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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年年到了盛夏,太阳就像个赤红的魔怪那样,傲立在万里蓝天之上,用它那炽热的光焰,炙烤着人间。位于上海北郊的白虹军用机场,它那一望无垠的黄褐色土地,如今便裸露在炎炎骄阳下被曝晒着。远远望去,它似乎正微微地冒着轻烟;这烟又为空气中的那股热浪托举着,袅袅上升。其实,那不是轻烟,而是水汽,是从大地母亲宽厚的胸脯里蒸发出来的水汽,用以滋润在这酷暑中受煎熬的一切顽强的生命的。

机场里,作为现代战争的骄傲的各式战斗机,一架架整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机头的螺旋桨叶片又宽又长,在晴空下闪着银白色的光。机翼底下,可以看到已经进入战斗准备的飞行员和来回奔忙的地勤人员。他们尽管热得汗流浃背,但仍不能稍离岗位或有所懈怠。因为神圣的抗战已经开始了,被人称作“睡狮”的中国已经醒来。一旦机场指挥中心发出指令,这些飞机就会立刻起飞,直冲云天。

宽阔平坦的机场跑道,像一匹白练似的反射着阳光,伸展向远方。在导航信号的指挥下,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从这里起飞或降落。每当这种时候,马达声在半空中震响,就像落下一阵石雨,打在你的耳膜上。于是,那本来就已经热得难耐的天气,让这种噪音搅得似乎更热了。

一辆辆接送飞行员的吉普车、拖运空战中负伤人员的急救车、向在烈日下值勤人员运送冷饮的供应车,在机场内各条主要公路上,来回奔驰着。车后腾起一条尘土的龙,久久地停在半空中。

那些已经安全返航的飞行员——他们或是去侦察,或是去支援地面的战斗,或是直接参加了空战,一从飞机上下来,坐上吉普车之后,往往就急不可耐地给人们讲述起种种关于战事的最新消息。这些消息,有的使人振奋,有的却令人沮丧。

自“七七”卢沟桥事变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北平、天津已相继沦陷,华北平原的大片土地落入敌手,成千上万的同胞做了亡国奴,惨遭鬼子蹂躏。这些飞行员,几乎每天都要飞临前线。他们从飞机上,既可以看到一列列遮盖着伪装的军车,把国军将士送上战场,也可以看到一列列篷顶涂着大红十字的救护车,把伤兵从战火纷飞的北方运下来。在他们眼下展现的,是一幅神州大地进行着大规模杀伤和流血、破坏、毁灭的图画,高楼大厦顷刻间化为一堆废墟,绿野平畴转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时局在急剧而又令人揪心地变化着。随着华北战局的日趋恶化,华东杭、嘉、湖地区的形势也十分紧张起来。从停泊在吴淞口外的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日本飞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这一地区的上空。它们或盘旋侦察,或扫射轰炸,预告着这场已经来临的战争暴风雨,即将把这里席卷。

日子就这样带着战乱的惶恐和血腥、盛夏的烈日和酷暑,一天天过去。这一天,日历揭到了1937年8月9日。

白天,整个白虹机场仍然是那么紧张,那么繁忙,那么热,那么令人热血沸腾又使人失望和沮丧。太阳落山之后,气温开始逐渐下降。及至夜幕低垂,除了战斗值勤人员外,人们的活动便集中到了机场生活区内来。

随着夜色降临,渐渐地,那挺立于苍茫暮色中的榆、杨树的枝叶,开始沙沙作响,接着凉风便习习吹送过来。它拂去了人们一整天都无法解除的身上和心头上的暑热;大地复苏了,青草又挺直了它那一度蔫下去的腰杆,流萤欢快地在野地里飞来飞去。

生活区的地下,有一座堪称具备20世纪30年代先进水平的隐蔽建筑物,它就是每晚都吸引了许多少壮军人的“军官俱乐部”。由于机场实行严格的灯光管制,所以俱乐部入口处的电灯是关闭着的,只有从里面的通道,映照出来的一片朦胧的光,指示人们,从这里走进去寻找军旅生活的欢乐。

