,弄得不好,被这些极为敏感的记者们听出破绽,抓住马脚,再来个刨根问底,就非砸锅不可。谎言被戳穿,自己下不来台还事小,在上司面前将会因此而获罪。所以,事先他们已商定,这次会上尽管请来许多记者,但开会的时间却不宜拖长,见好就收。尤其不能让这些记者七嘴八舌地东问西问,以免问出破绽。

这时,他们看到认真看物证的记者为数寥寥,心中反而安稳;又见下边的记者一个个已心浮气躁,坐不住了,盼望着招待会快一些结束,心里更是暗暗欢喜。他俩相互递了个眼色,彼此会意之后,会议主持人站了起来:

“诸位女士、先生们,这次招待会的目的已达,谢……”

话犹未毕,却被宋绮玉的一声“对不起”打断了。

宋绮玉对两件物证仔细翻阅拍完照以后已回到座位上。这时,她出乎人们意料地站了起来。

记者们对宋绮玉此举虽说意外,但也颇感兴趣。纷纷向她投以或好奇,或欣赏,或探询的目光。会场上,那闹哄哄的谈话声突然静了下来。那些来回走动的记者,也不觉停下脚步,就近找了个空位坐下。

会议主持人眼看这场“功德”即将圆满,冷不防冒出个娇小姐来打岔,心里老大不痛快。但既然是记者招待会,按规矩是应该让记者提出问题并加以回答的。他只好把到了嘴边的宣布散会的话咽了回去,脸上露出很得体的笑容,颇具风度地问宋绮玉:

“是否有问题需要提出?”

“是的。”宋绮玉从容地从提包里拿出两份报刊。一份是八月十一日出版的《热血》,一份是八月十日出版的《远东新闻》。她把《热血》举起,说:“刚才发言人认为,日本政府的抗议,是因为我刊发表了不符合事实的报道所引起。不过,据我所知,在我刊本期出版前一天,《远东新闻》就已透露了机场事件的消息,并同时报道了日方政府就此事所提出的抗议。”说着,宋绮玉把《热血》放下,举起《远东新闻》,“请问,这该是谁的责任呢?”

宋绮玉坐下之后,记者席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在场的记者中,许多人是读过这两份报刊的,有的甚至还带在身边。大家都认为宋绮玉提出的问题有一定道理。有的从提包里拿出那份《远东新闻》,查阅起来。

发言人考虑了一下,缓缓站起来,说:“本人刚才是说日本政府根据‘各方面之讹传’,并非专指《热血》而言。”

“请问,”邝世达站了起来,“《远东新闻》的有关报道,是否也属‘讹传’?”

他这个问题提得很尖锐,引起了记者们的兴趣。发言人瞥了一眼外国记者席,回避地说:

“《远东新闻》是在英国政府名下注册,在租界出版的报纸,本人不予置评。”

记者们发出一阵轻快的讪笑声。

宋绮玉又站起来说:“请允许我就两份物证提两个问题。”

会议主持人与发言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所担心的那种记者接二连三的提问的局面,果然出现了。虽觉很被动,但急切间亦无法扭转,只好勉强点头应允。

宋绮玉说:“值班日志中写有八月九日十一点钟,在机场西北角上空升起黄色信号弹一颗。请问,这颗信号弹是谁发射的?作用是什么?”

会议主持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笑。他心知这个问题的分量,但表面却装出沉着的样子。

原来招待会上展示的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都是事后重写过了的。原先的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中所记下的关于当天的情况,关键的内容在重写时统统被抹掉了。但为了不至于太显出伪造的痕迹,某些无关大碍的记载,还是照旧抄了下来。巡逻队向指挥部发射黄色信号弹一事,就是按原先的记录略加改动后写下来的。这种伪造材料的功夫很巧妙,一般人绝对看不出问题。只因为宋绮玉早已掌握了有关事件经过的全部底细,所以才能这样提问。

主持人站起回答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军用机场嘛,范围很宽,晚间机场各部分相互联络时,当然是得发射信号弹啰。至于信号的内容,属军事秘密,小姐似乎没有进一步知道的必要吧?”

宋绮玉沉着地反驳说:“很抱歉,这个所谓军事秘密,与发生的机场事件有关。你们刚才不是矢口否认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吗?只要明白了这一颗黄色信号弹所表示的内容,事情的真相也就可以大白了。”

发言人急忙起立,用很不客气的态度说:“小姐,这是官方举办的记者招待会,并非记者俱乐部。因此,你对某些问题作何理解,是你个人的事,不能在这里宣传。我认为这次招待会的各项内容已进行完毕,现在可以结束了,诸位,请吧!”

记者席上骚动了起来,但只有少数几个人离开了座位往外走,其中包括张繁。大多数记者不但不走,还连忙掏出采访簿,“唰唰”地记下了宋绮玉的话和两位官方人士的话。也许这是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吧?对于这些被称为“无冕之王”的人来说,往往你希望他听的消息,反而引不起兴趣;越是不让他知道的事,却非要千方百计地打听个清楚不可。这时,人们已为宋绮玉的提问所吸引。因为大家从她那沉稳的神态与含蓄的话语中,已听出了这里面大有文章,所以期待着她继续讲下去。

邝世达再次站起来,对发言人说:“先生,你并非会议主持者,似乎不宜对我们下逐客令吧?”

记者们发出一阵多少带有点奚落意味的笑声。发言人一愣,立即现出窘态,没有再说什么。会议主持人见状,也无法可想,只好卖个乖,说:

“诸位有什么问题,请尽管说好了!”

那几个要离开的记者,见自己的行动没人响应,又坐了回去。

宋绮玉说:“因为我刊刚才受到发言人先生的公开指责,作为《热血》的记者和《机场事件纪实》的撰稿人,我有责任在此澄清一些事实。据我所知,九日晚上十时左右,确有两名日探,乘坐一辆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吉普车,潜入我机场高炮阵地外围公路刺探情报。十一时左右,为该地区巡逻小队发现,小队指挥官遂发射一颗黄色信号弹,向指挥中心报警。这就是值班日志中写下的那颗黄色信号弹。”

听到此处,记者们情绪大振。他们除了埋头作速记外,有人还趁宋绮玉慷慨陈词之际,给她拍了照。

主席台上的两位官员,面对这种情况,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坐在那里,露出一脸的苦相。这时,邝世达及时按动快门,“咔嚓”一声,闪光灯闪过,把他们的尊容给拍了下来。几位眼尖的外国记者,见状率先哈哈笑了起来,引起了一阵笑声,令这两个在官方新闻界混迹多年的老手十分狼狈。

宋绮玉抓紧这个时机,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下去:“九日那天,我有幸进入机场采访,当晚留宿在机场宾馆。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我听闻机场西北角响了几枪,然后是一声爆炸。机场西北角即高炮阵地所在,此情况想必是与黄色信号弹的出现一事有关。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中,为何不见记载此事?”

记者们一字不漏地把这番话记了下来。这时老练沉着的会议主持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倏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牢宋绮玉,说:

“宋绮玉小姐,我们不是三岁小孩,请你不要再用这类编造的神话故事来糊弄大家!”

宋绮玉早做好了最后摊牌的准备。她不亢不卑地说:“先生,我们身为受政府法律保护的职业记者,有采访和了解事实真相并向民众做如实报道的权利!”

这番话博得记者们的好感,大家用对新闻官员的嘲笑来支持宋绮玉。有的青年记者还有意献殷勤地鼓起了掌。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张繁站了起来,说:“宋小姐对机场情况如此了解,实在令人敬佩。但不知对枪声与爆炸声有无可能听错?依我看来,仅凭这一点,似乎还很难确定发生过机场事件呢。”

宋绮玉说:“张先生所虑对极!当时传来的枪声与爆炸声,并非我个人的错觉,而是机场某特区警卫指挥部的值班日志记录在案了的,高炮阵地观察哨的记录,也有类似记载。”

发言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着宋绮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宋绮玉小姐,要是你不比人们都更健忘的话,那么,值班日志和观察记录的原本如今还摆在这儿呢。”

宋绮玉不紧不慢地说:“我必须纠正你一处用词之不当,先生,你们摆在那里的不应该叫‘原本’,而应该叫‘伪本’。我这里倒有几张原本的照片,哪位先生对此感兴趣,请不妨过过目!”

宋绮玉手中举起一沓十余张巴掌大的照片。这是她十号下午第二次返回机场采访时,在田汀的帮助下拍摄的,来时装在提包内。刚才,当发言人煞有介事地念着值班日志与观察记录时,她已听出其中有伪。后来,她又逐页翻阅过,心中更有了底。

这十来张照片上,尽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不过洗印得很好,字迹清晰。拿在手里,虽然不能字字都看得明白,但能看懂个大意。对那些记者来说,这已经够了。这时,会场就像油锅里泼下一瓢水,顿时炸开来。记者们争着来到宋绮玉身边,传阅照片。有的立即对准照片,把它翻拍下来。于是,那些把材料弄到了手的记者,根本不理会这招待会是散还是没散,拔腿就往外走。他们忙于赶回去,发这次招待会爆出来的新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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