宋绮玉要不是白天曾经路过这个地方,那么她现在是无法找到这个富于生活情趣和魅力的入口处的。从这里通往俱乐部,有一条相当宽敞的地道。它微微倾斜地向地层深处伸进。通道四壁和穹隆形的顶部,都装有设计得体的通风装置和电灯,因而这里的空气清新、凉爽,灯光也明亮、柔和,使你走在这里面就犹如在庭院的廊道间漫步一般,没有置身地下的那种窒闷和压抑的感觉。宋绮玉脚上的那双款式新颖的高跟皮凉鞋,踏着铺砌在通道里的坚硬、光洁的水门汀路面,发出清脆的“橐橐”声。

她是《热血》周刊的女记者,上午来到机场,打算在这里做为期三天的采访。《热血》是上海一家既刊登文艺作品,又兼有政治、时事等方面内容的综合性周刊。今天早上,主编袁晨从一个口子上粘着赭红色火漆的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张蓝底白字的卡片,把它递给宋绮玉。

宋绮玉接过卡片,看了看那上边印着的“特别临时采访证”几个字。卡片上贴有一张她的半身近照,在照片的一角,还打上了签发单位驻上海某集团军司令部的凸文印鉴。

“这几天闷热得很啊,是吗?难怪那些老上海要说‘交关的热,又要来台风了’呢!”

宋绮玉轻轻“嗯”了声,算是对袁晨的问话作了回答。

尽管她来到这家著名的刊物工作的时间不长,但由于日常的接触,对这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主编的思维方式,却已有所了解。此刻,他分明要指示她进行这次采访应该注意的问题,但竟用这样两句寒暄来开始。不过,她相信,就像他写的文章那样,开头两句也许看似无关紧要,但却绝非闲笔。所以,她颇有兴趣地等着听下文。

“是的。”袁晨一面在主编室那有限的空间里踱步,一面自己作了回答:“自然界有台风,人类社会也有‘台风’。这奇怪吗?不,并不!因为它们都处于永远的矛盾和运动之中呢!”袁晨沉重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他刚才就被他所说的这两股台风,压逼得透不过气来似的。他站到宋绮玉面前,继续说,“上海这个地方,易受台风袭击。1932年震动中外的‘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不就是在这里和鬼子狠狠干了一仗吗?目前,局势与五年多以前极为相似,鬼子的主力舰‘出云’号停泊在我们的黄浦江面,江湾路上居然设有日军陆战队司令部,所有这些所谓的日军来华人员,显然都不是为了做客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些都是隐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生肘腋,从中国本土上射出侵略中国的炮弹!”

宋绮玉点点头,插言道:“最近有种种迹象表明,鬼子的海军陆战队,已在上海附近秘密集结。”

“不错!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我收听到日本电台广播的《东京日日新闻》一篇专稿,内容充满了火药味。它叫嚷对华战事要‘速战速决’,说什么南京政府在它的军队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之前,是不会认真地要求和平的,等等。所以,别看这八月的天空挂着个红彤彤的太阳,其实,乌云已经是滚滚而来,战争的雷霆就要在我们的头顶上炸响了呢!”袁晨看了一眼宋绮玉那专注地思考的神情,问,“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这么一个地方让你去采访了吧?”

“嗯。这是因为机场无论对自然的或对社会的各种‘气候’,都极为敏感,那里是观测战争风云变幻的窗口。”

袁晨点点头,沉思了一会,说:“现在的问题并非担心战争会在上海发生。卢沟桥已经打响了。事实证明,中国人并不怕和鬼子打仗,怕的是当局的‘不准抵抗’!历史会不会重演五六年前‘一·二八’事变的那一幕呢?这是不能不令人忧虑的。你到那里之后,通过这个窗口,好好把各方面的情况都看一看。”

“好的。”宋绮玉把这个问题写到了她的速记本上,然后说,“不过,我看也不必过于担心。蒋介石在西安被张、杨抓起来的时候,不是已经保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吗?不久前,他还对赴南京请愿的东北学生说,不收复东三省,他要以头谢天下。作为一个政治家,总不会出尔反尔,连这点信义也不讲吧?”

袁晨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渐渐学会不相信这些政治家的保证了!”

“那么,应该相信什么呢?”

“相信历史!”袁晨脸上现出一个苦笑,“面对着外族入侵,本国统治集团中,往往会分化出主战、主和两大派。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甚至为虎作伥,替敌人屠杀本国同胞的政治家,充斥着人类的历史!在我国,宋、明两朝,不也是不乏这号典型人物吗?历史的回答是最正确不过,也是最严峻不过的啊!”

“军官俱乐部”的地下通道里,人来人往。凡是从这位风度、容貌都相当出众的女记者身旁走过的人,无不向她投以或惊奇,或倾慕的目光。不过,宋绮玉却并不在意。作为一个经常出入交际场所的外勤记者,她对这种目光早已司空见惯了。

在通道中走了一段距离,前路便分成了两条。其中的一条通向俱乐部的弹子房、桌球室、电影室、音乐室、阅览室等场所;另一条通向俱乐部大厅,舞场和餐室都设在这间大厅里。

宋绮玉向大厅走去。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等到进入了大厅,明亮得可谓灯火辉煌。嗡嗡的说话声和一阵阵欢笑的声浪,在大厅里回荡,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一个可容千人的大厅。中间一条铺着地毯的过道,把它拦腰分成两半。左半边做了舞场,有舞台、乐池和舞池;右半边做餐室,摆着造型新颖、颜色雅致的西式餐桌和靠椅,沿墙边还安放着几盆鲜花。花香和各式冷饮散发的清香混合在一起,使这儿别具一种气氛。

舞会还没有开始,餐室里已座无虚席。人们怀着兴奋而又急切的心情坐在这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同时还频频昂起脸来,向乐池张望。

宋绮玉找不着空位,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一时颇感踌躇。

这时,一个女招待来到她跟前,彬彬有礼地把她领到餐室后边的一个角落。在这里的一张餐桌旁,只坐着一位青年军官。

女招待恭敬地说:“您先委屈一下。这位先生是田参谋,田汀先生。”

宋绮玉对女招待道了谢,然后向这位田汀先生做了自我介绍,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喜欢这个座位。这里不仅比较安静,而且是在全餐室的最后边,可以看到整个大厅,包括过道那一头的舞场。她身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花架,架上有一盆正在开放的玉兰花,发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女招待给她端来了冷饮和西点。她一面慢慢从吸管里吮吸着冰镇西瓜露,一面颇有兴致地观察四周不同身份和打扮的人们。

“宋小姐是初次来我们这儿采访吧?”田汀出于礼貌,主动与宋绮玉攀谈。

“是的。尚望田先生多加指教。”

“不必客气。据我所知,我们这里官兵之中,有不少是贵刊的热心读者。”

“这太好了!田先生,您是否也是其中一个呢?”

“我?不,最多只能算半个。”

田汀说完,两人都笑了。也许是刚刚认识,不便深谈,彼此说了这两句,都停了下来。

这时,餐室里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纷纷离座而起。宋绮玉看了一眼田汀,他若无其事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地搁在胸前,望着那纷嚷的人们,双眉微蹙,脸上流露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宋绮玉不解地问:“田先生,出什么事了?”

“对于这些寻欢作乐的男女,还能有什么比舞会开始更大的事呢?无非是乐队现在已经就座,预告着一场通宵达旦的胡闹即将开场罢了!”

果然,不到一会儿工夫,舞场那头的乐池里便响起节奏感很强的流行曲。人们匆匆离开餐桌,成双结队地进到舞池里,应和着“嘭嚓嚓”的鼓点和乐曲的节拍,翩翩起舞。这一来,餐室里竟显得冷清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宋小姐不去玩玩吗?”

宋绮玉听出田汀的话里,不无讥讽的成分,因为她已感觉出他对舞场那边正在进行的一切,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于是,她反问一句:

“田先生,您呢?也有此雅兴吗?”

田汀嘴角一撇,发出一声冷笑:“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哪里称得上雅?”

宋绮玉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理解你的意思。”

“荣幸之至!刚才,我自称是贵刊的半个热心读者。读者与编者往往有共同语言,这一来果然就得到证实。”

宋绮玉抿嘴一笑,问:“敝刊有文艺作品,兼评论时事、政治。田先生这么说,想必是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啰?但不知是哪一部分?”

“我爱读对时局的评述文章。我十分赞赏那才华横溢的文笔,更十分佩服那洞烛幽微和仗义执言的胆识!看得出来,贵刊在国内众多的报纸、刊物中是属于不折不扣的坚定的抗战派!”

这几句话田汀说得很认真,不像一般的客套或恭维,使宋绮玉颇感安慰和鼓舞。她作为这个刊物的工作人员之一,曾为之付出过自己的一分辛劳,而他们的辛劳看来并没有白费,他们努力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的愿望并没有落空。

田汀说:“不过,抱歉得很,我不喜欢读那些文艺作品。每当把一期新出版的《热血》拿在手里,我总是将其中的诗呀、小说呀什么的,一翻而过。”

“这是为什么呢?是它们的文笔太稚拙、境界太低、意蕴太浅,不值得先生看呢,还是先生一贯的兴趣使然?”

田汀略想了想,才语带沉痛地说:“可以说都不是。坦率地说,我曾经迷恋过文艺,也曾有过为了读小说而宁可连饭也不吃,或悄悄地把自己的激情分行记录下来,把它称为诗的青少年时代。可是,后来当我松花江畔的家乡遭到鬼子蹂躏,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时候,我便毫不留恋地摒弃了这一切,走上武装救国的道路。当今是血与火交迸的时代。试问,诗人的激情和小说家的生花妙笔,能把日本鬼子赶出去,能把我们失去的山河收复吗?”

宋绮玉尽管觉得这位青年军官的见解不无偏激之处,但却被他的爱国热情所感动。她希望能把话题进一步引到采访的内容上。于是,她说:

“田先生对目前的时局,比如说卢沟桥事变,一定有些高见吧?”

“高见不敢说。不过,作为一个军人,是做过一些思考和分析的。”

“希望田先生随便谈谈,行吗?”

“可以。但我得声明一点,我的谈话是不供发表的,你能否同意呢?”田汀见宋绮玉含笑点头之后,才继续说,“那么,我先问一件事,不知宋小姐有印象否?”

“请说。”

“不久前,南京日本使馆一个副领事级的馆员叫藏本的,突然宣告失踪。日本大使川越茂,为此几乎天天都向我外交部施加压力,要求交出藏本。更有甚者,东京的军政府竟一口咬定是中国政府搞的阴谋,扬言要派出海陆军兴师问罪,对华‘膺惩’!”

“这不就是所谓的‘藏本事件’吗?岂止记得!这个藏本是因为不得志,自己跑到南京钟山的密林深处,打算绝食自杀的。饿了几天,又不想死了,自己跑了出来,这一所谓事件的真相才算大白,外交上的这件公案才算了结。”

“可不是吗?当时,我每天读着有关这件事的新闻,真感到无比的悲愤!在当今只有强权而无公理的世界上,祖国竟如此贫弱不振,这是多么可怕、可怜又可悲啊!无论是东洋的海盗还是西洋的屠夫,什么时候想要掠夺我们,就给你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兴师问罪,大张挞伐!长此下去,该怎么得了呢?果然,这次卢沟桥战事前夕,又有什么鬼子士兵在龙王庙附近失踪之类的鬼话。真有什么鬼子失踪?未必!倒是发动这次战争的时间和地点,早写进了日本军部的作战计划中。”

“事变发生后,我曾赶到北平实地采访过。所谓失踪云云,完全是借口。它不过是日本军部早已计划好了的,进一步扩大侵略华北战争的一个既定步骤!”宋绮玉愤慨地说。

这时,她似乎也不能保持一个记者在与采访对象交谈时所应有的冷静了。“令人高兴的是,我亲眼看到挑衅的鬼子一批批地倒在我驻守卢沟桥将士的枪炮底下!这些官兵真是好样的!尤其是驻守桥北的那一连士兵,他们首当其冲,却毫无畏惧。最后除四人生还外,全连都壮烈殉国了!”

“这么说,《热血》上那篇署名‘瑾玉’的专稿,是出自你的手笔了?写得好!你不知道,我从军校出来以后,曾在那个连服过役,殉国的官兵有很多我都认识!”

说到这里,田汀垂下了头。

这时,大厅那头舞场里的乐曲,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了。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上舞台,对着台前的麦克风,喜形于色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本俱乐部今晚备有各色西点冷饮,还为诸位请来了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现在,鄙人再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到这里,这位先生竟不把这好消息讲出来。他左顾右盼,像卖关子,又像在等候什么。

舞池里的男女都原地站立着,就像童话中所说的那些解除了魔法的王子和公主那样,舞曲的中断使他们暂时回到了现实中来。这个“好消息”使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记起了目前所面临的严峻局势,于是纷纷议论起来:

“是勿是收复了平、津?”

“很可能是国联出面调解,日本鬼子自动撤兵了?”

“听说鬼子已从东北向苏俄的西伯利亚出兵,改南进为北进了!”

一时间真是众说纷纭。这些猜测尽管令人啼笑皆非,但从中也可见出议论者的心理和政治常识的水平。

疑窦终于解开。那位仪表堂堂的主持人再次对着麦克风说话了。他不厌其烦地又叫了一通“女士们,先生们”,之后说:

“上海著名‘歌星皇后’、声色艺三全的胡丽娜女士,今晚应邀前来我们俱乐部献演,如今已莅临舞场……”

话音刚落,舞池立即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接着,一个身穿藕荷色开胸欧洲古典式百褶连衣裙的妇人,款款走到舞台前面的聚光灯下。她的耳环、发卡和胸饰上的钻石,随着身体的移动,不断地闪着美丽的光芒。

田汀一直低垂着头,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宋绮玉与田汀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她说:

“我曾打算要把卢沟桥抗战的壮烈事迹,写成系列报道。以后找个机会,务必请你具体介绍一下。”

田汀神色庄重地点点头,说:“很好!人死不能复生,但精神永存。你要写出来,教育后人。我固然为痛失昔日的战友而悲伤,但同时又为中国有这样的军人而自豪。我也曾写过几首小诗,聊以寄托哀思。”

“能让我一读吗?”

“这……”田汀踌躇了一下,说,“我念给你听听吧。”

田汀略为想了想,轻声吟哦起来:

七月腥风忾同仇,

热浪血波恨未休;

许身家国吾去也,

忠魂夜夜泣神州。

田汀吟哦起来一唱三叹,的确把自己的感情融进去了。宋绮玉埋头在速记本上飞快走笔,记录了下来。

田汀意犹未尽,又念了一首:

卢沟晓月泪阑干,

永定赤波映日寒;

埋骨中华沃故土,

血溅旌旗壮河山。

宋绮玉用同样的速度把它也记录了下来。然后,她把录好的诗稿让田汀过目,之后自己又默读了一遍。不久前赴卢沟桥采访时所见所闻的生动情景和壮烈场面,由于这诗的触发,又浮现在她眼前,使她感动不已。

也许是因为这时他们两人谁也无心再说什么,突然静默下来的缘故吧,“歌星皇后”的歌声居然“乘虚而入”,在他们的耳畔响起来了。只听见歌中唱道:

莫负花儿美

莫负月儿明

花前月下结同心

句句总关情

莫羡天堂好

莫向梦里寻

人间最是春宵短

一刻值千金

这时,有几个操宁波口音的飞行员,聚在离宋绮玉和田汀有十来米的一张餐桌上。他们不断地瞟着宋绮玉,暗暗地指指点点,发出一阵阵放肆的笑声。刚才,宋绮玉和田汀自顾谈话,没有注意到他们。而这几个放荡者,似乎并不甘心于这样被冷落。其中的一个站了起来,在同伴怂恿下,向宋绮玉走去。

他穿一件丝质短袖夏威夷衬衫,身材略瘦,面孔白皙,风度翩翩。

他来到宋绮玉身边,说:“小姐,请赏个脸,伴我跳舞,行吗?”

宋绮玉感到很意外。她是喜欢跳舞的。不久前她还是个大学生,就读于燕京大学新闻系。每逢周末,学校或系里都举办舞会。她优雅和娴熟的舞姿,就是在这样的教会大学里,也是受到称赞的。这个飞行员给她的第一印象倒不坏,只是略感他邀请时的用语粗俗,所以不很乐意。

“很抱歉,我不会。”

飞行员笑吟吟地说:“到了我们这个俱乐部,就是连椅子也要学会跳舞的!不会没关系,来,我教你!”

说着,他就要去拉宋绮玉的手。

宋绮玉脸一红,倏然站起来,把手在桌面上一拍,说:“请你放尊重一点!”

这个飞行员没料到宋绮玉的态度这么硬,略为迟疑了一下。这时,他听到身后伙伴们鼓励的笑声,胆子又壮了,索性伸手去把宋绮玉那只搁在桌上的手捏住。

宋绮玉怒不可遏,抬起另一只手,“啪”的一记耳光,掴到了对方的左颊上。

这个飞行员正待发作,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保持沉默的田汀,猛地一个跨步,来到他跟前。田汀迅速抓住对方的两手,往对方身后只一扭,这个飞行员便痛得“哇哇”叫了起来。

他的那些同伙见此情状,纷纷站起,吆喝着走过来。可是,没走到两步,却出乎意料地被坐在另一张餐桌上的几个飞行员过来拦住了。这几个人身材高大,操东北口音,为首的一人方脸大耳。他们把这伙人拦住后,那个为首的向隔着有十来米远的田汀,打了个招呼。

田汀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教训一下这个小流氓。现在见目的已达到,便一松手,把人给放了。

这个飞行员没得着半点便宜,反而出了一顿丑,但一时也没有什么挽回面子的办法,只好悻悻离去,回到他的那些伙伴之中。他的那些伙伴见人放回了,加上这事情原属自己这方不对,怕犯众怒,也一齐返回原来的餐桌上。

宋绮玉怒容未息,田汀劝解说:

“是不是换个地方?大厅对面是活动室,可以去打打弹子或桌球。”

“不!”宋绮玉说,“看看这些家伙还能怎么样?”

“对!”田汀也愤愤地说,“这些飞行员自恃是所谓的嫡系,各方面都显得与众不同,既散漫又骄横。其中有不少是纨绔子弟,经常在舞场和酒吧间鬼混,常为一些争风吃醋的事互相争斗。刚才那一番表演,你算是亲眼看到了,这可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宋绮玉点点头,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轻声问:“刚才出来拦住那几个家伙的是些什么人?”

“他们也是这里的飞行员,原属张学良手下的东北军。自去年张被扣留于南京后,东北军群龙无首,往东调走一个军,往西调走几个师,实际上已被中央改编。其中的空军部队,有一部分归并到了白虹空军基地来。刚才跟我打招呼的,就是他们东北飞行大队一中队队长高树勋。”

“想不到在同一个机场的飞行员中,也有不同的派系,难怪别人说我们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了!”宋绮玉无不感慨地说。

“还不止这些呢!”田汀说,“这里的飞行员中,还有一部分属于广东派,原为广东军阀陈济棠手下的空军。去年六月,陈济棠不是联合广西的李、白宣布倒蒋的吗?蒋先生未发一枪一弹,只花了一笔钱,就把陈济棠手下的空军连人带飞机都收买过来了。这些倒戈的飞行员,后来大部分都被安置在白虹机场。”

就在他们说话间,宋绮玉注意到那些东北籍飞行员,正围坐在一起喝闷酒。他们似乎各怀心事,尽管坐在一处,彼此都没有话说,与跟他们仅隔两张桌子的那一伙蒋介石嫡系大不相同。可是他们杯中的酒倒是没有断过,喝干了又斟。没过多久,这几个飞行员的头,似乎都显得沉甸甸的,垂了下来;有的则用双手撑着,手肘搁在桌面上。唯独高树勋把脸掉向舞场,怔怔地望着舞台上那个“歌星皇后”发愣。

望了一阵,他把头左右晃动,似乎要把脑子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统统抖掉。然后,他转过脸,斟满了一杯酒,站起来对伙伴们说:

“都站起来!给咱们刚才遇难的兄弟祭上一祭!”

大伙都站起身,围着圆桌,头垂得更低了。高树勋把杯中的酒,缓缓地分三次,洒在餐桌边的地面上,就像清明扫墓时,人们常做的那样。

宋绮玉觉得奇怪,问田汀是怎么回事。田汀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别作声,轻声说:

“你注意听!”

这时,站着默哀的飞行员中,有一个突然把身子一蹲,伏在一张椅子上,“嗷嗷”痛哭起来。

默哀的仪式被这哭声搅乱了。大家坐了下来,不发一声,脸色阴沉而凄楚。

高树勋一跺脚,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掼,什么也没说,颓然坐到椅子上。

过了一会,其中的一个飞行员实在憋不住,说:

“刚才这一仗,咱们分明把两架鬼子的飞机咬住了,基地就是不让打,反而命令返航!”

伏在椅子上痛哭的飞行员,这时抬起头来说:

“俺义哥就是在返航时,被吴淞口鬼子军舰打下来的!俺就飞在他的后方,差一点也遭了毒手……”他又伤心地哭起来。

高树勋一拳击在桌面上,恨恨地说:“这哪里是抗日,分明是让东北军去送死!”

“是借刀杀人!”另一个飞行员补上了这一句,“蒋介石害得咱们好苦啊!‘九一八’事变,把咱家乡拱手送给了鬼子,命令咱不准抵抗!后来又押咱少帅。如今,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净受这种窝囊气!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他说不下去了。

除了那个伏椅痛哭的飞行员仍在抽噎外,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在沉默中,有的飞行员尽管已经醉了,可还是伸出手去抓酒瓶。

田汀看不过去,他站了起来,打算过去劝一劝。不料这时宋绮玉却手一伸,拦住了他。接着,宋绮玉用下巴颏儿朝前面那些嫡系飞行员点了一下,又使了个眼色。田汀会了意,重新坐了下来。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到这些飞行员身上。果然,这一伙人正在窃窃私议,同时还频频斜睨着身旁这些“北佬”,眼神中隐含着怒意。

田汀明白在三派飞行员中,广东派虽对嫡系甚为不满,但他们实力较弱,硬不起来,所以遇事往往采取较为圆滑的应付态度。而东北籍的飞行员却不买嫡系飞行员的账,所以这两派之间结怨最深,常发生斗殴。看现在这情况,这帮嫡系飞行员又要找碴儿向高树勋他们寻衅了。

往往餐室这边一静默下来,舞场那边的乐曲声、歌声,就听得特别清楚。那位“歌星皇后”一直在台上唱着。她开始唱的那一首《良宵一刻值千金》博得了满场的彩声。如今在听众的要求下,又特意重唱了一遍。不过如今听到的,已是这支歌的第二段了:

莫叹韶光短

莫待华发生

曲到终时夜已阑

行乐须及春

莫恋颜如玉

莫叹路难行

功名千古随流水

荒冢葬香魂

想不到这首歌越唱越悲,最后竟会以这样的句子收场。那高树勋听着听着,身子竟像把持不住似的往侧边一倒;他连忙扶住桌子,才没有摔下去。他突然咆哮了起来:

“咱给老蒋卖了!什么都完了!家呀,父母呀,弟妹呀,还有……还有……噢,如今是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空有一腔热血,可没个洒处啊!”

说着,他随手抓起个酒瓶子,举过头顶,猛然往自己头上砸下来。“哗”的一响,酒瓶碎片划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头发被酒浇得湿淋淋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烈性酒的气味。

田汀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他不顾宋绮玉的劝阻,起身向高树勋走去。正在这个时候,嫡系飞行员这边却发出“叭”的一声响。田汀给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驻足而望。

只见嫡系中的一个飞行员满面怒容地推椅而起,椅子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声响,就是这样发出的。他用手一指那几个东北飞行员,呵斥道:

“不准你们撒酒疯来污蔑委员长!”

他身旁的一伙也帮腔说:“蒋委员长是我们的抗日领袖!污辱领袖就是污辱国家,污辱神圣的抗战!”

高树勋圆睁着两只充血的醉眼,回骂道:“老子就是要撕破你们这张老虎皮,教训……教训……你们!”

说着,他把那顺着前额流到脸上的血和酒,只用掌心一抹,便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对准那个带头发难的飞行员,挥起海碗般大的拳头便捶。

这是一场混战。酒瓶、酒杯、碗、碟、椅子脚,等等,凡是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东西,都被当作了武器。

餐室中其余的人,包括女招待在内,都很识趣地退到一旁,给斗殴者让出足够宽敞的地盘。他们之中却没有谁试图上去劝解。在这样的场合,一个人赤手空拳,根本无法劝解;再则这类事件在俱乐部时有发生,习以为常了。

至于舞场那边的人,尽管也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但由于隔着大厅中央的过道这条“楚河汉界”,更加不当一回事。他们依旧跳自己的舞,沉浸在悠扬的旋律之中。

嫡系飞行员眼看渐渐不支,其中有一人机灵地退出混战的人群,迅速拔出腰间的手枪。但他还未来得及举起,已被一个跟上来的对方的飞行员用椅子砸掉了。

另外有一个嫡系飞行员,边招架边往过道退却;及至退到了过道,把头一扭,跑到舞池边,呼唤同伴去助战。

在嫡系飞行员中,并非个个都是骄横无理、争强好斗的,其中也不乏头脑清醒者。比如当时在舞池里跳舞的那两个,就分明看见自己一派的飞行员被“北佬”打得节节败退;他们不但不准备助阵,反而把头掉过去,装作没看见。如今搬救兵搬到眼前来了,再佯装不知已说不过去了,于是,他们两个扔下了舞伴,跨出了舞池。他俩站在那里看了一下,见势头不对,一商量,便转身跑出了大厅。

田汀和宋绮玉不愿再待下去作壁上观了。他们绕过这一群失掉了理智的人们,向大厅出口处走去。到了那里,正好与得到消息前来维持秩序的执法队相遇。

当斗殴的飞行员听闻执法队吹起的警笛声时,像被一盆冷水浇了,顿时清醒过来,把手中的“武器”随便一扔,四散逃跑。

执法队也不追,只是例行公事地在现场转了几圈,见乱子已平息,不会再出事,便也离开了。

到头来还是那些女招待们倒了霉,她们不得不为这场斗殴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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